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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挨揍

(2017-09-22 05:58:28) 下一個

少時看《紅樓》,心裏麵老想揍寶玉了。想想看,我TMD天天在山上放牛,風吹日曬,衣不體,食不果腹,寂然一人。人家卻鍾鳴鼎食,鶯歌燕繞,這差距也太大了!所以老是愛看他挨揍這一段,太解氣了。

青春期時看這一段時,卻是淚眼婆娑:這一天的大起大落,情竇初開的小小心髒哪裏生受得了?上午拒了湘雲,順手也廢了寶釵;中午和黛玉表白----一點即通,“你放心!”,知心知已、靈魂伴侶,三個字足付終生,乃至三生!讓人“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任何言語這時都是多餘的,所以倆人都隻管怔怔的對瞅。但行文至此,這時又不吐不快,隻好忙中偷閑地讓襲人來接盤偷聽,----這也同時給她晚上私下和王夫人的對話提供了動力。不成想的是,不到1小時後,寶玉就挨揍了。挨揍的原因之一是,“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因為這時,寶玉他還在回味剛表白的愛情,心還在瀟湘館那裏。

表白3小時後,第一句話是,“你可都改了罷!”。每當看到這一句時,讀書人就想,如有美眉如此貼心,不是來送醫送藥,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恨不得以身代過,這種情感,可能就是前世修來的吧。回饋是“你又做什麽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麽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讀書至此,常是長嘯長歎,顧影徘徊。5小時後,晴雯給黛玉送來舊帕,“別哭了,林妹妹。恕不能親來為你破悶解乏,且用我日常用的錦帕拭淚,也如我親至了。”

年長時再讀書至此,發現曹大家就是曹大家,一支筆寫出來的文字,竟是如此的花團錦簇。每個人的表現都是不同的,而且每個人又都沒錯過----甚至於還包括所有的下人。如不相信,看官勿燥,且聽在下細細道來。

  1. 湘雲

挨揍的上午,湘雲還在怡紅院。挨揍後好似不見了一樣。極有可能的就是,她認為揍得好。上午她還在說,寶玉應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來著。可寶玉還偏不聽,自己還被毫無情麵地、當麵地奚落和羞辱。這不,挨揍了吧。反過來往好處想。湘雲她即便想做點什麽,這時的她有錢嗎,勢嗎,有權嗎?有心嗎?有情嗎?算了吧,這裏水太深,咱還是讓她好好給寶玉做鞋吧,略表心意。

  1. 王熙鳳

她當時正在賈母身邊,挨揍後出來料理後事,是她的職責所在。但她在案發現場一直很低調,隻到有人來攙扶寶玉時,才走到前排來罵人,“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麽攙著走的? 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試問,她早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先行一步安排好藤屜子春凳?她總是在最恰當的時機,做出最出彩的表演。她可能早就盤算好了藤屜子春凳,但忍而不發,等待著最好的出牌時間。可憐的寶玉,被揍這樣,依然是權鬥的棋子。後來王熙鳳陪賈母來探怡紅院,又是別樣精彩,----此乃後話。可惜得很,有一雙洞若觀火的眸子,一直在花蔭下默默地打量著這一切,宛如站在雲端裏看地麵上廝殺的九天玄女。

  1. 寶釵

挨揍前,她正在怡紅院籠絡湘雲,出來又遇見襲人。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被剛剛表白的愛情所酥潤過的時空,歲月氣場裏張力驟增。如箭荷米芽,如暮春微風,如拓枝薄衫,如隔屏黃鶯,如驟雨初歇後的森林,或是乳燕飛掠過的水麵,更象是利箭離開雕弓的那一瞬,和彩蝶初舞新翅的那一刻。寶釵她可能敏銳地感覺到,有什麽石破天驚的事已經發生了,甚至是剛剛發生,所以她急著想從襲人那裏打聽些端倪。但襲人的回答太得體了,“兩個雀兒打架”,“想必有客要會”,“你可說麽”,----啥都沒說。

寶釵轉身又去見了王夫人,這段對白也是刀光劍影,在下這裏隻想說一點。王夫人說,她到處找喪葬衣服,這時她寶釵能不主動答應自己作貢獻嗎?這極有可能是王夫人給她下的一個套----這時的王夫人,未必就眼裏有她寶釵。反過來,如果這時寶釵能告誡王夫人、寶玉,甚至賈政、賈母,也許接下來就賈政打不了寶玉了。但她的反應是“失了腳掉下去的。。。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細細想來,要麽寶釵是個比王夫人還冷的人,要麽是在順著王夫人的思路在發言。

在案發現場,這裏沒有她好表演的地方,她媽媽到是夠份量,但是不管如何出牌,都是大寫的尷尬。嗬嗬,姨媽就一直沒出埸或是盡力向後排站,反到把寶釵向前推,這也是她母女能做出的最有利的選擇。第二天賈母出場到怡紅院時,她寶釵還得趕緊過來告訴她媽,是時候該她母女上場了。這麽前後一對照,“鎮山太歲”可不是浪得虛名啊,處處都有她,而且是刻意的、經營的。

