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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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向真:爸爸的遺願 ——“潘楊王”案起源內幕

(2023-09-07 12:53:55) 下一個

2019年春節前一天,幾位以前在博聯社發博文的老朋友在北京小聚餐敘。那次我與從鳳凰網副總崗位上退休的喬海燕鄰座,他告訴我“我媽媽念叨過幾次了,有事要當麵對你說,你抽空去看看她吧。”喬海燕的父親周原、母親陳健與我父母是幾十年的老同事,陳健阿姨找我有什麽事?當時我和老伴兒正準備去新加坡幫助帶娃,離京前抽空去陳健阿姨家看望她,意外地聽到發生在1957年黨內鬥爭的一件舊案——河南省當時的省長將省委書記定為“潘楊王反黨集團”,隨後二把手扳倒一把手並取而代之。這件舊案困惑了黨史專家,明顯不合常理卻理不清頭緒,那天我在陳健阿姨家,無意間窺見了序幕拉開時的一件秘聞,前因後果間多出一個隱藏著的環節。

2019年3月,在當時91歲的陳健阿姨家,我給她拍了張照片。

那天,我用手機自拍了一張我和陳健阿姨的合影。

陳健阿姨叫我來果然有事相托:早在2003年秋天,我爸爸於明病重,自知不久人世,把一件沉積心中的托付給文筆好、住家近老友——新華社資深記者陳健阿姨,懇請她幫助自己把一件未了之事成文字留給後人。哪知16後,陳健阿姨感覺自己無法完成朋友所托,開始數次催促兒子找我,於是那個重的曆史包袱經四次傳遞,突然到第五人的手裏,燙呼呼的捂著,至今還沒能再傳遞出去。怎麽辦呢?我隻能如實用文字記下來。

我去見陳健阿姨聽到的原話是:1957年春天,當時的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小平密召河南省省長吳芝圃進京,兩人密談,鄧告訴吳:中央認定河南省委書記潘複生是反革命,決意將“潘楊王”集團扳倒,鄧麵授機宜讓吳領導揭發批判潘複生等人的反動言行,中央會公布對潘楊王集團的定性,三人將被撤職並被調離,由吳芝圃接任河南省委書記。

吳芝圃回河南後,照辦鄧指令,河南省大張旗鼓開展反右運動,並成為人民公社的發起者和大躍進的急先鋒。由此引發的大饑荒令吳芝圃轉勝為敗,60年代初惶惶無奈中,他把1957年春鄧與他密談之事告訴我爸爸於明,並鄭重囑托“隻對你一個人說了這件事,你要用文字如實保留下來。”接下來一場運動接一場運動,這件事被我爸爸埋藏心中,從未提及。我爸爸離休後,鄧小平已經貴為黨和軍隊元首,此事更無法碰觸,直到臨終前才托付給陳健阿姨。2019年3月在陳健阿姨家,她讓我“用文字記錄下來,傳給後人。”16年半之前爸爸對她說的“原話”又傳給了我。

這件1957年春鄧小平秘傳吳芝圃,一對一告知“黨中央決定”;吳照辦害人害己,60年代初,吳芝圃一對一囑托我爸爸於明“用文字如實記下來”;2003年秋我爸爸病重,讓我媽媽叫來陳健阿姨,一對一托付“寫成文字留給後人”;2019年3月在陳健阿姨家又一對一傳遞給我。

事關1957年“潘楊王”案起源的內幕,曆經幾十年,經手五人:鄧小平、吳芝圃、於明、陳健、於向真,四次一對一傳遞。時隔60多年,許多細節無從探知,說不清道不明理還亂。我試著從梳理當事人關係著手,幫助讀者理解這一曆史懸案:

吳芝圃與於明的關係

第一當事人鄧小平,我不必介紹,從第二人吳芝圃說起。1926年,毛澤東在廣州辦了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吳芝圃(後來的河南省委書記)領著幾位早期中共黨員到廣州參加交流與學習,結識了講習所老師毛澤東,從此吳對毛尊稱老師,一輩子恭敬順從。盡管在學術界有吳芝圃曾經在毛澤東麵前“掉書袋”引用古書言辭賣弄才學的傳言,但熟悉吳芝圃的人都知道,吳“從沒違逆過毛旨意”。作為長女,我聽爸爸於明說過“他在毛麵前,永遠一副學生樣兒”。

