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在歐洲曆史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爭。之所以說前所未有,是因為它在戰爭規模和武器殺傷力上與之前的戰爭完全不同。它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了所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僅有機關槍和大炮,而且還有坦克、飛機、潛水艇以及可怕的生化武器——毒氣彈。在戰爭之初,人們並不能想象戰壕戰或刺刀戰,人們對戰爭的想象仍然停留在上一個世紀,以為戰爭就意味著擂戰鼓、策戰馬、舉大刀、高呼“殺呀”、衝向敵陣。因此,在1914年8月4日英國向德奧宣戰後,英國人報名參軍、奔赴前線之踴躍,可以說是盛況空前,有點像50年代的抗美援朝在中國所得到的廣泛的民眾支持。英國蘭卡斯特博物館展出了1914年當地報名參軍的情況,一天之內就有200人加入了蘭卡斯特的皇家國王兵團,還有許多人沒有能夠如願。《蘭卡斯特觀察家報》稱他們為蘭開郡的“200勇士”。從蘭卡斯特兵團,人們可以看到英國民眾的愛國熱情,從這裏走向法國的英國軍人中有一位詩人叫勞倫斯·比尼恩(Lawrence Binyon)。
比尼恩於1869年出生於蘭卡斯特的一個牧師家庭,1893年他畢業於牛津大學。他曾經在蘭開郡度過他的童年生涯,早期詩歌寫蘭開郡的美麗山川。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由於年齡過大而加入了自願兵。1915年他被派往法國的紅十字醫院做護工,離前線僅四十英裏,曾經寫下歌頌“不屈不撓的法國”的詩篇。在戰爭初期,戰場的恐怖還沒有完全被後方知曉,戰士的犧牲給人們帶來的隻有感動。比尼恩在《泰晤士報》發表了《獻給倒下的將士》(For the Fallen,1914年9月21日),紀念在法國馬恩河戰役(Battle of Marne)中獻出生命的英國士兵。他在詩中說,“他們唱著高歌走上戰場,他們很年輕,/四肢筆直,眼神真誠、穩健、閃亮,/麵對不測的命運他們堅持到底,/麵對強敵他們無畏地倒下”。該詩在當時被稱為“最給人安慰、最具靈感的悼亡詩之一,在戰爭期間得到了公眾的廣泛喜愛”。詩歌接著說,“他們不會變老,而我們則會:/時間不會讓他們厭倦,歲月也不會。/在太陽落山,在清晨時分/我們將記住他們”。詩人羅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稱這是“用英語寫成的最優美的悼詞”。這最後幾行後來被普遍鐫刻在英國的戰爭紀念碑上,也常在停戰紀念日(Armistice Day)活動中被朗誦。
除比尼恩以外,另外還有15位英國詩人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們中一部分真正是犧牲在戰場上(現在他們已經靜靜地躺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詩人角”)。在前線,這些詩人深知戰爭的殘酷,完全沒有後方的人們關於俠義、勇敢、騎士精神的浪漫幻想。詩人威爾弗雷德·歐文(Wilfred Owen)1893年出生於英國伯肯赫德的貧窮社區,他深知勞動人民的苦難,對他們有著深切的同情。1915年他加入了英國軍隊,1916年在法國參加了著名的索姆河戰役。由於患“炮彈恐懼症”,他被送進了愛丁堡的一家精神病醫院,用詩歌記錄了他的戰爭經曆。《獻給厄運青年的讚歌》一詩描寫了送別部隊的場景,他把戰爭的狂風驟雨比喻為晚鍾:機關槍發出的突突聲是祈禱,大炮噴出的火焰是蠟燭,士兵痛苦的呻吟是唱詩班,似乎戰爭在為他們舉行一場巨大的葬禮。詩歌暗示民眾的愛國熱情將把他們送上死亡之路,黑夜將是為他們臨終而降下的窗欞,他們將“像牲口一樣死去”。他的另一首詩《甜美與榮耀》描寫了毒氣彈襲擊所造成的嚴重傷亡。當部隊士兵們在極度疲憊中一瘸一拐地向後撤退時,像老乞丐一樣彎著腰,像老婦女一樣不停咳嗽,鞋子丟了,腳磨破了,連警報都聽不見了。一顆毒氣彈掉在他們中間,詩人在慌亂中帶上了毒氣麵具。他透過麵具看到一個士兵在叫喊中倒下,倒進了綠色的煙霧之中,“像沉沒進綠色的大海”。古羅馬詩人霍拉斯在《頌歌》中把為國捐軀的行為描寫為“甜美與榮耀”,而歐文的這首詩歌暗示士兵的死既不甜美,也不榮耀,完全沒有尊嚴。1918年在戰爭結束前一周,歐文戰死於法國。
