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中學同學發來的。當年他和毛孩(發小的小名)倆人都參加了擔架營。至今同學聚會時,他倆見麵就說在擔架營的事。他的一節無名指被凍掉在珍寶島。前些年回國,他還給我看那節殘手指。他是有些音樂天賦的,其父曾是著名軍事院校的音樂係主任,但他卻不能從事音樂事業了。
我們這代人經曆過的。
董彥 譚先竹
親曆珍寶島戰鬥(1)我的記憶
今天是3月2日,44年前,珍寶島戰鬥打響了。關於珍寶島戰鬥,我記憶最深的兩件事:
第一,我3月9日到達五林洞,雪地上還躺著兩具蘇聯邊防士兵的屍體,那羊皮大衣裏隻穿一件海魂衫,同我們一樣年輕,鮮血流淌在皚皚白雪上,已經結成了冰。
第二,4月17日,我奉命離開戰區返回兵團五連。我搭乘的軍車上,隻有3個人:一個衛生兵,一個是我,還有一位犧牲了的戰士——隻是一隻用繃帶裹著的胳膊,放在一個彈藥箱中,白色的繃帶滲出點點血跡,格外鮮紅。
四十多年了,往事如煙,但那殷紅的鮮血卻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裏,和平是寶貴的!
向犧牲了的烈士們致敬!向擔架營的戰友們問好!
哪位荒友在寶清,拜托您到寶清萬金山烈士陵園,向長眠在那裏的68 位戰士獻朵花, 燒柱香,敬杯酒,寄托我們的哀思。謝謝啦!
親曆珍寶島戰鬥(2)出征
參加擔架營的各路人馬在大食堂集合,本以為要喝上一杯壯行酒,再吟上兩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出乎預料,......軍情緊急,一聲令下,登車出發!沒有誓師大會,沒有激情發言,雖然心中略感到一絲遺憾,但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戰爭來臨了!
珍寶島自衛反擊戰是在1969年3月2日打響的,我們當天卻不知道。原因是連隊地處偏僻,就連人民日報最快也要兩三天才能送到,若天氣不好,遇到大煙炮,那可就要等上五六天才能讀到新聞。可是打仗的消息還是比報紙跑得快,3月5日從老五營營部回來的人說,“在珍寶島跟老毛子打起來了,公路上淨是軍車。”果然,到了夜晚,站在連隊村邊,向東南山腳下一望,遠遠地,由西向東蜿蜒於完達山脈叢林中的公路上,汽車燈光閃爍,漆黑的夜空中,由遠而近,宛如一條從天而降的長龍,景象蔚為壯觀。連隊裏一下沸騰了,“真的打仗了,珍寶島在哪兒?不遠吧。”知青們猜測著,“我們會上前線嗎?”
接連幾天,珍寶島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我心中暗暗地期盼著,我們走上反帝反修最前線的機會是不是到了?
3月7日晚,我正在和幾位同學在宿舍聊天,突然有人來傳話,“連長叫你和劉世威去一趟。”
一腳踏進連部辦公室,孫連長開門見山地說, “珍寶島打仗了,你和劉世威明天到營部報到,參加擔架營,開赴前線。”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前線?”“是的,你去前線。” 我心中一陣狂喜,到北大荒一年來,我第一次從心底感激這位黑臉連長。屯墾戍邊,保家衛國的願望要實現啦!
激動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準備出發了,同行的還有馬奎,臨上雪爬犁時,他山東的媳婦還在遠處抹眼淚;另一位是老鄉的兒子胡老二,聽說他家裏哭了一夜。劉世威和我,不約而同地都穿上了從北京出發來北大荒時發的新軍裝。“不光是校友,這次又要成為戰友了。”他顯然也興奮了一夜,說話都帶西班牙語味兒了,我耳邊莫名其妙地響起了馬賽曲的旋律: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
(譯文)前進!祖國的孩子們,光榮的一天來到了!
各連參戰人員到營部報道後,立刻乘車出發。可是我們的車與公路上的軍車逆向而行,原來要先到小青山21團團部集合。嗨,真麻煩,直接開到珍寶島多好!一路上,迎麵而來的軍車特別多,車上戰士們裹著大衣緊抱鋼槍。彈藥車裝得滿滿的,車身搖搖晃晃,不時地有軍車滑入路旁積滿雪的溝裏,但眨眼間,就有我們兵團沿公路連隊的拖拉機轟鳴著開過來,把他們一一拉上公路。一看就知道,部隊車輛太不在行啦!雪地行車,竟然沒裝防滑鏈!這兒是半年冰封雪凍的北大荒!車輛不上防滑鏈,幾乎寸步難行。
終於來到了位於小青山的21團團部,參加擔架營的各路人馬在大食堂集合,本以為能喝上一杯壯行酒,吟上兩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但出乎預料,出發前的秩序真是有點亂。食堂裏兩大鍋餃子被一搶而空,當我近身鍋台時,隻剩餃子湯了;又等了半個時辰,幾屜饅頭下鍋,又是一搶而光,我和世威竟然一個都沒看著。可是,軍情緊急,突然一聲令下,就登車出發了!一個班12個人乘一輛卡車,而且全換成了解放軍的軍車。沒有誓師大會,沒有激情發言,雖然心中略感到一絲遺憾,但是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戰爭來臨了。
親曆珍寶島戰鬥(3)饑寒中的行軍
副駕駛的座位軟軟的,暖暖的,這裏就是天堂!我用僵硬的雙手慢慢解開鞋帶,卻怎麽也脫不下鞋來,鞋、毛氈襪子與腳凍在一起了!司機倒有經驗,叫我別急,要等鞋子暖和些,再使勁脫,以防傷了腳趾。顯然,我不是第一個來求救的。
21團擔架營開赴珍寶島前線的軍車隊列駛離孵化大樓,道路兩旁聚集了不少父老鄉親,口號聲此起彼伏:“打倒蘇修!珍寶島是我們的!中國的神聖領土不可侵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我們站立在軍車上,頓時感覺到,那鄉親們的熱烈情緒化作一股熱流順著脊梁骨衝上頭部,大家無不自覺地挺起胸膛目視前方,站立於車廂兩側,前排4人,後麵兩兩對齊,疏密有度,標準的部隊軍姿。我們是兵團戰士,我們上前線啦!