2006年深秋一天,我老伴兒開車接上二姐吳永杞、二姐夫李祥義,我們四人再次去西山幹休所看望退役將軍徐樹森,徐叔叔是吳芝圃的杞縣老鄉和老部下。那之前北京剛開過“吳芝圃誕辰百年座談會”,我陪媽媽去參會,聽到十多名新四軍老人對吳芝圃的功績、學識與人品褒獎有加,當晚我發博文簡單複述了幾句,招致評論區罵聲一片。那天在徐叔叔家,聊起我在網上挨罵的起因全是替吳芝圃說句實話,徐叔叔當著吳芝圃最疼愛的女兒吳永杞、女婿李祥義(戰爭中犧牲的老戰友的獨子)對我直言:“你挨罵因為他(指吳芝圃)太愚虧(豫西方言,意為愚笨、呆板、死腦筋)!” 二姐夫婦聽父親的老部下這番負麵評價,居然一個勁點頭認可,我的理解是吳芝圃違背原則對毛言聽計從,成為他人生的致命弱點,連家人都無法否認。

我爸爸於明在新四軍四師曾兼任師部黨支部書記,四師政治部主任吳芝圃是他的直接領導。四師師長彭雪楓在1944年9月犧牲在一次對日作戰的戰場上,爸爸對我說當時他就在現場,看到剛剛停火的陣地,突然飛來一顆流彈擊中彭師長,站在彭師長身邊的吳芝圃立即攔腰抱住,兩人隨即倒地。吳芝圃寫文回憶當時的情景“流彈力量不大,沒有穿透身體,卻擊中要害,倒地後我看到他剛才還明亮的眼睛頓時失去光澤,心想壞了,師長性命難保!”

彭師長的犧牲讓四師全體官兵悲痛不已,他是個難得的帥才,人品人緣都好。我曾聽我公公王劍青說過一件事,從一個側麵印證彭雪楓的人品。新四軍四師成立之初,正麵對應侵入中原的日軍,戰事吃緊,軍部急派機要科長王劍青馳援四師,有一次彭師長接連催促破譯電報內容,王劍青回懟“人又不是機器,你急我還急呢!”態度同樣不冷靜。事後,旁邊的四師參謀長調王劍青去抗大三個月,囑咐他“之後直接回軍部,四師的任務完成了。”彭雪楓再到軍部辦事,特意找到王劍青,誠懇地為那次發脾氣接連催促而道歉。

戰爭期間,彭雪楓與吳芝圃在新四軍四師是最受尊重的領導,彭雪楓是能征慣戰的指揮員,吳芝圃有學識以文化相輔。爸爸說抗戰初期,部隊打了勝仗皆大歡喜,每次打了敗仗總難免有人當逃兵。我問過爸爸“你想過逃跑嗎?”爸爸否認並給我講了兩件事:一是遊擊大隊時與日軍周旋,撤離村莊前吳芝圃寫過一張通告,通篇以四字詩警告日軍,聲言抗擊入侵有理,兩軍作戰不得危害平民,日軍軍官看後讚歎中國軍隊有高人!此事曾在河南杞縣傳為美談。另一件事,新四軍組建前吳率部打了場敗仗,那次傷亡和逃兵很多,餘下不多人馬跟著吳芝圃撤退,傍晚路過村莊時不好意思進村煩擾鄉親們,故避開村莊繞行,吳芝圃隨即背誦一首馬致遠的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元代戲劇家的詞,吳芝圃脫口而出,竟然與當時戰敗撤兵情景如出一轍,令讀過私塾也喜愛詩詞與戲劇的於明佩服,從此堅守在新四軍隊伍中。