另一位詩人西格弗裏德·沙遜(Siegfreid Sassoon)1886年出身於貴族家庭,畢業於劍橋大學克萊爾學院,1914年他被派往法國,1916年參加了索姆河戰役。他在戰爭中表現英勇無比,被稱為“瘋狂的傑克”,獲得了一枚陸軍英勇十字勳章(Military Cross)。但是1917年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胸膛,他在戰地醫院勉強撿回了一條性命,從此對戰爭的看法發生了改變。他在一封致上司的公開信中說,他本以為這是“一場自衛和解放的戰爭”,但實際是“一場侵略和征服的戰爭”。他也被判定患有“炮彈恐懼症”而被送到了愛丁堡那所精神病醫院。他的詩歌充滿了對軍方、教會和政府的抨擊,在《他們》一詩中,主教布道說:“當士兵從戰場歸來,/他們將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因為他們經曆了一場“正義的戰爭”的洗禮,對“反基督”發起了一次的痛擊。一個士兵回應道,“我們的確完全不同了,/喬治失去了雙腿,比爾雙眼失明,/吉姆的肺部被打穿,可能死去”。的確,所有士兵的生命都發生了改變,但不是主教所說的那種。在《穿過新門寧門》一詩中,沙遜質問道,“穿過這座門的時候,誰還會想起那些普通的、填補槍口的死難者?”對他來說,這座位於比利時的紀念門是“世界上最大的傷口”,它所代表的“虛榮”無法衝抵對犧牲士兵的回報。
http://epaper.gmw.cn/gmrb/html/2014-08/18/nw.D110000gmrb_20140818_1-12.htm
讀者一定會覺得這兩位詩人是特例,但其實反戰情緒在一戰詩人中相當普遍。其主要原因是一戰的確在某種意義上是西方強國重新劃分勢力範圍的戰爭,薩拉熱窩的暗殺事件僅僅是導火索。著名的現代派詩人艾茲拉·龐德(Ezra Pond)在一戰後創作的《休·塞爾溫·莫伯裏》(1919)中寫道,“無數人死了,/最優秀者也在他們中間,/為了一條老掉牙的母狗,/為了一個被搞糟的文明”(第V節)。的確,隨著戰事的發展,人們對這次戰爭的正義性有了許多反思。“愛國”、“榮譽”等說教似乎逐漸成為一種空虛的口號,甚至是一種“欺騙”。龐德在詩中接著說,“在地獄裏摸爬滾打,/相信了老一輩的謊言,然後幻滅,/回家,回到一個謊言,/回到許多欺騙,/回到古老的謊言和新的醜行”(第IV節)。“古老的謊言”顯然是指霍拉斯的“甜美與榮耀”;“新的醜行”顯然是指當代政客搖著三寸不爛之舌,把罪惡當成了榮耀。龐德的批評是犀利的,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但這同時也顯示了一戰在歐洲並不是沒有批評的聲音。
在今天,我們不能否認許多人為戰爭付出了犧牲,我們應該記住他們,同時也應該吸取深刻的教訓,避免戰爭再次爆發。這也就是為什麽在英國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紀念活動如此隆重的原因。為紀念一戰,英國在8月4日晚11點舉行了全國的熄燈儀式,包括在唐寧街10號和其他著名地標、景點。英國文化界也推出了一係列紀念一戰的活動,包括出版書籍,公開新發現的戰爭文獻(老照片和士兵日記等)。英國現任桂冠詩人卡羅爾·安·達菲(Carol Ann Duffy)邀請了一係列當代著名的英語詩人閱讀一戰詩歌(包括我們以上列舉的詩歌),並對它們做出回應,活動取名為“關於戰爭的詩歌”。利物浦市為紀念一戰舉行了“巨人”遊行:祖母、孫女和她們的狗在市內遊行三天,吸引了無數人駐足觀看。顯然,祖母是過來人,有很多故事要講。可以說,英國紀念一戰的隆重程度不亞於中國紀念抗日戰爭的程度。有人會問,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過去100年,為何還能如此占據英國人的想象?我們應該看到,一戰給歐洲各國帶來的災難是深重的,戰爭總共奪取了900萬人的生命,一代年輕人被戰爭抹去了。在歐洲,一戰也是傳統和現代的分界點,許多人感到傳統的歐洲在一戰後消失了,歐洲從“天真”墜入了“經驗”。正如有人形象地所說,一戰停戰協定的簽署“把最後一顆鐵釘釘入了傳統歐洲的棺材”。
http://news.china.com.cn/live/2014-08/18/content_2823937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