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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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

(2008-01-08 18:29:16) 下一個



章木, 自小憨厚, 人稱木頭。父母俱作工。文革初, 木頭年十三。學校停課, 無事,竟日滿街遊蕩。售廢紙得錢,購舊吉他一。循電線杆招貼,遇師胡某。 胡時正授二徒課。章學費不足, 肅立旁聽。胡略指點, 令去。一月後木頭複訪胡,胡驚其進步神速。逾三月,章不複往見胡, 蓋視胡已技窮矣。

章嗜琴如命。寢食之外, 唯練琴。 居小閣樓, 午夜操琴, 鄰人不堪其擾,常擂壁警之。章無奈, 蒙被彈琴。手生繭, 繭破, 複生繭, 複破。 如此循環,手指漸扁平若古錢, 刮弦嘈嘈聲大作。 人以為戴義甲, 非也。

平日愛於弄堂口弄琴。滿街吵雜,買賣聲,車聲,大批判聲不絕。章唯聞琴聲耳。秋夜,獨坐弄口黑暗中。 路人聞琴聲不見其人,章眼中亦不見路人。一日晚,見小女孩黃毛細辮,倚牆頷首聽琴, 久不去。 章疑為鄰家女,複覺其已聽琴多日。心意恍惚間, 不慎弦斷。章無奈, 攜琴歸。

家無備弦, 章悵悵獨坐。忽聞敲門,為細女子聲:“木頭哥, 我有弦。”章開門, 見鄰女纖指呈弦, 黑細如發。章曰:“奈何細耶?”女不語, 亦不去。仰臉視章置弦畢,輕撥之, 聲佳。 章喜, 女亦喜。 章以被裹琴, 撥彈之,女附頰貼被聆聽,喜不自禁,曰:“妙哉,樸樸如馬蹄聲也。”隔被覺章手指動作,如拂其腮, 不覺臉飛紅。章問其名, 言朱姓, 單名弦。章曰: 真佳名耳。夜深,女告辭,急步去。章複彈則新弦斷矣。

未幾,章中學畢業,去濱海農場。琴隨之。農活枯燥, 晨昏唯彈琴自娛。有時與諸伴午夜猶不眠, 擊盆打板,雜以吉他伴奏,一室狂歌至曉,亦顛狂年月之奇景也。農場有文工團,以吉它召章。巡回演出, 形同專業,以此免勞作之苦。唯暇時練琴漸少,常仰臥海灘, 視日月升沉,星移鬥換;聽江聲蘆葦,牛吼蟲鳴。 有所得, 間以琴曲寫之。電台偶有外國吉他演奏, 章每細揣記其和聲指法, 欣然有所得.

曆數年,值音樂學院個別招吉他生, 僅二名。 報考者雲集,皆欲以此出苦海,飛上鳳凰枝頭也。 章為候選之一。學院專人來農場麵試。考期日近,章躊躇滿誌,唯覺琴弦剝落,換新弦, 又嫌生澀。為此兩難。

考試前一日,章去場部演出,迎新同學。節目畢,於後台拂弦自遣。一女子立其前,頜首良久,不語亦不去。 章不經意間, 忽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抬首複視,女亭亭纖瘦, 手弄麻花長辮,朱弦也。四目交接, 女喃喃曰:“木頭哥,君不識我我猶識君。”章爽朗笑曰:“知音也,如何不識, 爾朱弦也,幾時長成這般大?”女曰:“君不自見胡子拉扯乎? ”共笑。 女複曰:“ 木頭哥琴技大進矣。”

共敘昔年弄口聽琴事, 章問:“吾每日奏革命歌曲, 爾何興濃如此? ”女曰:“ 萬千革命歌, 吾聽來唯一曲耳。”問:“何? ”曰:“孤寂之少年也。”言畢頰飛紅。章黯然。女問考試事,章說及琴弦。女雲:“ 吾有新弦, 雖新猶熟, 何不一試?” 女抱琴懷中。章起立視其換弦, 女羞, 曰:“ 不可看也。”轉身背對之,若欲更衣狀。 章惶惶,落座漠然無視。女舒臂翹指,但見琴弦閃閃繚繞翻飛,每置一弦, 必以齒齧斷殘弦,錚錚有聲。 須臾換弦畢, 返身視章,斷續曰:“大弦難製,終成。吾絲盡矣。”額上蒸然細汗如沫,唇有齧痕,若不勝勞累。章視弦,黑亮一新。拂之,聲煌煌, 喜出望外。 調弦間, 女曰:“ 吾憊矣, 當早去。 木頭哥前程遠大,自宜珍重。 ”遂去。

次日臨場, 章奏自創《長江行》, 考官擊節讚歎。考畢,人皆賀章。章急欲告朱弦知。問場部, 二百名新生中竟無其名。 複遍尋朱姓女生, 曆數日,終未果。章煩躁無奈, 悵若失。忽思女絲盡語, 當時不甚留心, 此時始覺淒然.。一月後返城, 詢諸鄰,未知有朱弦者。 唯隔弄一家, 主人去農村,房屋荒置。 窺窗,唯蛛網生塵。生歸家, 天色已晚, 黑暗中取琴一拂, 諸弦紛紛寸斷。章驚惶不已,複思朱弦, 獨坐達旦。

後,章終以吉他成名, 屢獲全國大獎。 有記者采訪,見其客廳掛無弦琴, 問所以,凝神不答。

阿夏曰: 餘嚐遇吉他手, 六尺男兒,絡腮胡,自雲章木之高徒,為餘言此故事。彼慨然曰:“朱弦,吾師之知音。 吾敬之, 若師母。”複為餘奏吉他曲《馬車走在山路上》,聲情飽滿,跌宕悠揚。雲為章氏親授。 餘遙想章木昔日閣樓被中苦練之風采, 為之神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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