抗戰結束後,吳芝圃讓我爸爸於明給他當秘書,爸爸不接受,勸了幾次,最後那次說“打完仗我帶你去雞公山轉轉”,向往遊山玩水的爸爸同意了,沒想到這一點頭竟然當了六年多秘書。從爸爸描述的情況看,他倆的關係與如今首長與秘書的情況大相徑庭,竟然有些兄弟般的情誼。比如1950年還是51年,爸爸發現吳有段時間沉迷買書看書,就勸他應該下基層,吳馬上安排去了石漫灘、板橋水庫現場。1953年春我爸爸說什麽也不願意再給吳當秘書了,坦言相告,不久有人向他透露省委剛開會決定調他出任省文化廳長,不願意當官的爸爸啥也沒說,馬上背個小挎包去了西郊國棉一廠,把自己下放“從頭幹起”。這件事後,他居然沒跟老領導吳芝圃鬧翻,兩家人繼續保持交往。

1948年開封,左二是河南省長吳芝圃,左三是開封市長劉玉柱,左四是我爸爸於明。

1950年在開封的合影,中間坐的是宋傳芬、吳芝圃和吳宋長女,站立者左三我媽媽理銳,左七我爸爸於明,右一是吳宋二女吳永杞。

我爸爸參與鄭州國棉一廠、國棉三廠建廠後,被派到西安黨校學習,大鳴大放時,河南九個學員按主管工作發言,主管工業、農業、教育等六人均被打成右派。我爸爸從1948年起到1953年下放工廠前,兼管河南省統戰工作,屬於給黨擦粉增光,僥幸全身而退,黨校畢業被派回鄭州任市委宣傳部部長。1958年秋,兩名北京來的幹部找到於明,勸說他“到北京去學英語,然後當新華社駐外記者”。我爸爸抗戰期間在新四軍辦過《拂曉報》《前進報》,對新聞不外行,隻是從未出過國,對駐外感覺陌生,正巧出任河南省委書記不久的吳芝圃剛從東歐出訪歸來,聽到我爸爸的顧慮,當即說“我寧願不當省委書記,更願意去當駐外記者。”於是爸爸果斷地離開市委宣傳部,決定去做一名駐外記者,1958年12月,我們兄妹隨父母來到北京。

七千人大會後,吳芝圃離開河南到廣州出任中南局書記處分管文教書記,他每次從廣州來北京開會,隻要我爸媽在京,總會被叫到他住的北京飯店聊天,有一次爸爸剛見麵就生氣地問他,為什麽大饑荒期間在黃河景區給政治局常委每人建一棟別墅?吳芝圃委屈地說“不是我的主意,是中南海行政主管專門到鄭州找我,見麵就責備主席去別的省都有地方住,唯獨來河南沒個住處。”“那次他拿來圖紙,我不得不按著圖紙蓋了那幾座別墅。”爸爸聽到這個情況,沒再指責,“要是我也頂不住”爸爸說。記得那次聊天我還問爸爸“沒個住處?之前毛去鄭州住哪裏呀?”爸爸說“住省委大院附近的招待所,條件還可以。”

吳芝圃作風正派,家風好,子女都低調樸實。七千人大會後,吳離開河南,全家搬去廣州,文革前幾年,二姐吳永杞在北京航空學院讀研,暑假在我家度過,和我睡一張床,半夜起來我倆曾一起抓蚊子。

於明對吳芝圃的態度

敘述這麽多往事,為幫助讀者理解吳芝圃為什麽把1957年鄧小平密詔他進京,當麵暗授機宜一事托付給於明。於當過吳六年多秘書,兩人彼此信任。吳所托之事,即潘楊王案出台內幕,此莫須有冤案的後果是潘楊王被驅離中原,吳芝圃主政河南;前因用邏輯推導隻有一種可能,彼時黨務主管鄧小平唯毛澤東指令是從,因潘複生沒有吳芝圃聽話,毛欽定的大躍進遭到抵製。“潘楊王反黨集團”如若不是毛認定,鄧豈能自定。想來這一點鄧不會泄露給吳,膽小謹慎的吳也不敢追問。

