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滬人。自幼聰明,才思敏捷。年二十二,畢業於北大電腦專業。入外商企業工作,未及三月,倦於商務應酬,遂去。居家二年,靜極思動,漸萌出洋留學意。函美國諸大學,信六十,願收生者三之一。給全額獎學金者僅兩家,一紐約,一德州。柳慕紐約,且多有同學在彼,遂赴紐約。未及兩年,獲碩士學位。旋受雇於電腦巨頭微軟。生飛抵西雅圖。從此春花秋月,上班下班,購新車,複購新房。唯一人進出,漸生惆悵。同事中雖不乏適齡女子,或名花有主,或其貌平平,或談吐無趣,均不足顧念。倏忽之間,柳生三十矣。
一日周末,柳生獨驅車去海灘。時值涼秋,遊人稀散。生 於沙灘枯樹獨坐良久。抬頭見不遠處船塢上一單身女郎,背書包,黑發過肩,身材姣好,扶欄望海,低回不去。生慮其萌短 念,女不去,生亦不去。如此多時。夜幕漸垂,船塢上釣魚捕蟹人俱散去。女終返身,回沙灘,挺胸而行,步履輕盈。女過柳生前,亦訝尚有人在,注目柳生。生驚其清麗,惶惑不擇言,曰:“中國人?”女稱是,步轉遲。柳起身趨前,曰:“有難處否?我當相助。”女略遲疑,蹙眉曰:“君真細心人 也。實有一時窘迫,怕也無人能助。”生曰:“能相告否?飄蓬天涯,同屬華人,汝有難處,吾姐妹之難處也。吾當盡力。”
海岸酒店華燈初上,柳生邀女小敘一杯。女曰:“海霞初散,月白風清。何忍舍此而取酒店之嘈雜耶?”生稱是。女 坐,柳生坐其側,距略盈尺。女不語,觀海天殘霞半晌,始 曰,名細霞,來美留學,居姑母家。姑母屢以家務相托,以抵食宿。雖未明言,實含此意。女修MBA,欲速成,無暇多顧家務。姑母漸有微詞。今星期日,姑母曰:“馬桶當清洗矣。”女曰:“吾在國內,亦從不洗馬桶耳。”姑母曰:“汝白住白食,尚欲吾雇老媽子伏侍汝否?”女恚怒,離姑母家,坐車至此海濱,雖天色已晚,猶不願歸,所苦無去處耳。
柳生雲:“此小事也,何必煩惱。想姑母不知學業之苦耳。我處頗有空屋,如蒙信賴,可供暫住,不收房租,亦不必 洗馬桶也。”女笑,曰:“君言當真?是天助我也。”柳生問:“欲去姑母家取衣物否?”女曰:“吾今不欲再見姑母 麵,宜改日再議。”生曰:“極是。生活用品不貴,吾陪汝即 去購買可也。”女笑曰:“君知吾窮學生耶?”柳亦笑,曰: “既蒙信賴,當不負汝。吾為世界首富打工,助一同胞窮學生 尚有餘力。事不宜遲,先吃飯,再購物,如何?”女曰:“唯君安排,吾別無選擇也。”
二人匆匆購得快餐,開車且行且食。及抵商場,幸喜尚未 打烊。入女衣部,細霞歡欣雀躍,見中意者即攬之。未幾,衣 物滿懷。細霞囑柳生:“我去試衣,君莫走開,為我一別妍媸。”生唯唯,待試衣室門外。女豔裝出,生曰:“豔麗明快,不俗。”女淡裝出,生曰:“如出水仙子,何其雅也。”女T恤短褲出,生曰:“如此裝束,活脫脫初中生也,豈可讀 MBA耶?”女佯怒,曰:“有比較方見優劣,俱佳即俱不佳也。”衣物盡棄之。柳生惶然,曰:“汝自家天生麗質,何須衣著添美。衣著於汝無損,汝為衣著增色也。”細霞笑,微嗔 曰:“君欲見我無衣乎?”生赧然,自悔失言。女曰:“既如此,盡購之。”複擁衣入懷。柳生以信用卡付帳,值逾千,生渾不介懷。
柳生驅車歸家,自忖居室雜亂,何以示麗人也。待進屋,家具井然,窗幾潔淨無塵。細霞曰:“好個安樂窩也。”柳生 示細霞客房,客房原堆雜物俱不見,好端端乾淨客房。生唯暗詫於心。柳生居主臥室,與客房一壁之隔。生囑細霞早歇,即 歸己室。隔壁細霞腳步聲,洗浴聲均能耳聞。生自安睡,漸有 鼾聲。
柳生方入睡,忽聞門上“篤篤”聲,伴以“Hello”,乃細霞嗓音。生急起身,穿長褲襯衣,始開門。細霞穿睡衣,長發如雲,盡攬胸前。見柳生,“撲哧”而笑,曰:“衣冠楚 楚,君上班去耶?”柳生大窘,問:“何事?”細霞曰:“適才購得睡衣幾件,店中不便試穿,此刻煩君為我一決,如不合 適,明日尚可退也。”生視女衣,薄如蟬翼,肌膚若隱若現。 生心如撞鹿,猶作鎮靜狀,笑言:“我道汝無衣更美,此更近於無衣,故更美也。”細霞羞,轉身,複回首曰:“君果欲觀 我無衣耶?”生連曰:“否否。”細霞曰:“即隨我來。”返身飄然返屋。