卡車駛上寶饒公路,就加入了望不到頭看不到尾的開赴珍寶島的軍車行列。壯觀的車流秩序井然,就是行駛速度極慢。一個多鍾頭才行駛到距離小青山一箭之遙的大和鎮。大和鎮老老實實地趴在公路一側,據說村裏住的主要是當年日本開拓團的後裔、白俄、朝鮮人,挺複雜的,因為不知虛實,所以我從來沒敢進去過。我猜,人們的傳言可信,你看,偌大的一個村子,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理會這日夜開拔行進的部隊。說不定就有些壞家夥躲在村中偷偷窺視呢!
部隊卡車行進慢的主要原因是天寒路滑又缺少訓練。在北大荒冰雪覆蓋的完達山脈裏行車,當地的司機都在車輪上裝上防滑鏈,加上常年的行駛經驗,雖偶有事故,但仍能疾馳如飛,在車後揚起一陣雪花。可是那年頭,部隊的司機顯然缺少訓練,臨時抱佛腳哪裏管用啊,一給油門車就掉溝裏了,全靠俺兵團的拖拉機向上拉,能快得了嗎?
日頭漸漸地落山了,氣溫驟降。我盼望著能快點到東風嶺——我們21團老5營的所在地。屈指算來,中午11點來鍾出發,這平日不到兩個鍾頭的路程,已經走了7個鍾頭了。天全黑了,車終於開上了5營營部前麵的大道,隱隱看到路旁畫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磚砌影壁,昏暗中,幾個小學生,應該是營部小學的,在向戰士們揮著紅寶書,幾個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在衝著車隊招手致意。哎,好令人失望!這時候我可真的是饑腸轆轆了,心裏抱怨著,鄉親們啊,小朋友啊,這種時刻你們應該做什麽?想想電影《南征北戰》,或者《董存瑞》也行,八路軍行軍經過村子時,老鄉都怎麽做的?遞水送雞蛋啊!沒人送水,光顧著喊口號了。也沒人挎著籃子往手裏塞雞蛋。車隊翻過了東風嶺,接近了寶清與饒河的交界——撓力河。突然一想,別埋怨老鄉啦,家家都在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隻能養兩隻雞,哪來那麽多雞蛋天天送啊!
過河就快到達我們21團最東邊的一個連隊,10連啦!那裏有我們北京的知青,荒友,有我們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外國語學校的同學!饑寒交迫的我眼巴巴地直視著遠方的點點燈光。汽車一接近10連附近的邊防檢查站,我的兩眼就在簇擁過來的人群中忙活起來。天完全黑了,抬抬眼鏡仔細尋找,難道他們在忙著寫血書表決心?或者在策劃扒軍車暗渡陳倉去前線?嗨!誰說我眼神不好,一扭頭,就看見初三西語班的陳琦、郭峰。沒等二位向我們表示祝賀,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有饅頭嗎?我們餓了一天了……。”郭峰猶豫了一下,“食堂早沒飯了。”“你們宿舍爐蓋兒上烤著的、吃剩下的,”我真的不能再矜持了,“……剩饅頭都行!” 二位美女真的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撒腿朝10連跑去。一會兒,郭峰氣喘籲籲地捧著幾塊硬梆梆的烤饃回來了。掰得大小不一的幾塊饅頭,沾著爐灰,帶著糊味兒,可刹那間,我理解了雪中送炭!
軍車駛過10連附近的邊防檢查站後,就再也沒有村莊,沒有連隊了。車輛緩慢地爬行在完達山的溝壑叢林中。道路崎嶇狹窄,某些路段還可以辨認出,公路是二戰時期日本關東軍修築的痕跡。夜深了,太冷了,不少人下車步行禦寒,人走的速度比車快,隻好又往回走,回頭找車。過了半夜兩三點鍾,實在太困了,我爬上車廂,竟然冒險睡著了。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我猛地醒了過來,天空已經發白。我想要站起來,努力了幾次,兩條腿不聽使喚,竟然爬不起來了!如果記得不錯的話,是我的班長馬奎,拖著我爬到駕駛樓裏。副駕駛的座位軟軟的,暖暖的,這裏就是天堂!我用僵硬的雙手慢慢解開鞋帶,卻怎麽也脫不下鞋來,鞋、毛氈襪子與腳凍在一起了!司機倒蠻有經驗,叫我急,要等鞋子暖和些,再使勁脫,以防傷了腳趾。顯然,我不是第一個來求救的。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在皚皚白雪上折射回來,分外刺眼。鬥折蛇行的車隊異常安靜,沒有喧囂,沒有口號,人們憑借著意誌力與信仰堅持著。軍車拐向南,穿密林、過木橋、繞山脊,又是密林,又是山脊……。
中午時分,我們擔架營的車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個叫做五林洞的山溝裏。營部炊事班立即埋鍋造飯。其實隻是用三塊石頭架起口大鍋,就近在林子裏撿來幹柴,點上火。火燒得很旺,炊事班長是位朝鮮戰場轉業的老鐵道兵,樣樣在行。他指揮其他人往鍋裏鏟雪,化雪水煮飯。鏟來的雪在鍋裏堆成一座雪堆,緩慢地消融著,著急的人們自覺地四處幫助撿拾幹柴。我知道,今天的午飯有著落了,便和劉世威沿著公路向五林洞走去。在一片平緩的坡地上,躺著兩具蘇聯士兵的屍體,白色的老羊皮軍裝上衣裏,露出橫條紋的海魂衫,軍帽下的那張臉,同我們一樣年輕,流淌在皚皚白雪上的血水已經凝成了冰。我立時醒悟到,我來到了戰場……。
遠處,炊事班招呼著開飯了。我們急忙趕回去,一看,兩口大鍋裏雪水沸騰,老班長肩扛一袋白麵徐徐倒入鍋中,鐵鏟順時鍾攪動,雪水漸漸粘稠起來。這次,我排隊靠前,盛了滿滿一碗——嚐一口,很像是母親當年納鞋底、打袼褙用的漿糊。滑滑的,熱熱的,我吃的挺香。
親曆珍寶島戰鬥(4)安營紮寨五林洞
我是被凍醒了。第一個感覺是,軀體被分成了兩半,挨著同伴的右側身體是熱的,靠外的左側身體是冰涼的。伸手摸摸被子,被頭結了一層冰。爬起身看看戰友,每人的帽子上都結滿了霜花。不能睡了,會凍壞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早就爬起來了,在工棚中央點了一堆篝火。鬆枝雜木不斷地被續到火堆裏,火光熊熊,越燒越旺,青煙陣陣,順著棚頂的大窟窿消失在夜空。工棚外麵,另外一堆人也架起了一堆篝火,燒的鬆木更粗更大,火焰也更旺更猛,燒著了的鬆油子在焰火中滋滋地叫著。圍繞在篝火旁的一張張麵孔,像是斧劈鑿刻出來的雕塑,剛毅頑強。
我終生不能忘記這個夜晚。
上個世紀60年代的五林洞,也就是居住著幾戶人家的一個小村莊。打仗了,這裏成了珍寶島戰區司令部所在地。邊界一帶有“問題”的居民,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早就被遷移到後方去了。自從3月2號中蘇開戰後,雙方調兵遣將,我方數天來日夜調兵,可是開拔到戰區來的部隊也不知道都被部署到哪裏去了。周邊的山林寂靜、神秘。白雪掩蓋下的公路上,時而有軍車駛過,然後就變得寂靜無聲,見不著什麽人影,整個地區籠罩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大戰在即的緊張氣氛。
我們擔架營到達指定位置後,立刻開始執行上麵傳下的各項命令。我們連的第一項任務是搭建野戰醫院,任務緊急,要求必須在天黑前完成。
那一碗漿糊樣的午飯,吃得我胃好難受,可是身體漸漸暖和起來,有力氣了。回頭望了一眼,兩口大鍋裏還剩了半鍋。昨天傍晚我就發現,一些老兵們(上過朝鮮戰場的)從懷裏能夠摸出饅頭來。哼,這幫家夥,好有經驗,一根筷子穿4個熱饅頭,貼胸口窩揣著,以備不時之需。難怪我們連饅頭皮都沒看見呢!