1966年8月下旬,我父母從布加勒斯特回到北京,趕上破四舊打砸搶,緊接著揭批揪鬥走資派,鄭州和廣州陸續來人逼我爸爸寫“揭發交代吳芝圃罪行的材料”,爸爸保留下一份塗改多處的草稿。爸爸去世後,天安門廣場東側的革命博物館(之後與曆史博物館合並為中國曆史博物館)文物征集處的陳宇處長找過我家人,希望提供一些革命文物,媽媽捐出了戰爭期間我爸爸獲的獎品:一台德國蔡斯相機,一隻限量版派克金筆。那兩件是張國華(後任西藏軍區司令員)在頒獎大會上發給榮立戰功的於明的重獎,陳宇得到非常開心,謝了又謝。媽媽還讓他從老照片中挑選幾張,陳宇拿回去後,很快托人把用老照片放大許多張的一大疊照片送給我媽媽。

2004年我在幫媽媽收拾爸爸遺物時,見到那份鋼筆字的揭發材料原稿,媽媽說“那些年每次來人,你爸爸經常抄錄這幾頁。”看到那七頁紙片上修修改改的筆跡,文革中爸爸被迫揭發老領導的糾結顯而易見,我仔細看了,真的沒有落井下石的詆毀之詞。

 

文革期間,我爸爸於明應對接連不斷的外調人員,寫的交代材料草稿原件的照片,共七頁中的前三頁。

即便1966年秋冬吳芝圃厄運當頭時,爸爸寫的“揭發交代”材料中,對吳芝圃“隻對你一個人說了”的那件1957年鄧小平召吳進京麵授機宜扳倒“潘楊王”一事,也是守口如瓶隻字未提。

上世紀90年代,我爸媽離休後,趕到廣州看望吳芝圃的遺孀,他們的宋大姐宋傳芬,宋大姐量了身材,給爸爸手織了一件花紋精致的毛背心。爸爸故去後,媽媽把那件毛背心帶到鄭州讓姥爺穿了幾年,姥爺百歲後無疾而終,姥爺的房產存款我媽媽放棄了屬於她的那份,隻把宋大姐親手織的毛背心帶回北京,又交給我,我至今還保留著。

建國之初,姥爺理至善因從事地下工作遭受組織審查,被從開封軍區司令員崗位離職,他要求南下渡江參戰留在廣東,出任過佛山市市長、肇慶市稅務局局長、副局長,每次政治運動都在劫難逃,不斷降職降薪。理至善抗戰在國民黨臥底期間跟隨魏鳳樓衝鋒陷陣,中條山戰役他作為軍法處長所在的團,激戰之後全團官兵僅餘包括他在內的四個人。長期行軍打仗他患上嚴重的胃病,在廣東因消化不了粗糙大米日漸瘦弱,吳芝圃到廣州任職後聽說這種情況,用毛筆小楷工工整整給河南省政府寫了推薦信,請求舊部把“在解放戰爭中率部解放過17個縣的功臣理至善同誌調回原籍安排工作”,不久我姥爺回到鄭州,被對口安排進鄭州稅務局二七分局工作,這位1927年年初入黨的老黨員文革初差點被打死,卻大難不死活到101歲無疾而終。姥爺長壽與調回原籍絕對有關,吳芝圃那封寫滿三頁信箋的信,我姥爺一直存留著,也給我看過,我家人對吳芝圃的盡力幫助心存感念。

吳芝圃的無奈與於明的選擇

我哥哥和我稍微懂事後,爸爸於明陸續給我們講些事理,幫助我們明辨是非。比如1967年春天,紅海洋興起之初,媽媽帶妹妹出去玩,爸爸關上門說“你倆是中學生,該懂事了”,然後隱晦地指出毛不該迫害老戰友們,叮囑哥哥和我不要跟著做壞事。爸爸說過的人和事,比較多的是吳芝圃,他倆彼此太熟悉太了解了,其中爸爸說過的一句話很有代表性,他曾對吳芝圃說“你不適合當省委書記,最適合你的是當河南大學校長。”爸爸還告訴過我,吳芝圃是宋史專家,他每次來北京開會,一有機會就逛舊書店,收集各種版本的宋代著作。吳病故改開後,吳芝圃的家人把吳的藏書悉數捐給廣州圖書館,從此那座圖書館成為集宋代古籍最全之處。

