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母子

 

曾經，認定孩子對母親的依戀是一顆種子，如果長久遠離泥土，種子會漸漸枯萎，終於失去生命。然而，一個男孩子的謊言，讓我知道這種認定是絕對的錯誤；他用一秒鍾的思念，滋潤看似死亡許久的種子，瞬間長成大樹；站在濃密的綠蔭下，我看到他眼底的眷戀，隨著母親離去的煙塵，延伸的越來越長。

 

男孩剛滿十四歲，伶俐的孩子氣背後，曾經有過黑暗的童年。五年前，祖母聽從社工的意見，把他送來賀喜寄宿學校。此後，隻有接近感恩節和聖誕節時，他才會有想家的念頭。“我才不是想念他們，隻是大家都回家了，一個人很無聊。”

 

孤單，所以想家，卻不想回家。“回家？我們家樓下是賣毒品的，隔壁是殺人犯；家裏的酒比飲用水多，子彈比麵包多。祖母靠救濟金過活，媽媽成天和不同的男人鬼混。你們是幹淨人，永遠無法想象那種垃圾環境和生活。”

 

幹淨人？好新鮮的名詞。從朋友那邊知道，五年的寄宿生活，他隻有十歲那年回家過感恩節；其他的日子，祖母每個月來接他出去玩一天，晚上一定回來睡覺。朋友說，“其實他很怕回家，他爸爸殺過據說不少人，判了無期，但是家裏老有人來尋仇；媽媽每天帶不同的男人回家，全是下九流的人，不高興就把小孩打一頓。所以，他這麽喊他媽——那個妓女。”

 

“也難為他了！你這屋裏，還有這樣的小孩嗎？”

 

“多了去！十二個孩子，九個是這樣的；一人背著一本血淚帳，他還不是最糟糕的。其他四個，兩個是孤兒，不過爸媽都是被人殺死的；另外兩個是窮人家，背景倒是簡單。”

 

哦，所以我是“幹淨”人。不過，既然不喜歡媽媽，為什麽撒下漫天大謊，僅僅為了和沒有監護權的媽媽出去玩一天？他應該知道欺騙的後果，法院將會取消母親僅剩的探視權；可是他大膽對隻在周末值班的“周末家長”說謊，莫非他根本不想再見到母親。

 

我提出疑問，他很小心的不讓眼淚流下來。“她去坐牢了，也不再承認我是他兒子，當然也不會再來看我；既然如此，有沒有探視權，已經不重要了。”

 

他娓娓訴說，那天與媽媽獨處的悲歡離合。媽媽帶了很多錢，先為兒子買一套名牌服飾，再一起上高級餐館吃飯，最後讓他給每個宿舍同伴和家長帶禮物；臨別之際，媽媽才慢慢說出不再見麵的打算。“生你的一男一女都是混蛋，是你生命中的汙點，我要求你把這一男一女徹底忘記，永遠忘記。從今往後，宿舍家長就是你唯一的爸媽和親人，好好讀書，好好學習他們的榜樣；將來你長大以後，如果能是個有用的人，也算我這輩子還做對一件事。”

 

沒想到媽媽會說出這樣的言語，更沒想到自己竟會脫口叫她媽媽，“媽媽……”

 

“我不是你媽媽！你該回家了！我們不會再見了，祝你好運。”媽媽歇斯底裏的大吼大叫，趕他下車之後，踩足油門的消失在他眼前。

 

他沉默了，世界也跟著沉默了，四周極其安靜，仿佛能聽見花瓣飄落的聲音。

 

“你母親很愛你，非常非常的愛你。”

 

“是的，我第一次知道她很愛我，也第一次知道我其實很愛她。” 他放肆地讓眼淚流下。

 

“不要讓你的孩子有遺憾，做個幹淨人。”我小聲地說，他輕輕的點頭。

 

我們不再說話，靜靜的迎接夜色，靜靜的揮手與彼此道別。獨自的，我認真感謝平凡的父母，因為他們是如此平凡，所以我才能隨意就抓滿一口袋的幸福。

 

謝謝，霎時間，我隻剩下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