柳生移步至女室,門半掩,生不敢擅入。忽聞女呼:“何故遲遲,癡兒郎未見過世麵耶?”生始推門入,燈影下細霞側體裸坐床沿,背向門,腰背白細無瑕,暗影中浮現胸前凹凸,如意大利精美石雕。生屏息而立,不知進退。細霞回頭,招生 坐其側,雲:“不料君居美多年,尚如此封建耶。”柳生坐,試以手攬細霞肩,細霞入生懷。生覺女體冰涼滑膩,忙以己體 暖之。二人遂諧魚水。歡畢,細霞曰:“我倦矣,想君同之。 我慣獨寢,君其自便乎。”柳生猶不舍,擁女長吻方去。
次日生醒,恍惚中疑昨夜事夢耶,真耶?起視女室,門洞 開,芳蹤杳然。室中有香淡然,若細霞發香,生聞之如醉。急 視衣櫥,則新購衣物俱在。生知非夢,不覺狂喜。稍後,於樓下冰箱上見細霞留條,曰:“我或晚歸,為我留門。”柳生如常上班。歸家即盡棄冰箱中殘菜,治拿手新鮮菜肴數碟。視家門再四,盼聞細霞入門聲。至夜半,猶不見聲響。柳生獨食,悵悵無味。飯後亦如往日網上消磨。未幾,忽聞隔壁水聲,知 細霞歸,暗喜,視腕上,則淩晨二時也。生自睡去。如此一 周,竟不得與細霞謀麵。
及至周末,細霞不知何時歸,睡至薄暮,方梳洗下樓。見 柳生,笑曰:“久不見矣。正逢考試,真累死我也。幸主課已考畢,今晚可略享清閑。”生邀其共赴海邊酒店,細霞無可無不可,遂同去。席間,柳生曰:“讀書辛苦,如需花費,幸勿 當我外人。”細霞曰:“我有一份小工,頗能自給。”生曰: “夜夜晚歸,因讀書耶,因打工耶?公車已停,汝何以得歸?“女曰:“我自有辦法也。”生曰:“願聞其詳。”細霞不悅,曰:“借君居所,圖其自由耳。若追問行蹤,不如回姑 母家也。”柳生大慚,曰:“吾知過耳。此後當不多言。”女 委婉曰:“君子之交,寧靜方能致遠,清淡可以長久。願共勉 之。”自此,二人相敬如賓。細霞每日早出晚歸,柳生亦若單身度日。偶爾小聚,更覺歡娛。
如此經年。一日柳生歸,細霞已在,治佳肴一桌,色香佳 絕。生問:“有客乎?吾可去友人家暫避。”細霞曰:“果然有客耳,舍汝其誰?吾學業已成,賴君之力多多。今以一飯相報,幸勿嫌其寒磣。”生大喜過望,伸手捏桌上菜仰麵入口,手舞足蹈。
細霞烹調技法甚精,柳生驚歎不已。連呼平日班門弄斧,竟不自知,細霞當笑煞哉。細霞含笑不語,觀柳生吃相,不掩 得意之情。然仍屢言此菜當用無錫茭白,彼菜該用太湖鮮藕。在美國燒菜,終施展不開也。飯後,生欲洗碗盞,女不許,曰:“容我放君一日假,可乎?”
細霞洗碗,柳生伴其側。女問生:“君居美多年,竟從不思歸耶?”生曰:“吾已習慣此間生活。豈不聞古人言:此心 安處,便是吾鄉。”細霞不語,良久,終細聲曰:“吾心不安也,奈何?”柳生嘿然,竟無以對。收洗碗畢,細霞似不樂,以圍單擦手,語柳生曰:“身略不適,思早歇。”遂回房。
當晚,柳生睡不安穩。次晨早起,見細霞房門已開,細霞去矣。柳生尋遍居所,竟無一字相留。開門遠望,亦不見細霞蹤影。生大慟,埋首淚下潸然。忽耳旁聞細霞聲:“男兒眼睛亦漏水否?”抬頭則細霞在矣。長發披肩,猶當年船塢初見時裝束。柳生轉悲為喜,急執細霞手。細霞曰:“輕輕耶,吾手 疼矣。”生鬆手。女除手上戒指置生掌中,曰:“不辭而去,於情何忍。後會無期,那堪輕別。”輕吻柳生頰上殘淚,轉身碎步疾去。柳生欲開車相送,腳踏空階,跌倒階前,竟不省人事。
生複蘇醒,則身在海邊矣,海邊跳魚出水驚其夢覺也。暮色降矣。船塢上遊人散矣。無複細女子蹤影矣。唯覺手中溫潤,視之,白卵石一枚,生剛來沙灘時拾得。石上一抹胭脂 紅,若海天殘霞。柳生視石思夢中情事,以手擊額,恨不得常 在夢境。驅車返家,家中雜亂複如往常矣。
阿夏曰:餘謂細霞,太湖之魚精也。當出國熱潮興,匹 夫愚婦人村童子皆知,況感應山川靈氣之花妖魚怪乎?細霞別太湖,出長江口,遠涉重洋,赴美西海岸留學,其心誌大矣,其學成必矣。學成之日,猶思無錫茭白,其不忘太湖煙水養育之恩耶?柳生得細霞,終生之幸事。失細霞,終生之憾事。來由其來,去由其去,柳生亦通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