1963到1966年爸媽在新華社駐布加勒斯特分社,那些年吳芝圃到北京開會時,總會抽空到家裏來看望我兄妹,每次來不空手,有一次提了一大袋紅元帥蘋果,我第一次見到那麽紅豔碩大的蘋果,好奇地問是什麽?吳說“紅元帥蘋果”,我忙說“蘋果也有元帥?沒見過這麽大個的”,吳告知“特供商店買的”。我早聽說吳伯伯和家人生活極其簡樸,省吃儉用的錢都被他拿去買書,他家人八成吃不到紅元帥蘋果呢,此事至今記憶猶新。他是爸爸的老首長,這麽照顧老部下的孩子,現在的首長與秘書還有這種關係嗎?所以1967年聽到吳芝圃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我很難過,也替二姐感到傷心。吳伯伯與我爸爸雖然是領導與秘書的關係,因為是新四軍老戰友,加上二人都是愛讀書的文化人,盡管吳芝圃身背罵名,盡管我爸爸死活不做官,不服從老領導的安排,二人卻難得地彼此信任與關照。  

1967年7月,吳芝圃被狠批猛鬥後身亡,隻有家人為他送行。

吳芝圃及家人與於明的關係,加上從小到老,我聽到看到很多有關吳芝圃的事,也聽聞到社會上對他太多的負麵評價。從2006年我開始在網上發博客,數次因為對吳說過幾句公道話,被不少人詛咒謾罵,也被朋友們不理解,其實大家不清楚吳對毛既有顧念老師的順從,又有強推人民公社關鍵時段毛特派譚震林坐鎮鄭州等隱情。吳芝圃身為河南省早期中共黨員、省委主要領導,為毛衝鋒替毛頂罪,長期以來欲罷不能、騎虎難下,1967年被惡批狠鬥,60出頭就悲慘離世,飽讀詩書為人厚道的他,那份無奈與悲涼幾人知曉?

行筆到此,突然醒悟到我爸爸於明從1953年到1980年起碼有三次辭官不做的經曆,本文前麵說過1953年和1958年的事,到了1980年底,於明因在司法部黨組會討論時,打破冷場率先反對鄧小平對魏京生、傅月華案“避開司法程序,繼續關押”的內部批示,發言說“文革已經結束,不能再做回避司法的事了”,會後被魏文伯部長警告“下不為例”。爸爸很快離開部機關,與老戰友莊重一起創辦了《法製日報》。我以前沒想過爸爸的反常之舉究竟為什麽?剛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直接領導吳芝圃的際遇分明是個重要原因啊!

我家老相冊裏有三張並排貼著的120老照片,兩張吳芝圃在石漫灘和板橋水庫視察的工作照,一張蹲著看圖紙,一張站著聽匯報,還有一張吳省長與當地幹部農民二十多人的合影。我翻看老相冊時詢問,爸爸講過一些陳年往事,爸爸說:1950年,有段時間吳芝圃情緒低落,托病不上班在家看書,爸爸跟他急了,“這麽多事你不處理,也不下基層,像什麽話?”吳問“下基層?去哪裏?”爸爸說“興修水庫任務急迫,你不去督促一下說得過去嗎?”於是,吳很快去了水庫工地。建國初吳芝圃為什麽鬧情緒?我已經無處詢問,爸爸也沒說過,不難想象官場中的難言之隱猶如刺傷人性的利劍,爸爸在吳芝圃身邊很早就領悟到了,他一輩子避之不及啊,這才是他一次又一次辭官不做的緣由。

還有件事,以前我隻對好友李振盛老師提起過,那次在方莊李老師家裏欣賞他的文革照片,見到一張他拍的1967年批鬥潘複生的現場照片,我想起爸爸說過“潘楊王”被定性反革命集團離開河南後,“吳芝圃借出差之機,曾到潘複生住處看望過他,二人達成了諒解,不久後潘複生複出擔任黑龍江省委第一書記。”爸爸透露給我這件秘密時,以及那天我對李振盛說起吳潘私下和解這件事時,我還不知道1957年春鄧吳密談之事,對潘吳兩位官場敵手居然能和解,我一直感覺不可思議。