野戰醫院的位置選在路西半山坡的密林中。這兒地勢平緩,樹木茂密,可禦風寒。雖然我們知青已經有了一年的北大荒生活經驗,可論起野外生存,還是得佩服那些老鐵道兵。他們不用人指揮,掄起斧頭拎起大鋸就開始清理地基:伐木,鋸要盡量貼著地皮走,以防樹樁留在帳篷裏絆腳;灌木、樹杈要清理幹淨,堆成堆碼成垛,日後可當燒柴;更絕的是,幾個人用步子量出帳篷的長和寬,愣要留下幾棵樹不砍,充當帳篷的立柱,說,這樣帳篷牢靠,幾級風都吹不倒。遺憾的是,這創意被醫院方否決了。人家的帳篷是野戰醫院的專用設備,成套的,甭說梁和柱子,連床和手術台都有。想必是朝鮮戰場時沒有,幾位老兵沒見過,沒能露一手!
傍黑,一座像模像樣的野戰醫院建成了。我和世威在帳篷四周用雪壓住帳篷的底邊,防止下麵透風。這時,擔架營的包營長陪同幾位首長鑽進帳篷裏。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傳來消息:珍寶島戰區的最高長官,沈陽軍區副司令,肖全夫司令員表揚我們的野戰醫院建得又快又好。
山裏的夜黑的快,氣溫也降得快。得趕快忙活我們自己的住處了。據說我們的帳篷還沒到!得住在當年修公路時遺留下來的工棚裏。路東的山坡上,與野戰醫院遙遙相望,一座工棚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工棚倒是挺長,容下百八十人沒問題,牆上糊的泥斑駁剝落,沒有窗,一道柴門斜掛在門框上。兩天一夜的疲勞使我們不顧一切地想盡快搭鋪睡覺。又是那幾位老鐵兵,不知啥時候帶頭砍回來一抱抱鬆毛子(鬆樹枝葉),用它搭鋪柔軟舒適。
還沒來得及打開背包,又傳來消息:一位傷員已經運到了野戰醫院,腦袋被敵人的炮彈炸開了,急需輸血!借著雪地映出的光亮,我們幾個人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下午才親手建好的帳篷。一撩門簾,裏麵煥然一新:白布隔出一間間病房、器械室、手術室。來不及參觀,趕快捋胳膊驗血。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血型是A型血,可惜軍醫說我心髒二尖瓣有雜音,不能獻血。我們5連同來的山東盲流子弟胡老二,身強力壯,血型與傷員正匹配。二話沒說,躺在了下午才搭好的床上。當我們扶著胡老二往回走的時候,他臉色蒼白,問他輸了多少血?“有一大茶缸子。”小胡同誌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三月初的完達山,夜裏氣溫在零下20度左右。全連擠在一個工棚裏,誰都不敢脫衣服,太冷了。大家穿著棉衣棉褲,戴著狗皮帽子,一個挨著一個,擠著,躺在鋪滿鬆枝的大通鋪上。平常隻能睡6個人的鋪位,我們一個班12個人全躺下了,還富裕出一半的地方。我睡在最外側,歪頭一看,木條籬笆似的山牆透著一個個窟窿,外麵的白雪折射進來縷縷月光。伴著月光,我睡著了。
大約五更天時分,我是被凍醒了。第一個感覺是,軀體被分成了兩半,挨著同伴的右側身體是熱的,靠外的左側身體是冰涼的。抽抽鼻子,聞到有人在屋裏燒火。伸手摸摸被子,被頭結了一層冰。爬起身看看戰友,每人的帽子上都結滿了霜花。不能睡了,會凍壞的。又是那幾位老鐵道兵,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早就爬起來了,在工棚中央點了一堆篝火。鬆枝雜木不斷地被續到火堆裏,火光熊熊,越燒越旺,青煙陣陣,順著棚頂的大窟窿消失在夜空。工棚外麵,另外一堆人也架起了一堆篝火,燒的鬆木更粗更大,火焰也更旺更猛,燒著了的鬆油子在焰火中滋滋地叫著。圍繞在篝火旁的一張張麵孔,像是斧劈鑿刻出來的雕塑,剛毅頑強。
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
譚先竹:親曆珍寶島戰鬥(5)第一次上前沿陣地
眼望江麵,冰封雪蓋;左前方,晨霧籠罩下,正是珍寶島;放眼對岸,莽莽蒼蒼,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山脈——我們的祖先曾經擁有過的土地!