打完寶玉1小時後,第一個來怡紅院的就是她,----送藥來了,她可真是趕時間啊----我開車去藥店也得1小時啊,我回家翻箱倒櫃找藥也得1小時啊,嗬嗬。而且,以賈府的醫療條件,未必就會采用她的小偏方。就算用的話,也是輔助治療。所以,嗬嗬,送藥是扯蛋的幌子、表演的道具----所以她也不想讓老爺太太們知道。但這時的她,絕對做足了100分。先教襲人麽樣用藥,然後才遞與襲人。又問候寶玉:“這會子可好些?”“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剛說了半句(故意的嗎?),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然後就和襲人過上了招,然而襲人跟本不是對手。滿口“偉光正”的寶釵,甚至連寶玉都被她繞暈了。反過來說,這時的過招是必需的,隻有這樣,這些信息才能傳遞給她母女倆----然後才會有接下來她母子三人的大戲,此處不表。她寶釵走之前又強調一下“明日再來”,“方才我拿了藥來,。。。,晚上(為什麽不是現在?)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象是趕著去被收服一樣----傻丫頭一個。

也許太過於心機婊,寶釵她哥哥這時就出來插科打諢下下,給讀書人洗洗眼、換換腦。甚至於還被顰丫頭打趣一下,“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可愛的顰兒,讀書至此,怎不叫人拍案稱絕,痛飲一鬥?

她哥哥呆霸王,後來到底也被胖揍一頓,看著也是解氣----這是題外話。

 

  1. 三春

男女有別,她們也有心無力。探丫頭可能會送點解悶的小玩意吧。元春可能被瞞過去,這事會在賈母、王夫人之間當成爭鬥的籌碼。但在使用這個籌碼時,弄不好,在傷敵的同時,也會傷害到自己。大家都小心翼翼,究竟如何應用,書中未表,在下也不敢虛擬。

  1. 襲人

先是和湘雲的聊天,兩個直腸子,如演小品,看著就象是挨揍大戲、大餐前的開胃菜。再就是在“你放心”後,陰差陽錯地聽了一大段的情話----讓她來聽是最佳人選。黛玉不合適,雖說是說給她聽的----知心知已的靈魂伴侶,有“你放心”三個字已經足夠了。畫蛇添足之事,當然不合適這三生有情人。挨揍剛過,襲人她能及時地、努力地查找原因,這也是她份內的事情----茗煙也一樣。她的直腸子在寶釵送藥時,又一次顯示出來,和寶釵過招,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換上晴雯,可能有得一拚----後來在怡紅院開除人時,就是晴雯危難之際出手的,還有補孔雀裘時。但晴雯落得如此下場,心雖不忍,倒也幹淨。後來送帕時, 人選也非她不可。

當晚,襲人和王夫人的那一段對話,讓人不禁懷疑她襲人的直腸子是真是假。想想看,出大事情後,老板肯定要來秋後算帳。這時老板要找人談話,罵人是肯定的,搞不好還得裁人,誰去誰倒黴,誰先去更倒黴。但襲人就夠膽去,估計晴雯和另兩個大丫頭這時都不敢去。襲人這一去,抓住機會表演一把,她未來姨媽的位置,可就穩如磐石了。如此看來,她的道行不淺啊!相反,晴雯後來想依樣畫瓢時,卻是撞在王夫人的槍口上,被一劍封喉。

 

  1. 王夫人

有讀書人說,看王夫人的出場和對話,看一次,心寒一次,越看越怕。在寶玉挨揍這裏,也是她最為本色演出的地方。逼死了人,賠點銀子了事,沒什麽大不了的----聾婆子來插科打諢,你真認為她真聾嗎?這時候,她如果能讓寶玉認錯,自己也承擔起責任,不說報官,就是和賈政、賈鏈、賈母好好商量一下,挨揍這事,都極有可能發生不了。但是,她先把寶釵陰了一把,逼她拿出兩套新衣服來給人下葬----這事,她可能還真惹不起黛玉。後來一個人還閉門思過,或是在料理金釧的後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挨揍後,她是第一個到案發現場的人,說明這時她不是和賈母在一起。這時的這一段哭訴,更象一個潑婦,而且不分青紅皂白地逮誰咬誰,讓李紈不幸趟槍了----絲毫不去追尋挨揍的原因,因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但所有的人又都不能說,嗬嗬。