當事人陳健阿姨與我

接下來說當事人陳健阿姨,陳阿姨和她丈夫周原都是新華社的老記者上世紀60年代,周原在河南分社當記者時去蘭考采寫焦裕祿事跡寫的長篇通訊發表前經新華社總社兩位領導馮牧和穆青審閱穆青連夜潤色批改,最後由周原定稿後見報,那篇《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發表時,雖然原作者周原名列三人中的末席,但那篇文章頗具影響力。周原、陳健1948年在開封時就是我父母的朋友,他倆結婚時送給我父母一張兩寸黑白照片,因周原1957年被打右派,文革初又被整得掉層皮陳健趁夜逃離新華社鄭州分社,到北京見到當時總社領導王唯真,王唯真派人搭救出絕境中的周原隨後王唯真也靠邊站了。

改開後,周原和陳健從河南分社調到總社,我爸媽和他倆晚年都住在皇亭子新華社宿舍,兩家離的很近,陳健和我媽媽離休後經常一起晨練,一起聊天。有次陳健說起1966年到67年被一次次抄家,好多東西都沒了,那張俊男靚女結婚照(兩人年輕時都相貌出眾)也沒留下,最為遺憾。我媽媽回到家找出保存半個世紀的那張照片還贈回去,陳健阿姨高興得像撿到寶貝!記得我發現爸媽最珍愛的兩大本老相冊中又少了一張,追問才知道這件事,因同情陳阿姨,就沒好意思責怪媽媽完全可以到照相館再洗一張新片送人,老相冊又缺一張真可惜。2019年3月,我去看望陳健阿姨的路上還想起此事。

直到2003年我爸爸於明感覺自己病勢沉重挺不了多久後,才讓媽媽把陳健叫到家裏,希望陳健阿姨能把吳芝圃所托之事“寫出來留給後人”。這件事太棘手,眾人唯恐避之不及啊,估計陳健阿姨也同樣為難,年過90歲後,讓兒子喬海燕喚我過去,把這個曆史小包傳到我手裏。

幾句話的包很小卻很重,一件60多年前的政壇秘聞,事關反右前夜“潘楊王反黨集團”案的起源內幕,我不知該如何繼續傳遞,擱在心中拿得起又放不下。2019年4月初,去陳阿姨家之後,我和老伴兒離京去新加坡住了近兩年,其間分別與在上海的文革史專家李遜、在北京的新聞教育專家李大同通電話時說過此事,他倆都認為既然是我父親聽到的內幕,作為家人我避嫌為好,李大同說“你再回北京,可以請陳健阿姨錄音保存”,這個主意可行。

2021年2月,疫情中回國兩次被異地隔離,4月中旬回到北京,我兩次穿城而過,竟然沒能找到陳健阿姨,給陳健阿姨的兒子喬海燕打電話總沒人接聽,提著禮物在樓下問來問去,上樓東找西找都沒能見到陳健阿姨。眼看三年又過去了,這件事依然沒有著落。考慮到陳健阿姨年事已高,又沒有其他人知道當年鄧小平與吳芝圃兩人密談的事,鄧吳於三人早已作古,找陳健阿姨錄音證實未能如願,我隻能如實寫出來,了卻爸爸的遺願,但願給曆史學家、黨史研究學者在厘清反右內鬥起源,以及評價毛澤東、鄧小平等人的功過是非時,留一份可資參考的史實。

上網百度“潘楊王案件”,意外地看到楊繼繩先生在他的長篇巨著《墓碑》中寫過此事,楊先生經過長期艱苦卓絕的調查研究,多角度嚴謹地展示出這段時期的史料。《墓碑》書中沒有我說的鄧吳密談一事,因為知道的人太少。昨晚與上海學者朱學勤老師電話聊天,我說因疑慮楊繼繩先生隻記錄了吳芝圃負麵言行,永遠替毛背鍋,曾跟楊先生發過一次無名火。朱學勤老師寬慰我,說“老楊不會計較你的”,於是我打算找機會向楊先生道個歉。2023年7月下旬,我把這篇文章的初稿發給楊繼繩先生過目,楊先生立即把《墓碑》電子版第一章全文發給我。再次細讀此章節,確認其極為客觀公允,並無瑕疵,多處情節與我以前聽到的恰好吻合。為幫助讀者了解潘楊王事件,下麵我引用幾個《墓碑》中的史料,確切地簡介一些相關背景。

