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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發】朱向前:毛澤東詩詞的一種解讀(四)

(2014-01-09 06:42:23) 下一個

第三,文采華美。

    後麵我們將還要展開講到,文采是毛澤東臧否曆史人物的重要標準。他自己也看重文采,追求文才,並且以文采自傲於世,他寫文章追求“神氣”,追求“光昌流麗”,他寫詩詞亦如是。下麵我們舉例分析。

    一般看來,兩首《沁園春》是毛澤東詩詞中氣韻兼勝的代表之作,我們就來看看這兩首《沁園春》的上闕: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廖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這兩個半闕都何其色彩明麗,形象生動,氣勢磅礴,文辭華美。但細觀之下,又各有不同。前者體現了青年毛澤東對世間萬物充滿了探索和好奇之心,仰觀俯察,細致入微,以至於“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都曆曆如在目前。後者則反映了中年毛澤東將個人和民族命運結合在一起並握於股掌之中,雄視天下,這時候看世界就觀其大略,變成了粗線條,“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多大的龐然大物在他眼中也成了須彌芥子。而且,從這兩首《沁園春》中各取一句,恰成了一對妙聯,正是毛澤東前半生的真實寫照,那就是上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下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類似這樣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就不一一列舉了。我們再挑幾個七律中的頜聯和頸聯來看看——

    “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七律·登廬山》);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七律·答友人》)

    大家仔細看看,“雲橫”對“浪下”,“九派”對“三吳”,“浮黃鶴”對“起白煙”;“洞庭波湧”對“長島人歌”,“斑竹一枝”對“紅霞萬朵”,“千滴淚”對“百重衣”,“連天雪”對“動地詩”,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量詞對量詞,色彩對色彩,對得何其工整,何其漂亮,用毛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光昌流麗”,他喜歡用這個詞來形容文章寫得漂亮。

    這是一種文雅華麗的,還有一種就是口語傳神的。比如:“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把敵酋師長的名字直接到詞裏,不禁讓我們想起辛詞“試問天下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而且行軍隊伍中一片歡騰聲如在耳畔,頗有神韻。再比如“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如話桑麻,聲聲悅耳。再比如“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娓娓道來,質樸動聽,雖如白話,但氣韻生動,意境高妙。

    通過以上的簡單分析,現在我可以給毛澤東詩詞作出一個基本判斷和結論。

 

    第一,毛澤東是一流詩人。

    即便放在中國兩千多年的詩歌長河中比較,也有大約五分之一的作品不會輸給大家。前麵說了很多例子就不重複了,這裏再說一個小令就是《十六字令·山》,也許是我孤陋寡聞,在我的閱讀記憶中曆史上的十六字令就沒有名篇,為何?因為它的形製過於短小,十六字令十六字令就是十六個字,還沒開頭就已經結束了,此所謂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是你們看看毛澤東是怎麽寫的——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雖然短小,但口語生動、描繪傳神,無論言其高、言其雄、言其險,都有一股大氣磅礴於其間,毛詩全部特點都濃縮於此,此篇一出,改寫了中國詩史上十六字令無名篇的曆史!

    順便我再提醒大家注意,此篇的創作時間,毛澤東自署為“1934——1935”,也就是說三首十六字令48個字,毛澤東在馬背上推敲了一年。那時候正值長征,雖然天上有飛機,後麵有追兵,經常突圍生死關頭,艱難困苦,莫此為甚。但是,一、兩萬五千裏長征畢竟是打的時間少,走的時間多,毛澤東騎在馬上搖頭晃腦,吟詠推敲,毛自稱“馬背詩人”,即由此而來。這是我們可以想象的長征途中的另一個毛澤東。二、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毛澤東雖然身為三軍統帥,但是同時又是馬背詩人,似乎完全將自己置身世外,以郊寒島瘦的苦吟精神來苦苦追求48個字的最佳效果。這種身份的反差和精益求精的創作態度的奇妙組合,成為了古今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根據我個人的心得,我認為毛詩的上乘之作包括如下一些篇目,在此提供給各位方家,僅供參考。

