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的絕句

金農是個畫家，也有詩名，揚州八怪之一。他大器晚成，五十歲以後才認真作畫，畫家的天才被埋沒了五十年， 一旦萌芽破土， 就迸發出了奇光異彩。他的詩， 有的是他成為畫家之前寫的， 有的是成為畫家之後寫的， 都常常閃爍出他畫家的天賦。畫家用筆作畫， 但是功夫首先在一雙眼睛，能見人所共見，又能見人所未見。湊巧畫家眼有所見， 心有所動， 提起筆來， 沒有作畫， 他寫詩了，南瓜藤上結茄子，那一定了不得， 不得了。謂予不信， 請看金農的詩， 不錯， 是畫家的詩：


《歲暮雜書五首》之四

鷗波亭外水蒙蒙， 記得今秋攜釣筒。
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來四麵臥當中。

大千世界， 我為其主。 無此氣概， 成不得大事業。藝術家亦然。美景良辰常有， 愧我輩自不能消受也。


《過小孤山》

古縣蕭條對岸開， 大江行色榜人催。
水風多處輕抬眼， 浮出青山似覆杯。

首句遠景， 次句人在舟，舟在行也。三句：水風多處輕抬眼，此眼不尋常， 畫匠之眼。所見甚奇：小孤山竟如同水上浮著的倒扣的杯子。畫意盡出。 未見旁人道過。


《憶家》

爛銀月色露簷垂， 千裏思家雁信遲。
正是搗衣衣半濕， 夜燒熨鬥坐空帷。

憶內之詩，“正是搗衣衣半濕， 夜燒熨鬥坐空帷。”舊日光景， 此時都到眼前來。衣半濕， 體貼入微。

《自曲阿之潤州渡江作三首》之三

迎船塔影渡江遲， 愛誦瓜郎五字詩。
對麵相思若千裏， 石簰山下落潮時。

與女同舟， 偏多綺思。“對麵相思若千裏”，咫尺天涯之意， 經自家語句說出， 仍覺別致新鮮。

水北蘭若與孔毓銘對棋即送歸裏二首

僧寮一局子丁丁， 本欲忘機機反生。
算盡苦心聞見絕， 鬆無交影水無聲。

合離聚散各如何， 君說還鄉臥（石間）阿。
來日休棋向歧路， 路中歧路較棋多。

勞碌人無處可逃。

《感春口號》

春光門外半驚過， 杏靨桃緋可奈何。
莫怪撩衣懶輕出， 滿山荊棘比花多。

多少人傷時感事，連篇累牘，莫若“滿山荊棘比花多”寄托之深。

《詠蘋婆果二首》之一

晚涼才過浴蘭時， 一種甘香欲墜枝。
為語玉溪溪上女， 不勞紅豆寄相思。

詠蘋果的詩。 今日蘋果已不新鮮，誰能詠香蕉菠蘿試試？


《雨後獨步池上》

煙際曳筇人掩關， 繞行池上夜忘還。
浮萍剛得風吹散， 吐出月痕如破環。

浮萍風吹散，月痕如破環，畫家慧眼。“剛得”二字妙，帶出時間背景。“吐出”寫出動感。

金農亦精於金石書法， 隸書以樸厚見長。鄭板橋有絕句曰：

西園左筆壽門書， 海內朋交索向餘。
短劄長箋都去盡， 老夫贗作也無餘。

西園為高鳳翰， 亦揚州八怪之一，病廢右手， 用左手書畫。 壽門，金農 字。二人書畫一時名重如此，連鄭氏偽冒的贗作都被搶光了。

金農集中多七絕， 極少七律。好象齊白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