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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覺得,我的作品很複雜,好像包納了整個世界,於是以為我的經曆也很複雜。實際上,我的經曆一點都不複雜。真正複雜的,是我的心靈曆程。或者說,我在心靈尋覓時,那些不尋常的經曆。
我在小說《無死的金剛心》中描寫了一個遠離青藏高原,到印度尋找真理的僧人。這個僧人是個真實存在的曆史人物。當年,他放棄法王的寶座,放棄世間財富,甚至放棄至美的愛情,經曆千辛萬苦,去尋找一個他需要尋找的世界。最後他找到了,於是回到雪域,創立了香巴噶舉和它那獨步千古的文化。你可以把這段尋覓當成他的故事,也可以將其視為我的靈魂曆練,但實際上,我寫的是整個人類的諸多尋覓。因此,這部小說中,有很多關於生命、靈魂、信仰、人生的話題,也集合了整個人類——包括現代人——的諸多思考。它不是一部普通的大師傳記,而是一部有著巨大啟示意義的心靈小說。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跟這個主人公一樣,在尋找一種東西。隻不過,不同的人,尋找的東西可能也有所不同。但本質上看,我們都在尋找自己心靈、信仰和靈魂的載體。就是說,尋找這個東西的同時,我們也在滿足著精神層麵的某種需要,完成著精神層麵的某種升華。沒人知道自己的尋覓能否如願,找到了又能怎樣,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都在尋找的路上。
書寫這種超越肉體和物質的精神追求,是我跟一些作家的不同之處。而且,我會繼續寫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可能就不寫了。那時,我可能會“說”另一種話,比如搶救涼州文化,或者再為家鄉寫一部關於涼州文化的書。但現在,我心裏總有無數的歌,想要噴出來。那麽,我就任它自由噴湧。我不在乎有沒有人願意聽,也不在乎它能給我帶來什麽。因為,我在乎也罷,不在乎也罷,它們都會很快消失。一切都會很快消失。金錢如此,喝彩更是如此。唯一消逝不了的,就是文化和精神的載體,例如我的書。隻要人類仍然有向往,這種文化與精神就會一直傳承下去,它們的載體也會一直傳下去,進而實現一種相對的永恒。
回到現實生活中,你就會發現,我的經曆其實非常簡單:先當老師,再到教委,然後再當老師,最後當作家。說白了,就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考上師範,參加工作,然後換了一份工作。這種經曆很普通,很多人都跟我差不多,包括一些作家。那麽,為什麽他們無法展示出這樣的複雜與博大呢?
首先,我借助教委工作的便利,走遍了整個涼州,甚至深入老山、沙漠,積累了大量創作素材,對涼州百姓的生活,以及涼州那塊土地,都像對自家手掌般熟悉。
第二,麵對世界時,我始終保持開放的學習心態。在我眼中,一切優秀文化,都是人類共有的智慧,都是滋養我成長的精神食糧。它們不會,也不可能變成我的精神枷鎖。因此,我才走出閉塞偏僻的西部村莊,走出農民和教師的視野,成長為雪漠。我總是要求自己,要將今日之所學,變成明日進步的基石,不能像猴子掰苞穀那樣,邊掰邊丟。所以,三十多歲時,我已構建了獨特、豐富的知識體係,涉及宗教、哲學、文學,還有一些民俗學、大文化等各個領域。而且,我習慣將所有知識用於文學,又將文學用於傳遞我的思想。所以,我的作品也罷,思想也罷,都呈現出世界般的複雜與豐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花了二十年時間,幾乎與世隔絕地修煉人格,借助一種大善的熏習,在心靈上超越了自我與環境的束縛,進入了一種大部分人都無法進入的境界。當我用大家能理解的方式,將我在這種境界中看到的東西表達出來時,大家就會覺得,自己仿佛見到了一個複雜、混沌的世界。大部分作家很難做到這一點,就是因為,他們缺少心靈修煉。
不過我也說過,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大作家,作品中也展現出了一個博大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或許跟我的不太一樣,但其中同樣承載了他們的精神,他們的思考,他們的悲憫,他們的胸懷,與他們的境界。這樣的作品,就是偉大的作品;這樣的作家,就是偉大的作家。因為,他們的呼吸,就是人類的呼吸;他們的思考,也是人類的思考;他們關注的,正是人類關注的;他們在乎的,正是人類需要的。他們不像現在的一些作家那樣,為自己的欲望活著,他們的活著,是為了某種使命與信仰。
卡夫卡的作品也很偉大。他不像很多作家那樣,在故事、技巧等層麵打轉,而是深入靈魂,書寫心靈。這樣的作家非常少。他同樣讓我見證了一個作家應有的靈魂深度。
卡夫卡的寫作毫無功利色彩,純粹為了愉悅自己的心靈,讓自己在孤獨中有種安慰,在苦難中有種向往。所以,他既不急於出版,不想換來稿費,也不怕別人盜版,甚至不關心自己能否名垂千古。因此,他才會要求朋友,在他死後,將書稿燒掉。在這一點上,我跟他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好多人還認為,我的小說《西夏咒》中的某些章節,就有卡夫卡的神韻。但事實上,我們很不一樣。
卡夫卡的生活環境不太好,他自己也很不滿意,一直活得很壓抑,隻有在寫作時,他才感到快樂。否則,他就不會寫作。但我不是這樣。我的行住坐臥,都是我的修行,也是我的寫作。我的寫作,同樣是我的修行。換句話說,無論做什麽,我都非常快樂,不一定要寫作。寫作,隻是我貢獻世界的一種方式。如果有一天,世界需要我用另一種方式作貢獻,我可能就不寫作了。直到現在,我仍然有很多該說的話,都還沒有說,所以我會繼續寫下去。
不過,卡夫卡仍然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我都非常欣賞。比如《城堡》和一些中短篇小說。我覺得,這個時代的一些作家,應該精讀卡夫卡的作品,及其存在本身。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像卡夫卡那樣,有自己的靈魂叩問和藝術追求,也能在文學形式與內容方麵,擁有更大、更多的可能性,不要把眼光停留在物質和名利上麵。
當然,鳥愛天空,魚愛大海,駿馬喜歡草原。無論他們選擇什麽,我們都要尊重他們。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生存方式。不同的選擇,構成了世界的豐富。我更喜歡像馬那樣,奔馳在草原上。如果你把我丟到水裏,我很快就會淹死的。他們也是一樣。隻要他們選擇了自己需要的,就很好。如果他的活著,能給世界帶來一點美好,我們就祝福他;如果他的出現,讓世界變得更壞了一點,更功利了一點,他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所以,他選擇什麽,都不要緊,隻要有顆向上的心,能守住人的良知,不管他能飛多高,飛向哪一個山峰,我們都祝福他。
——摘自《光明大手印:智慧人生》 雪漠著 中央編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