    1、《虞美人·枕上》

    2、《賀新郎·別友》

    3、《沁園春·長沙》

    4、《菩薩蠻·黃鶴樓》

    5、《西江月·井岡山》

    6、《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

    7、《采桑子·重陽》

    8、《菩薩蠻·大柏地》

    9、《憶秦娥 ·婁山關》

    10、《清平樂· 六盤山》

    11、《十六字令·山》

    12、《七律·長征》

    13、《念奴嬌·昆侖》

    14、《沁園春·雪》

    15、《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16、《蝶戀花·答李淑一》

    17、《卜算子·詠梅》

    18、《浪淘沙·北戴河》

    19、《水調歌頭·遊泳》

    20、《七律·到韶山》

    21、《賀新郎·讀史》

    22、《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第二,毛澤東古為今用。

    毛澤東完成了古典詩詞的現代轉型,就是把中國古典詩詞用來反映當代生活,反映無產階級革命鬥爭,這幾乎是毛澤東一個人完成的,而且完成得非常傑出和自然。這方麵我覺得八個樣板戲也有類似的功能,用反映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傳統京劇來表現無產階級的英雄人物和鬥爭生活,雖有假大空之嫌,但藝術形式上確實做到了精益求精。一段唱腔,一句台詞,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做到了精準精妙。否則,文革結束了三十年,一切都時過境遷,今是而昨非。惟有樣板戲仍然在電視、廣播中大行其道。這就說明它的藝術形式已經超越了內容而獲得了自身的存在價值。你聽聽《杜鵑山》中的《亂雲飛》、《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真是聲如裂帛,響遏行雲,蕩氣回腸,百聽不厭。

    扯遠了,打住。回頭再說毛澤東詩詞。毫不誇張地說,經過藝術創化和創新,毛澤東詩詞已然成為了中國古典詩詞的最後一座高峰,和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轉型過度中的一座重要橋梁。毛澤東詩詞中的許多名篇名句,已經成為了中華文化長河中的瑰寶和當代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警句格言。比如:

    “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

    “江山如此多嬌”,“風景這邊獨好”;

    “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不到長城非好漢”,“踏遍青山人未老”;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

    這都已經成為了毛澤東巨大精神遺產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刻地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就詩詞而言,它的普及程度無人可及,創造了中國詩歌史上的奇跡。

    第三,毛澤東詩史合一。

    據我考證,從25歲的毛澤東1918年寫下《送縱字一郎東行》明確表明革命心誌,到1949年寫《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30年恰巧有28首詩詞,正好對應和記錄了毛澤東開創和領導的28年武裝鬥爭。你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天意。用自己大氣磅礴的、瑰麗多姿的、文采風流的詩詞創作,有意無意地記錄了自己領導的艱苦卓絕的、驚天動地的、波瀾壯闊的、翻天覆地的鬥爭曆程。所謂艱苦卓絕,就是一介書生,起於草莽,千難萬險,艱苦備嚐;所謂驚天動地,就是以弱抗強,以卵擊石,石破天驚;所謂波瀾壯闊,就是從小到大,百川歸海,勢不可當;所謂翻天覆地,就是乾坤再造,搗它一個底朝天,開創了一個新紀元。毛澤東是用詩寫史,也是以史寫詩,正事寫史,餘事寫詩,詩史合一,是為史詩。這才是一等一的大詩人,大手筆。我敢說是千古一人,既前無古人,肯定也是後無來者。

四、四個“佐證”