3月10日上午,擔架營各連在五林洞與向陽兵站之間的山坡上搭建好了自己的帳篷,炊事班也正兒八經地壘砌七星灶,大鍋煮雪水熬粥炒菜了。我們連從10號下午開赴向陽兵站,一直忙到13日。
向陽兵站位於一片坡度緩緩的山坳,緊鄰公路,三麵環山。山坳裏地勢開闊,長滿了高大的紅鬆,樹幹粗壯挺拔,樹冠鬱鬱蔥蔥、遮天蔽日;下麵白雪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金黃的針葉,走在上麵軟軟的。軍車不斷地運來一車車彈藥:各種口徑的炮彈、圓盤似的反坦克地雷、一箱箱各式衝鋒槍、機槍子彈,等等。我們分門別類地,把一車車匆匆卸下的彈藥堆放在林地上。時而,又有部隊的軍車開來,拉上一些彈藥送往前沿陣地。遠處,珍寶島方向,不時傳來隆隆的爆炸聲,幾天下來,我們對這早就習以為常了。幾位膽小的地方司機,剛把車開進樹林,就哆哆嗦嗦地給我們遞煙,“大兄弟,先給我卸車好嗎?我,急著趕回去。”看著他們那可憐相,我們總是擺出老兵的架勢說:“怎麽,剛聽到炮聲就尿啦?等著!”在青鬆樹海的掩護下,有幾個足球場大小的山坳很快變成了露天彈藥庫。頭頂上鬆濤陣陣,腳底下白雪生輝,景色美極了!
3月13日傍晚,我們排接到命令:夜晚上前沿陣地執行任務。大家好一頓興奮,手忙腳亂地做好了上陣的準備,倒也簡單:每人揹上自己的軍挎包——裝餅幹。這次大家都有經驗了,每人都把挎包裝得滿滿的,誰知道下頓飯啥時候吃呢?接著,每人發了一個急救包,軍綠色、密封的。我按照要求,在上麵寫上了自己的血型“A”,又把這急救包拴在腰間的皮帶上, 心中湧起一陣神聖的激動熱流,這是掛花時,用來救命的!
軍車駛離五林洞,到二號橋拐向珍寶島。卡車在一道與烏蘇裏江平行的山穀入口處停了下來——我們當時把這山穀叫二道溝。轉過山口,就是敵人的炮火封鎖線了。夜色中,可以看見窄窄的公路兩側有彈坑散落。我們按照指揮員的要求,排成散兵線,每間隔10米一個人,沿道路兩側快速前進。夜很靜,腳步很急,爆炸後留下的火箭彈殘骸像醜陋的死蛇,扭曲著蜷縮在路旁樹叢裏。此情此景,使我們不禁加快腳步。“保持好距離!” 前麵傳來命令。軍人低沉而有力的命令聲,立時讓隊伍的腳步鎮靜下來。還好,大約3公裏的炮火封鎖區順利地闖過來了。
公路的盡頭,就是江邊的無名高地——矮矮的一道山丘沿江岸迤邐而行。山丘外側地勢傾斜,稀疏的灌木林一直伸展到冰雪覆蓋的江麵。山丘的內側,是茂密的混交林。冬天西北風吹得林子裏積雪過膝。我們的任務是:把卸在路口那兩座小山一樣的彈藥沿著陣地疏散開。否則太危險了,萬一對方一顆炮彈擊中……。
去接受完任務,我們那馬班長也沒跟大家交代清楚,俯身扛起一箱炮彈就走,我們當兵的緊跟其後。百十斤重的炮彈箱對我們來說,也算不得什麽!經過北大荒一年的勞動鍛煉了,這把子力氣還是有的。隻是,天寒風冽,雪深路滑,不一會兒,各個竟然累得汗流浹背。我第一次領教了戴眼鏡來當兵的不便之處: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別人的眉毛上結成了冰霜;我,可是在眼鏡片上凝成冰花,用兩隻沾滿灰塵與雪水的手三揉兩擦,是越擦越髒。試著摘下眼鏡走吧,眼前一片模糊,東轉西轉,一時竟找不著我們班的戰友了。正當我前後張望的時候,突然,兩位戰士手端衝鋒槍,一左一右,不知從何處出現在我跟前。“你是哪部分的?” 顯然,他們在懷疑我的身份了。這幾天一直在傳說,敵我雙方都在派特務過江偵察、暗殺。我,正當我支支吾吾時,我的班長馬奎和世威來找我了,好一陣尷尬!
夜深了,人乏了。樹林裏的人漸漸地少了,我們小組好一會兒沒見著胡老二了。自從他給傷員輸血以後,體力一直未能恢複。別出問題,我們馬上四下觀望。遠處月光下,一個人緊緊地抱著一棵歪脖小橡樹站立在那兒。走近一瞧,正是胡老二,他睡著了!那原本胖嘟嘟的臉巴子,消瘦了許多,圓鼓鼓的鼻尖貼在黑黢黢的樹皮上,都拱歪了。“別睡,會凍壞的!”不管我們哥兒幾個怎麽叫,老二就是閉著眼不鬆手,他太累太困了!可也不能讓老二在這抱著樹做好夢啊?還是馬班長有新發現,山下密林中有一頂小小的軍用帳篷。我們連拖帶勸地把小胡同誌抬了過去。帳篷裏煙霧騰騰,人們在拚命地吸煙提神,抵抗著難以解脫的困乏。濃鬱的煙霧嗆得我不敢久待。於是就和世威回到山頂陣地上,臥在一個單兵掩體的土坑裏,仰望夜空,默默地吃著餅幹數星星......,朦朧的月色中,分明是見到一位老太太飄然而至,“孩子,你怎躺在這,別凍著。”老人胖胖的,慈祥的麵孔很像是母親。一睜眼,見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色,世威猛地跳了起來,叫了一聲,“可以看清楚對岸了。”眼望江麵,冰封雪蓋;左前方,晨霧籠罩下,正是珍寶島;放眼對岸,莽莽蒼蒼,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山脈——我們的祖先曾經擁有過的土地!
親曆珍寶島戰鬥(6)3月15日戰場紀實
3月15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就傳來命令:“擔架營一級戰備!” 一級戰備,就如同弓在弦上,蓄勢待發。我們打好背包,在帳篷裏集合,等待出發,不許離開帳篷,不許隨意走動,不許……。不久,包營長帶領一連出發了,我們待命;珍寶島方向炮聲響了,我們靜靜地等待著,心裏漸漸緊張起來;野戰醫院那邊,已經有傷員從陣地運下來了,怎麽還不讓我們上去?大家急不可耐了,但是幾天來的經曆,讓我們早已懂得了什麽叫“命令!”上級好像明白這些來自兵團的知青的心情,臨近中午,破天荒地第一次來解釋我們二連的任務:“珍寶島太小,兵力展不開,準備七裏沁島大打,你們待命!”