  1. 賈母

同樣是著急,老太太的水平可不是一般的高啊,處處罩住賈政,讓他毫無還手之力,蓋了帽地吃定了他----象是貓戲耗子。

先是人還沒到時,氣場就到了,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幹淨了!”先把賈政調離現場,這是最應優先解決的。等到賈政走到麵前,她便止步喘息,一麵厲聲道:“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賈政聽這話,忙跪下含淚聲辯。賈母跟本不聽不說,還接連補了好幾刀,“當日你父親怎麽教訓你來著”,“離了你,大家幹淨。”最絕的是最後這一刀,真真是見血了:“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他母親了。如今倒是不疼他,隻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這一頓痛罵,比騸他幾個大嘴巴,還要讓賈政難受。注意,這時是滿屋子的人啊,上人下人的。

 

曹大廚把所有上述的食材,甚至還有N多人還沒被在下列出,絕妙地炒成一道大餐,不串味,不奪味,不掩飾,不斷生,不去色,不過火,不夾生,不做作。如行雲流水,自然大方;似三維動圖,遠近皆出。既高低錯落,又左右搖曳。或快或慢,若行若止。既有插科打諢,也有華彩樂章,如“題帕三絕”: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 二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 三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如此大才,讓人隻有長跪不起,從而斷絕了多少人寫書的念頭。又想起當年讀《赤壁賦》,歎東坡才氣汪洋,不知所止。依稀記得當年的仰視,作圖如下,見笑了。東坡後來還有《後赤壁賦》和雄文若幹,曹公後麵也還有近90回的文章,可惜後40回生生不見了。無“東方白”和“不見其處”的《前賦》《後賦》,韻味少了一大半不說,也難見其雄健筆力的瀟灑飄逸和收放自如。無書可讀的千古缺憾,扼腕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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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tmp 回複 悄悄話 這才是正經書評,好壞要有理有據。不是一個“我不喜歡”就能給一部書下結論的。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uck86' 的評論 : 其實,最後能統治中國人的,都是最壞之人
----語出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1694/201709/18724.html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也想三生三世' 的評論 : 賈雨村可能是最真實版本的讀書人,讀書,當官,然後貪贓枉法。他可能是最聰明的,但他的微賤出身決定了他不可能鍾鳴鼎食,他對上層的向往使得他必須得營營苟苟。如果他出生在賈家或是甄家,極可能是另一個玉,可以風花雪月,不用為生計操心。不幸的是,他是草根,有才是遠遠不夠的。他得多奮鬥20年,才能和別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甚至於20年都未必夠!
也想三生三世 回複 悄悄話 賈雨村是他靈魂伴侶的啟蒙恩師
他那麽討厭賈雨村,他教出來的學生又能讓他那麽喜愛,實在是匪夷所思

賈雨村黛玉最大的缺陷,就是婢作夫人。否則師娘和師傅兩個人,還能讓寶黛做定了大事要緊
也想三生三世 回複 悄悄話 兩套衣服,勒索了啥?
大戶人家的丫頭一開口都是:金子值幾個錢?倒是珠子重了

大戶人家的太太還能去勒索兩套衣服?那是辦事趕得急,來不及做衣服,拿過來用而已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太聰明了,遺憾這心機太難明白了。
luck86 回複 悄悄話 好是好,絕妙。可惜中國人把精力都用在明槍暗箭的小計謀上了,結果清朝末年,處處落後挨打。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redwest' 的評論 : 謝謝了,太過了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洛特的網' 的評論 : 太過了,不敢當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川曄' 的評論 : 你那裏才是篇篇錦繡一地啊,章章玲瓏百竅啊。在下慚愧。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iranda0318' 的評論 : 謝謝指正,改過來了
雲海星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金絲雀' 的評論 : 謝謝斧正,改過來了!
邊走邊看66 回複 悄悄話 有意思,但慢慢被寶釵那段繞糊塗了
西風-西風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文字。
隻是這紅樓裏各種矛盾構心鬥角,實在搞不懂
cng 回複 悄悄話 解得切!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我看錯了,唉聲歎氣才是因為聽了金釧的死訊。沒有瀟灑的談吐是因為他本來就討厭賈雨村這類人,也可能有你說的因為跟黛玉的互動。:D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說到瑕疵,除了錯別字之外,這一段也不切:“挨揍的原因之一是,“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因為這時,寶玉他還在回味剛表白的愛情,心還在瀟湘館那裏”。寶玉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是因為剛剛從王夫人那裏得知金釧兒的死訊啊!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好,好!形容寶黛是知心知己靈魂伴侶。我差不多在10年前寫了幾段開口談紅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0725/200809/23161.html
夏洛特的網 回複 悄悄話 紅樓夢是最愛之一。您這篇點評,是我在文學城看到過的最佳作品,沒有之一。崇拜。
redwest 回複 悄悄話 您這是帶著俠氣評紅樓呢。要說字字珠璣,不過分。讚一個。
miranda0318 回複 悄悄話 我說你能不能把晴雯的名字寫正確了阿?一篇文字字珠璣,就這個白璧微瑕。
翹搖 回複 悄悄話 寫的有趣。寶釵是冷酷且擅溜須,但王夫人也實實在在是向她勒索。難怪她對黛玉說,她也是寄人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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