    毛澤東為什麽能成為千古一人?既是開國領袖,又是詩書大家?當然,首先是時勢造英雄,從客觀條件而言,20世紀是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過渡的轉折時期,它需要英雄也產生了英雄,毛澤東應運而生,因勢利導,乘勢而上,成為了其中最傑出、最重要的代表。這是曆史的選擇,中華民族的選擇。就主觀條件而言,毛澤東胸懷天下,生性好學,博聞強記,成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承傳者,和中華民族生存智慧的集大成者。他又能得時代風氣之先,接受馬列主義的西方先進思想文化,並使二者融會貫通,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開花,長成參天大樹。他情感豐富,精力旺盛,永不疲倦地尋求新知,探求真理,理性的思考結晶成為了開國定邦的思想體係,情感的醞釀迸發鑄成了橫絕於世的瑰麗詩篇。如果說他是文韜武略,那麽他是文大於武,以文立身,以文勝出,以文安天下。文化的博大精深,使他在20世紀風雲際會的中國政治舞台上鶴立雞群。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就是他最大的底氣和本錢,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綜合素質。因為這個,他才能鑒往知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他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他才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他才能不怒自威,君臨天下,一言興邦,一言亂邦。

    具體來說,從作家發生學和作家本體研究的角度看,貫穿毛澤東終生尤其是彌漫在他詩詞創作中那種強悍而強大的自信,源自何處?我個人認為相當大程度上就是來自他巨大的文化優勢。諸位如予不信,下麵我們就從四個方麵來研究與佐證毛澤東的文化底蘊與他的謀略、智慧、權威之間的互動和轉化關係。

    第一,有詩為證。

    先講講詩歌,我們就講半闕毛澤東詞,看看怎麽樣。《沁園春·雪》的下闕: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大家注意這個“惜”字,是可惜的惜,惋惜的惜,歎惜的惜。歎惜誰呢?歎惜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大家知道,這五位可是在兩千多年來中國曆史上350多個皇帝中能入得了毛澤東的法眼的屈指可數的明君雄主,其他的根本不在話下。就這五位,還讓毛澤東為之歎惜。歎惜什麽呢?“略輸文采”啊,“稍遜風騷”啊,“風”乃《國風》,“騷”乃《離騷》,是文學作品的總稱,也是才華的代稱,說的是一回事。都是文采不行啊。跟誰比不行呢?就是跟我毛澤東比不行啊!毛澤東的高度就在這裏,他縱覽中國兩千年,皇帝無數,英主輩出,但都文采略遜,風雅不足。不過毛澤東還是給予了他們足夠的尊重,措辭相當溫和,隻是“略輸”和“稍遜”,至於成吉思汗,那就很不屑了。你看看,“隻識彎弓射大雕”,隻會用箭射鳥嘛。

    前麵我說過了,這首詞不可能是胡喬木或者別人什麽代寫的。為什麽?因為氣勢不同。幫毛商量切磋斟酌個別字句,這是有可能的。蔣介石曾說這首詞有帝王氣,要批毛的帝王氣。這句話沒說錯,確實有帝王氣。讀這首詞給人的感覺,是江山底定,霸業已成。

    我提醒大家注意,這幾句詞無意間泄露了毛澤東臧否曆史人物的重要標準,看一個人就看你有沒有文采。毛非常重視這個。四個最有作為的皇帝在他看來,文采都還是不行。我們舉一個反證,雖然不是皇帝的曹操,毛澤東卻極度推崇。因為曹操有文采,詩寫得好啊!你們去讀《觀滄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曹操的雄健大氣和毛的詩確有有相同之處,所以毛澤東把他引為同調。尤其是《龜雖壽》、《觀滄海》,毛澤東不僅反複吟誦,而且反複手抄。有一次他對工作人員說:“我還是喜歡曹操的詩。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大手筆。”1954723日,他曾專門給在北戴河休假的女兒李敏、李訥寫了封信,專門指出:

    “北戴河、秦皇島、山海關一帶是曹孟德(操)到過的地方。他不僅是政治家,也是詩人。他的碣石詩是有名的,媽媽那裏有古詩選本,可請媽媽教你們讀”。(32

    不僅如此,毛還專門為曹操賦詞一首: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由此可見,文采的確是毛澤東量人的重要標準。