珍寶島位於五林洞正東,而七裏沁島在向陽兵站東北,我們立刻把耳朵轉向東北方向的七裏沁島,盼望著那邊的隆隆炮聲快響起來!心裏明白了,倒不是那麽著急了,可是這一個待命就待了一整天!七裏沁島方向始終沒打起來。
原來,三月二日那次戰鬥,蘇軍在軍事上吃了虧,從遠東軍區調來大批軍隊,準備實施報複。15日這天,先是派兩架直升飛機對珍寶島進行空中偵察,然後就用重炮向島上傾瀉了數百枚炮彈。我軍戰士都潛伏在江邊的開闊地裏,當蘇軍第一輪炮火打擊一停,我二十三軍的一個加強連和邊防站的分隊立即進入珍寶島陣地。幾百名蘇軍士兵,在坦克、裝甲車的掩護下,向珍寶島衝來,他們必須通過冰雪覆蓋的開闊的江麵才能接近珍寶島,而我軍利用彈坑作掩體,連連擊退蘇軍進攻,陣地前留下幾十具屍體。蘇軍接著又是一輪炮轟,島上我軍戰士大部分撤回。當炮火向我方縱深延伸時,戰士們立即登島迎擊來犯之敵。
戰鬥中,擔架營一連的知青們奮勇衝上陣地,冒著彈雨搶救傷員。在島上指揮戰鬥的營長冷鵬飛被一顆高射機槍子彈擊中負傷,把冷營長搶救回來的正是擔架營的一連知青。
戰鬥整整打了一上午,珍寶島仍在我軍控製下。下午,蘇軍集結了幾十輛坦克分兩路向珍寶島撲來,其中有一輛坦克衝在最前麵,我軍40火箭筒對它根本無效,硬是從火力封鎖中撕開一個口子,衝到我方江岔子的冰麵上,卻闖入我軍的地雷陣,被埋在冰麵的反坦克雷炸斷了履帶而拋錨了。
位於2號橋炮兵陣地的我軍85加農炮在射擊
(下麵一段引用的是在珍寶島參戰的639部隊85加農炮營一位戰士的回憶。)
珍寶島戰鬥後,前蘇聯國內曾大肆宣傳兩個“英雄”:在珍寶島戰鬥中被打死的“瘸子上尉”和列昂諾夫上校。列昂諾夫上校是珍寶島戰鬥的蘇軍前線指揮官,據前蘇聯軍人文章回憶:列昂諾夫上校是身先士卒,坐在坦克裏衝鋒,坦克被炸毀後,他從坦克裏爬出來,被我方狙擊手擊中身亡。我國國內也大多這樣報道,並且都說是於洪東擊斃的。於洪東卻說:列昂諾夫上校不是他打死的。他打死的是個上尉。一輛蘇軍坦克駛入我方雷區被炸毀,於洪東帶領戰士衝上去,看見炸毀的坦克底下有個蘇聯軍人正在拉槍栓,於洪東手起一槍,將其擊斃。戰後我方打掃戰場時才發現,這個蘇軍穿的是上尉軍銜的軍服。戰後我方將這具屍體交還給蘇方,卻不知怎麽變成了上校。
與此同時,其它坦克從四麵,把珍寶島圍了起來,有鐵壁合圍之勢。眼看著珍寶島就要被包餃子了,時間大約是三點半左右,前沿指揮所給我部下達了開炮的命令,全營十八門大炮怒吼了.炮火的目標,首先是集中在停留在我方一側的蘇軍坦克,一頓炮火,把蘇軍的鐵壁合圍,打開了個缺口,島上的我軍戰士趁機從口子中撤回。為了更有效地打擊坦克,指揮所從五連調了三門大炮打直接,餘下的仍打間接,直接與間接配合,把蘇軍坦克打得四處逃竄,我們炮火追著坦克打,一直延伸到蘇聯境內。我部在三五八高地觀察所指揮的鄧副營長,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是一位頗有戰鬥經驗的指揮員,發現逃回的坦克,向一個小山頭的後麵集中,便把全營的炮火集中向小山後打去,恰巧蘇軍的一個軍官剛下吉普車,一發炮彈落下,當場被炮彈炸死,後來得知是一位上校。
(以下一節引自蘇方有關珍寶島戰鬥的回憶文章)
中國人接近了列昂諾夫的坦克,跟隨在他後麵的兩輛坦克又返回去了,並且不是返回岸上指揮所,而是返回了哨所。為什麽會如此驚慌失措呢?因為有人覺得,中國人的坦克開到了我們這邊,情況非常嚴重。列昂諾夫在坦克裏受了重傷。此事報告到了莫斯科,莫斯科命令迅速救出坦克和列昂諾夫上校。結果,有幾次試圖衝向坦克都未能成功。
15日夜16日淩晨,師偵察連連長勃爾特科夫斯基率領偵察營救小分隊前去營救,到達坦克時列昂諾夫上校已經陣亡。他想從下艙口出來時,被狙擊手射中心髒部位。中國人沒有動他,但拿走了坦克上的儀器。我們想用地雷將坦克炸毀,但沒有成功;後來決定用火箭炮,從烏蘇裏江岸上發射每枚重達180公斤的火箭炮,並未射準。坦克被打歪了,瞄準手已經看不見它了。4月底,中國人將它拖了出來,現在已成為他們博物館的展品。
由於中國人占有明顯的優勢,達曼斯基島久攻不下。要想取得成功隻有使用火炮。但這就意味著使衝突升級,當時沒有人有勇氣下達這樣的命令,隻能原地等待上級的命令。最後,在17時才收到上級(莫斯科)的命令,用“冰雹”進行了打擊。“冰雹”在當時尚屬於“秘密武器”,據說下達使用“冰雹”火箭炮命令的是勃列日涅夫。原199團團長、退役上校克魯別依尼科夫回憶說,“一個冰雹營和一個裝備122毫米榴彈炮的團對該島及對岸5-6公裏縱深進行了猛烈打擊。隨後駐紮在上烏金斯克(現為烏蘭烏德)的一個摩步營參加了戰鬥,營長是斯米爾諾夫少校。該營有很多人尚不滿20歲,在這次戰鬥中有7人死亡,9人受傷,4輛裝甲車被擊毀。最後中國人放棄了該島。開始,該島的防禦由135摩步師負責,直到4月,局勢逐步穩定下來後,該島的防守才又重新交給了邊防軍。一直到那年的9月,那裏仍能聽到槍聲,還有人員傷亡。
到1969年9月前,即過了大約半年,達曼斯基島地區仍然沒有平靜下來。蘇聯邊防軍在周圍的山丘上布設了大批火力點,當發覺中方人員試圖登島時,就會定期用威力巨大的“冰雹”火箭筒和122毫米榴彈炮對島射擊。
3月17日晚,我們擔架營2連接到命令:開赴前沿陣地!
