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木, 自小憨厚, 人稱木頭。父母俱作工。文革初, 木頭年十三。學校停課, 無事,竟日滿街遊蕩。售廢紙得錢,購舊吉他一。循電線杆招貼,遇師胡某。 胡時正授二徒課。章學費不足, 肅立旁聽。胡略指點, 令去。一月後木頭複訪胡,胡驚其進步神速。逾三月,章不複往見胡, 蓋視胡已技窮矣。
章嗜琴如命。寢食之外, 唯練琴。 居小閣樓, 午夜操琴, 鄰人不堪其擾,常擂壁警之。章無奈, 蒙被彈琴。手生繭, 繭破, 複生繭, 複破。 如此循環,手指漸扁平若古錢, 刮弦嘈嘈聲大作。 人以為戴義甲, 非也。
平日愛於弄堂口弄琴。滿街吵雜,買賣聲,車聲,大批判聲不絕。章唯聞琴聲耳。秋夜,獨坐弄口黑暗中。 路人聞琴聲不見其人,章眼中亦不見路人。一日晚,見小女孩黃毛細辮,倚牆頷首聽琴, 久不去。 章疑為鄰家女,複覺其已聽琴多日。心意恍惚間, 不慎弦斷。章無奈, 攜琴歸。
家無備弦, 章悵悵獨坐。忽聞敲門,為細女子聲:“木頭哥, 我有弦。”章開門, 見鄰女纖指呈弦, 黑細如發。章曰:“奈何細耶?”女不語, 亦不去。仰臉視章置弦畢,輕撥之, 聲佳。 章喜, 女亦喜。 章以被裹琴, 撥彈之,女附頰貼被聆聽,喜不自禁,曰:“妙哉,樸樸如馬蹄聲也。”隔被覺章手指動作,如拂其腮, 不覺臉飛紅。章問其名, 言朱姓, 單名弦。章曰: 真佳名耳。夜深,女告辭,急步去。章複彈則新弦斷矣。
未幾,章中學畢業,去濱海農場。琴隨之。農活枯燥, 晨昏唯彈琴自娛。有時與諸伴午夜猶不眠, 擊盆打板,雜以吉他伴奏,一室狂歌至曉,亦顛狂年月之奇景也。農場有文工團,以吉它召章。巡回演出, 形同專業,以此免勞作之苦。唯暇時練琴漸少,常仰臥海灘, 視日月升沉,星移鬥換;聽江聲蘆葦,牛吼蟲鳴。 有所得, 間以琴曲寫之。電台偶有外國吉他演奏, 章每細揣記其和聲指法, 欣然有所得.
曆數年,值音樂學院個別招吉他生, 僅二名。 報考者雲集,皆欲以此出苦海,飛上鳳凰枝頭也。 章為候選之一。學院專人來農場麵試。考期日近,章躊躇滿誌,唯覺琴弦剝落,換新弦, 又嫌生澀。為此兩難。
考試前一日,章去場部演出,迎新同學。節目畢,於後台拂弦自遣。一女子立其前,頜首良久,不語亦不去。 章不經意間, 忽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抬首複視,女亭亭纖瘦, 手弄麻花長辮,朱弦也。四目交接, 女喃喃曰:“木頭哥,君不識我我猶識君。”章爽朗笑曰:“知音也,如何不識, 爾朱弦也,幾時長成這般大?”女曰:“君不自見胡子拉扯乎? ”共笑。 女複曰:“ 木頭哥琴技大進矣。”
共敘昔年弄口聽琴事, 章問:“吾每日奏革命歌曲, 爾何興濃如此? ”女曰:“ 萬千革命歌, 吾聽來唯一曲耳。”問:“何? ”曰:“孤寂之少年也。”言畢頰飛紅。章黯然。女問考試事,章說及琴弦。女雲:“ 吾有新弦, 雖新猶熟, 何不一試?” 女抱琴懷中。章起立視其換弦, 女羞, 曰:“ 不可看也。”轉身背對之,若欲更衣狀。 章惶惶,落座漠然無視。女舒臂翹指,但見琴弦閃閃繚繞翻飛,每置一弦, 必以齒齧斷殘弦,錚錚有聲。 須臾換弦畢, 返身視章,斷續曰:“大弦難製,終成。吾絲盡矣。”額上蒸然細汗如沫,唇有齧痕,若不勝勞累。章視弦,黑亮一新。拂之,聲煌煌, 喜出望外。 調弦間, 女曰:“ 吾憊矣, 當早去。 木頭哥前程遠大,自宜珍重。 ”遂去。
次日臨場, 章奏自創《長江行》, 考官擊節讚歎。考畢,人皆賀章。章急欲告朱弦知。問場部, 二百名新生中竟無其名。 複遍尋朱姓女生, 曆數日,終未果。章煩躁無奈, 悵若失。忽思女絲盡語, 當時不甚留心, 此時始覺淒然.。一月後返城, 詢諸鄰,未知有朱弦者。 唯隔弄一家, 主人去農村,房屋荒置。 窺窗,唯蛛網生塵。生歸家, 天色已晚, 黑暗中取琴一拂, 諸弦紛紛寸斷。章驚惶不已,複思朱弦, 獨坐達旦。
後,章終以吉他成名, 屢獲全國大獎。 有記者采訪,見其客廳掛無弦琴, 問所以,凝神不答。
阿夏曰: 餘嚐遇吉他手, 六尺男兒,絡腮胡,自雲章木之高徒,為餘言此故事。彼慨然曰:“朱弦,吾師之知音。 吾敬之, 若師母。”複為餘奏吉他曲《馬車走在山路上》,聲情飽滿,跌宕悠揚。雲為章氏親授。 餘遙想章木昔日閣樓被中苦練之風采, 為之神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