潘楊王事件的背景簡介

“潘楊王”是河南省委的三位領導人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兼省軍區政委潘複生;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楊玨;河南省委副秘書長王庭棟。潘楊王在推行農業合作化問題主張穩妥慢進,省委第二書記吳芝圃遵照毛澤東旨意主張冒險激進,因此毛澤東《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批評主張慢的人是“小腳女人”。

吳芝圃按照中央部署,1957年8月召開河南省委擴大會議,批判潘複生“右傾錯誤”,這一年河南省7萬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占省幹部總數的12.7%占全國右派分子總數55萬人的15%。1958年5月中央撤銷潘複生河南省委第一書記職務由吳芝圃接替,同時撤銷楊玨王庭棟職務潘複生下放到西華農場任副場長楊玨下放到孟津縣洪水公社寒亮大隊當社員王庭棟批鬥後押送到襄城縣孫祠堂公社柳林生產隊當社員。1962年,他們三人被低調平反,並相繼安排複出。

1958年,河南省在北京來的譚震林副總理坐鎮、吳芝圃指揮下,列出八條罪狀批“潘楊王”揭批運動中大字報鋪天蓋地,全省揪出“小潘楊王”十多萬人,受株連的幹部群眾不下20萬人,很多農民以為“潘楊王”是“潘閻王”,幹部群眾為自保參與殘酷迫害,直接摧殘致死就高達百多人,引發一係列慘絕人寰的悲劇

大躍進期間,河南不斷出經驗,《人民日報》一次次介紹並推廣使河南省成為全國“大躍進”的旗幟共產風全國第一家人民公社,第一家公共食堂,都出自河南受到毛澤東的稱讚。隨後的大饑荒,河南在重災區中排名靠前,餓死了數百萬人,作為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卻沒有受到處分。1962年4月,吳芝圃僅被免去河南省的職務,調廣州出任中南局書記處分管文教書記。

1962年1月,吳芝圃沉痛地說:省委和我犯的錯誤嚴重得很,罪惡也大得很組織上無論如何嚴肅處理,我都沒話講的。處以極刑,我也應引頸受戮。後來數次痛表示:我欠河南5000萬人民的債一輩子也還不清。吳芝圃到廣州後,有一次中南局召集所屬幾省幹部會,吳芝圃到河南省幹部的房間一一拱手謝罪,說:“我有罪,我對河南人民有罪!”以上五個自然段的文字,均摘錄自楊繼繩先生巨著《墓碑》第一章“禍起中原”。感謝並致敬楊繼繩先生!

無論如何,當年亦步亦趨,甚至忍辱負重執行錯誤命令,在性上說得通,若以公正道義來評判“潘楊王反黨集團”事件徹頭徹尾是莫須有的罪名,吳芝圃心知肚明。因此無論在執行經鄧小平授意後施以政治迫害,還是協助毛澤東率先在河南推行人民公社,協助推動荒謬絕倫的大躍進,製造出餓斃數百萬河南民眾慘絕人寰的大饑荒,吳芝圃過大罪,罪無可赦。他的悲慘結局與違背良知助紂為虐有直接關聯,在延綿不絕極端殘酷的內鬥中,吳芝圃與“潘楊王事件”都不是孤例。觸動人心之處在於像吳芝圃這樣一個酷愛讀書、不擅長陰謀詭計的人,因依附獨裁者竟然充當黑暗急先鋒,雖風光一時卻迅速墜落。

曆史是由一件件大事小情累積構成的,內幕與細節往往最有說服力。人性複雜多麵,趨利避害是大概率,與其改造人,不如促進製度進步                       

於向真 2022.1.16北京初稿

 2023.7.28馬來西亞森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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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丹哥' 的評論 :
謝謝丹哥。請看下一篇“反饋與指正”,真實地記錄,平易真實的呈現,是晚輩的使命
丹哥 回複 悄悄話 這是一篇值得收藏的珍貴記載,要慢慢看,我收藏了!謝謝綠珊瑚,請有機會多多發此類文,有價值,謝謝!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謝謝沈香臨帖。於向真文最後一段講得好。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珊瑚姐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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