譚先竹:親曆珍寶島戰鬥(7)——3月17日戰場紀實
四周很靜,隱隱聽到帳篷外有人在低聲哭泣。我叫上戰友劉世威一同到帳外查看,隻見三個戰士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其中一人懷裏抱著一支衝鋒槍在哭。他們的排長犧牲了,衝鋒槍是排長的槍,全排傷亡大半,隻剩下他們三人。
三十多位戰士昨晚從這座帳篷出發,上島潛伏;我們從江邊陣地返回,借住在戰友們的鋪位上,黑夜中大家相互擦肩而過,竟然永遠不能見麵啦!兩棵大樹間,熊熊的篝火上,吊著的一個鐵罐裏,開水在沸騰,我熱淚滿麵,不可自製。
3月17日上午,經過中蘇邊境會晤,我方允許蘇軍打著國際紅十字會會旗,來珍寶島收屍,運回被擊毀的裝甲車、坦克。但是,就是不讓運那輛被炸壞履帶的T62坦克。蘇軍士兵和醫護人員整整忙活了一上午。戰場已清理完畢,蘇軍士兵拖著牽引繩,試圖接近那輛坦克,但埋伏在我方開闊地裏的戰士,毫不客氣地開槍阻擊。
戰士在用40火箭筒阻擊蘇軍坦克
午後,仍不死心的蘇軍,集結了幾十輛坦克,後麵跟著步兵,向我方衝來,試圖奪回那輛坦克,但遇到我軍的堅決回擊。蘇軍無計可施,從此便開始用重炮,對那輛T62坦克實施封鎖,對我方江岸陣地不斷轟擊。
傍晚,我們擔架營2連接到命令:立即出發,去江沿陣地!
我們已經是上過陣地的“老兵”了,因而準備工作很麻利:裝上一挎包餅幹,檢查急救包,上車出發。不同的是,這次,我們已經剃過頭啦!
(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剃光頭。40多年後的今天,見到滿街的光頭,我總鬧不明白,不上陣地,剃光頭幹嘛?準備上釣魚島?)
這一晚,夜黑風寒,沒有月光。到達江邊無名高地後,接受命令:今晚,去給埋伏在江邊的戰士加固陣地。準備工作也簡單,兩人一組,運送原木。我自然和劉世威一組,選了一棵柞樹,這木頭最堅硬。臨出發,劉世威堅持要帶上那把伐木的大鋼鋸,說萬一木頭不夠用,兩人就到林子裏,就地再伐幾棵。他用手一盤把鋼鋸窩成個圓,拎在手中。他在前,我在後,柞木上肩,緊跟隊伍,沿著山坡向珍寶島悄悄行進。我們前麵是一個連的戰士,後麵又是一個連,把我們夾在中間,是掩護我們的。
隊伍眼看就要鑽出灌木林,接近江岔的開闊地啦。
突然,烏蘇裏江的江麵上傳來一陣巨響——鋼鐵履帶在冰麵上疾馳的聲音,馬達嚎叫的聲音,立時使得原本寂靜的夜晚瘋狂起來,蘇軍的一輛坦克向我們衝鋒了。坦克車巨大的燈光把我們的樹林照得雪亮。難道我們被發現了?前麵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戰士的動作十分迅速,呼啦一下就消失在來路的叢林裏。我和劉世偉扔下圓木,他手裏的那把帶鋸卻出現了問題——掛蹭著樹枝,越著急越是拽不動,身後的探照燈來回地掃射著,嘎嘎的履帶好像要壓著我的後腳跟了。這時,部隊的營教導員和警衛員從後麵跟了上來,“把鋸扔了吧,”教導員說。他那沉著的語調,冷靜有力的腳步讓我的心一下平靜下來,扭頭張望,想看看那瘋狂的坦克到底什麽樣?但眼前白茫茫的光線令人暈眩,我緊跟幾步,不敢落後。
待我們返回無名高地山後,那兩個連已經集合好隊列,營長在發火,罵著“它奶奶的狗熊!”很像是電影中的場景,好在有驚無險。我們躺在單兵掩體裏待命。一會兒,山坡下傳來部隊炊事員的招呼聲,“老鄉,下來喝米湯!”那聲音很和藹,帶著濃濃的東北味兒。可怎麽回事兒?我們剃了頭了,還叫老鄉?顧不得這些,炊事班從幾裏地之外挑來的熱米湯,溫暖著大家的身軀,鎮靜著每一個戰士的心。
大約半夜時分,我們重新按先前的隊形向江邊前進。這次沒遇到坦克的騷擾,順利接近了江邊,前麵就是蘇軍炮火封鎖區。猛然我們發現,烏蘇裏江對岸的半個夜空都紅了,“臥倒!”我和劉世偉聽到命令,立刻並肩趴在地上,心砰砰跳。可是好半天,心都不跳了,也沒見什麽動靜。正在疑惑,轟隆一聲,傳來炮彈出膛的聲音。片刻之後,夜空中傳來刺耳的嘎嘎聲,很像前半夜那坦克履帶疾馳在冰麵的轟鳴聲,那是炮彈從空而降,撕裂空氣的聲音,極為恐怖。接著,一排排炮彈在前麵落地爆炸了。啊,原來炮擊是這樣的。炮火沿著江邊的開闊地從左向右轟擊一遍,這是在阻止我方接近那輛T62坦克。幾輪炮火之後,大家很快平靜下來,我和劉世威趴在彈坑裏,掐指計算炮彈飛行的時間:見到火光,12秒鍾後,聽到炮彈出膛聲,再有4秒,炮彈降臨、落地爆炸;光速可忽略不計,標準情況下聲速為340m/s, 再根據這些天學到的軍事知識判斷:蘇軍炮兵陣地應該在對岸10—12裏的位置。兩次炮擊間隔為15分鍾左右,這就是說,我們要在15分鍾內穿過前麵的封鎖區,但不必驚慌。
聽到命令,我們就扛著木頭在彈坑間迅跑,彈著點排列整齊,呈三角形,顯然這炮兵還是訓練有素!剛剛穿過炮火封鎖區,就是我軍設伏的陣地,好危險的地方,僅僅距離江麵幾米!
潛伏的戰士趴在冰雪裏,沒有什麽坑道工事,身下鋪著一塊白色的毛氈,身上翻穿著軍大衣,白色的羊毛衝外,與周圍的皚皚白雪融為一片。
我和世威輕輕地把那根扛了兩裏多地的硬柞木橫放在一位戰士的臉前,往積雪裏使勁按了按,穩定後,悄聲問了句,“可以嗎?”那戰士長得十分英俊,眉毛上、帽子上都掛滿了冰霜,沒有回答,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目光注視著前方黑洞洞的江麵,始終保持著準備射擊的姿勢。旁邊的一位老兄低聲冒出一句,“島在哪?”另外一位同樣帥氣的小戰士用下巴向前方指了指,“那就是。”前方夜幕籠罩下,幾十米冰麵的盡頭,朦朦朧朧的一片叢林,死一樣的靜寂。我俯身還想為眼前的戰士做點什麽,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急切的說,“快回去吧,這兒危險!”我們要往回撤了,我又看了一眼那根橫在他前麵的柞樹,“太細了,真該扛一棵老樹來,但願明天的戰鬥中,能擋住飛來的子彈!”我有些擔心了。
四十四年過去了,我在前沿陣地遇到的這位不知姓名的戰友,你可安在?和我一起的,我的同學劉世威已經去世了,剩下的那個,陣地上唯一帶著眼鏡的,是我,我時常會想起你!
當夜,我們排沒有撤回五林洞駐地,而是留駐在距離無名高地不遠的一道山穀裏。這裏山高,屏障了蘇軍的炮火;林密,隱蔽了部隊的營帳。部隊的帳篷比我們的帳篷搭的整齊,一排排一行行很是工整。
時間已經是後半夜了,一個排的解放軍戰士奉命上島了,我們就臨時住在他們的帳篷裏。每個鋪位都很整齊,戰士們的背包都打好了,齊刷刷地排列在床頭。又困又累,我們倒頭就睡,和衣躺臥在上島戰友們的鋪位上。
不知啥時,天亮了。我找著眼鏡戴上,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在哪兒。四周很靜,隱隱聽到帳篷外有人在低聲哭泣。我叫上劉世威一同到帳外查看,隻見三個戰士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其中一人懷裏抱著一支衝鋒槍低聲哭泣。他們的排長犧牲了,衝鋒槍是排長的槍,全排傷亡大半,隻剩下他們三人。
三十多位戰士昨晚從這座帳篷出發,上島潛伏;我們從江邊陣地返回,借住在戰友們的鋪位上,黑夜中大家相互擦肩而過,竟然永遠不能見麵啦!兩棵大樹間,熊熊的篝火上,吊著的一鐵罐裏,開水在沸騰,我熱淚滿麵,不可自製。
原來昨天晚上,蘇軍使用那輛坦克作掩護,分散我軍注意力,乘機派工兵偷偷潛入島上,在我方一側安放了上千枚各式地雷封鎖珍寶島,隻留下一條通道準備拖回那輛坦克。後半夜,這一排戰士登島潛伏時,中了蘇軍的詭計!好歹毒,追我們是假,掩護工兵是真,給我們玩了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親曆珍寶島戰鬥(8)T62坦克傳奇
就在克格勃特務們沿著虎林一線緊急部署時,載著T62坦克的車隊日夜兼程,繞道307國道,奔向沈陽。當T62坦克路過21團老5營10連前的邊防檢查站時,我們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外國語學校的幾位知青聞訊趕來,其中就有後來的外交官馬小衛同學,她還好奇地上去摸了摸這個30多噸的大家夥。
3月15日的戰鬥之後,中蘇雙方的眼光都緊盯在那輛T62坦克上。為了爭奪它,蘇軍使盡了渾身解數:布雷封鎖、炮火轟炸、“冰雹”火箭炮縱深打擊,最後連克格勃都上陣了。
我方對這輛坦克是誌在必得!3月15日的慘烈戰鬥使我軍對什麽是最先進的坦克有了全新的認識。為了國家的安全,必須把它搶到手。
上個世紀之初,義和團員們光著脊梁,揮舞著大刀向洋槍隊衝去,高喊著刀槍不入,他們自認為已經練就了鐵布衫、金鍾罩絕世武功。但結果,同曾格林沁率領的八旗鐵騎一樣,被打得血流成河。
這T62坦克對我前沿部隊當時配備的主要反坦克武器:40火箭筒、75無後坐力炮、反坦克手雷來說,倒真像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武功。戰鬥英雄楊林用75無後坐力炮連續擊毀兩輛蘇軍裝甲車,負傷多處,左手三個手指被炸掉了,右手掌被子彈擊穿,誓死不後退,與衝過來的坦克,麵對麵,炮口對著炮口,炮響了,英雄被炸飛了。
3月20日,我軍開始在江沿開闊地排雷。
3月28日,完成拆卸坦克重要部件、紅外夜視瞄準儀等。
4月2日,嚐試用牽引車拖拉,但坦克完全沉入江底。
4月15日晚,北海艦隊潛水員掛鋼纜成功(當時在五林洞傳說雙方潛水員在江底打起來了一事,查無實證);無名高地後,40名戰士一組,輪班推動從哈爾濱特製的大絞盤,一厘米一厘米地拉動坦克,中間鋼纜曾被蘇軍炮火數次擊斷。曆時兩天兩夜,這T62坦克正式成為我軍的戰利品。
但是,爭奪這輛T62坦克的戰鬥並沒結束,更離奇的故事發生了。
蘇方眼看中方得手了,高層並不甘心,命令克格勃出動,密謀炸毀它,決不許中國獲得T62坦克的機密。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興凱湖上一隻小艇偷偷地靠了岸。一個鬼影背著一個大包跳上岸,迅速鑽進湖畔密林。天亮時分,他從山林裏窺視著密山通往虎林的公路,猶豫著,最後還是爬了出來,踏上公路,朝虎林方向的小衝坡走去。不久,他累了,便攔下一輛開往虎林的拖拉機,攀上拖車,跟車上的兩個人說借道去小衝坡。這種事在北大荒地區很常見,交通不發達,順路搭個便車,很平常。然而拖車上一位50來歲的東北漢子,這天可感覺不平常,真是冤家路窄。那背包上車的家夥剛一下車,這位東北漢子就跳下車奔向公安局報告去了。
在公安局,從那位不速之客的背包裏,搜出了兩包烈性炸藥和其它爆破器材。這位不速之客就是臭名昭著的蘇聯克格勃特務竇祥鬆。
話說克格勃接到莫斯科的命令:務必炸毀坦克,不讓中國人得到坦克的機密,就謀劃了一個周密的行動方案。可是派誰去執行呢?在克格勃位於遠東地區的一所特務訓練學校,他們找到了竇祥鬆。
竇祥鬆是地道的虎林人,出身於一個惡霸地主家庭,其父解放後被鎮壓了。他從小就不是個好鳥,長大犯事入獄。釋放之後,不思悔改,對村裏安保幹部懷恨在心,竟然把安保幹部夫婦殺害了,殘忍地割下兩人的頭顱,提頭潛逃到蘇聯投奔了克格勃。在那裏,他接受了暗殺、爆破、偵察各項訓練。
克格勃向竇祥鬆許諾,完成此次任務後,他不必再回到訓練營。可以在莫斯科住豪宅,享美女。禁不住利誘,竇祥鬆一口答應下來,動身出發,踏上了不歸路。
車上的東北漢子名叫莊樹寶,他並不認識竇祥鬆。可他認識竇祥鬆的老爹——惡霸地主竇順仁。解放前,竇順仁娶了個小老婆,在當地號稱一枝花。莊樹寶在竇順仁家當差,一天扶一枝花下車時,一枝花崴了腳。這竇順仁聽到一枝花哭訴,叫人把莊樹寶一頓毒打呀,那慘況,村裏人無人敢看!
這天,莊樹寶一見有人上車,聽他說話,看他走路,瞧他那做派,就像是見了鬼,活脫脫就是當年的竇順仁!
蘇聯克格勃根據情報,仔細研究了珍寶島地區的交通路線,斷定中國軍方運送T62坦克,會走虎林——密山一線,而小衝坡是必經之路。他們派遣特務在這一帶設伏,認為隻要把一包烈性炸藥投入坦克中,就能將其變為一堆廢鐵。可誰會想到,竟有這般冤家路窄的巧事。
中國諜報部門,從一開始就緊張地監視著克格勃的動向,經過反複斟酌,來了個聲東擊西,舍近求遠。
就在克格勃特務們沿著虎林一線緊急部署時,載著T62坦克的車隊日夜兼程,繞道307國道,奔向沈陽。當T62坦克路過21團老5營10連前的邊防檢查站時,我們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外國語學校的幾位知青聞訊趕來,其中就有後來的外交官馬小衛同學,她還好奇地上去摸了摸這個30多噸的大家夥。
兩軍對峙軍情急,三顧菜園尋妙計;末路英雄懷赤膽,捧出數據可破敵!
小芒學弟的一個跟帖:“關於這輛T-62……老木69年在五林洞第一次見,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某軍工研究所,在那兒與T62坦克是老友重逢啊!” 這份帖子讓我產生了繼續講述T62坦克傳奇的衝動。
1969年珍寶島戰鬥之後,蘇軍集結重兵於中蘇邊界蘇方一側,尤其是列陣於外蒙一線的坦克集團,對京畿地區形成了極大的壓力。我軍的各種口徑反坦克炮,都無法應對T62 坦克構成的威脅,形勢非常緊急。
不久,在幾位老帥的幹預下,研製新型坦克,新型穿甲彈、破甲彈的任務就落在某軍事研究所科研人員的肩上。但是研究工作不久就遇到了一個瓶頸。尤其是要求穿甲彈、破甲彈擊穿不同厚度的鋼板,初速度應該是多少?炮彈接觸鋼板時瞬間產生的高壓又應該是多少?科研人員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沒有準確的數據,研究就無法進行下去。幸運的是得到了計算這個課題的一個方程式。可研究所裏誰也不會解這個方程式,我國剛研製成功的計算機,更是不能輸入解這種方程式的程序。葉劍英元帥得知他們遇到的困難,提供了一個線索:
到山東某大學去找一位先生求教。此人名叫劉先誌。
軍工研究所的兩位軍人來到山東某大學,得知這位劉先生在菜地種菜接受改造,他身背“叛徒、內奸、特務、法西斯別動隊、反動學術權威”眾多罪名。如此重要的科研課題,怎麽能讓這麽一位知道呢?
兩位軍人好生為難,商議半天,決定話不多談,隻讓他解題便罷。二人換上便裝,來到菜園。見劉先誌正在菜地澆水施糞,便趨身向前,請求幫忙解一道難題。那劉先生麵容憔悴,身體疲憊,滿身塵土。他掃了眼遞過來的方程式,閉目沉思片刻,問道,“幹什麽用的?”二位答道,“當然教學用。”“教學根本用不上這種東西,不相信我,我幫不上忙,拿走吧!”冷冷地說罷,便轉身澆菜去了。
幾天之後,這兩位科研人員身著軍裝,手提水果、拎著打包的營養品又來到學校。他們背著學校領導,摸進劉先生家中,進門就道歉,“先生,領導批評我們了,我們……”
劉老先生未等聽完,轉身從床下拖出一個紙箱,取出一摞稿紙,“都是我的不對,別耽誤了國家的大事。北方戰事急,打坦克所需數據都計算好了。” 說著,遞到來者手中。兩位科研人員滿臉疑惑,一看,滿紙的計算數式,“您怎麽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劉老笑而不答,狡黠的笑容中透著幾分童真。
讀者要問了,這位劉先誌到底是何許人也?
說到他,可又是一段傳奇。
劉先誌,山東人。早年到德國深造,獲博士學位。剛入而立之年,就升任德國最著名的克虜伯兵工廠副總工程師。他參與設計德國多款火炮以及黑豹和虎王坦克的炮塔。是德國軍工界泰鬥級人物。
1945年,德國戰敗。劉先誌同克虜伯兵工廠的其他高級科技人員一道,被蘇軍虜往蘇聯。
遠在延安的周恩來,得知此消息,立即派人跟斯大林交涉,費盡周折,將他接回國內保護起來。解放後,劉先誌痛恨自己前半生的罪過,不願再造兵器,便來到山東某大學任教。文革期間,他自然無法逃脫厄運。在受盡百般淩辱摧殘之後,被發配到花房勞動。他家門上貼滿了“叛徒”、“內奸”、“特務”、“法西斯別動隊”字樣的標語,他自己似乎也真是看到了英雄末路。
這之後,我某軍工研究所突破難關,很快研製出新型的穿甲彈、破甲彈,能將250毫米的鋼板打得百孔千瘡;對原先的坦克設計方案進行了11處重要改進,不久,我軍69型坦克研製成功!
1977年,劉先誌教授得到平反、解放,1982年,被任命為山東省副省長。1990年去世,享年84歲。
1972年,探親回京,特意到軍博看看那輛費盡千辛萬苦搶回來的T62坦克。前後仔細查看,近乎毫發無損,隻是右側的履帶被我方反坦克地雷炸斷了一根銷子。
譚先竹和董彥在北京軍事博物館前相聚,在繳獲的蘇軍T-62坦克前回憶那場激烈的戰鬥。?
當年還收到他們的信,興奮地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現在是娃娃們上戰場的時候了。
單純的孩子們,現在反思,決不能回到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