    再換一角度看,我們應該重視這首《沁園春》的寫作背景。193625日,毛澤東率領紅軍東渡黃河去抗日,在山西黃河邊一個小山村遇到大雪,26日便寫下這首詞。大家別忘了, 1936年底就發生了“西安事變”。也就是說,當時中央紅軍到達陝北不久,可以說立足未穩,人槍不過三、五萬。而1936年上半年,蔣介石部署已畢,張學良的東北軍,楊虎城的西北軍,胡宗南的中央軍,三十萬大軍已兵抵潼關一線,準備往陝北壓過去,對中央紅軍一舉殲之。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安事變”確實改變了中國曆史的進程。

    形勢如此嚴峻,紅軍命運危如累卵,但在毛澤東看來似乎勝券在握,胸有成竹。他的自信和底氣究竟在哪裏?要我看,隻能說是文化。因為他深知,打仗打的不光是人力和武器,最終打的是文化,所以他才在長征路上多次放言要以文房四寶打敗蔣介石國民黨。這決不是一句玩笑話,因為在國民黨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上,毛先後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和國民黨的代理中宣部長,在國民黨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才子,頗為汪精衛、胡漢民看重。毛當時在國民黨裏的地位和影響甚至遠遠超過他在早期在中國共產黨裏的地位和影響,所以他很清楚他的對手蔣介石們肚子裏有多少墨水。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情形果然如此,時隔十年,羽翼豐滿的毛澤東應蔣之邀單刀赴會,前往重慶談判,適逢老友柳亞子索詞,“索句渝州葉正黃”,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啊!毛澤東信筆寫下《沁園春·雪》相贈。這是純粹的個人行為,詩友唱和嘛,不需要經過政治局,也不需要五大書記討論,但它卻像中國共產黨的勝利預言,在19451114日的《新民報晚刊》上一經發表,立刻轟動了重慶,轟動了國統區。按照我的說法,第一,它橫掃二十世紀中國詞壇,這首詞一出,別的就沒有啦;第二,它粉粹了國民黨對朱、毛,對紅軍的妖魔化。國民黨操縱的媒體長期宣傳朱、毛土匪共產共妻,殺人放火,甚至在茅台酒池子裏麵洗腳……那麽人們就要問了,一個土匪能寫出如此大氣磅礴、風流倜儻的詞來嗎?別說土匪了,你蔣委員長能寫得出來嗎?

    打死蔣委員長也寫不出來,而且確實讓他看傻了眼。他首先是不敢相信這是毛澤東寫的,他問他的侍從室主任、大秘、文膽陳布雷,毛澤東能寫出這個詞來嗎?是不是毛澤東自己寫的?陳布雷說,據我了解,毛澤東這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古典詩詞造詣很深,我看像是他寫的。蔣介石更加氣急敗壞,對毛的“野心”心有餘悸,對毛的才氣妒火中燒。說,咱們能不能弄一點詞,跟他和一和,把他這首詞給滅了?陳布雷領命而去,把重慶一流的詩人作家教授都叫來,開會布置任務,連夜加班加點寫。寫出一大堆來,送給蔣介石看,蔣越看越搖頭,實在沒法跟毛澤東比啊!也就是說,舉全國之力,就弄不出這樣的一首詞來。你說這首《沁園春》有多大的威力吧!這不是多少個軍所能比得了的。而且,由於這首詞,征服了整個國統區無數的文化人、知識分子。如果這個時候讓大家在毛和蔣之間做個選擇的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中國傳統文化選擇帝王的最高標準,就是君師合一,毛澤東集帝王氣和風流氣於一身,就是最理想的領袖了。大家可以回憶回憶重慶談判期間毛和蔣的照片,蔣常常是戎裝筆挺,卻顯得有幾分呆板,毛雖然衣著平平,略顯土氣,但神態自若,是真名士自風流,惟大英雄能本色,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大氣和安詳。二人並立,蔣倒有點像毛的侍從。要說重慶談判的收獲,有一半要歸功於《沁園春·雪》。

    真正把毛澤東這首詞和好的是柳亞子,他的下闋是這麽說的:“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隻解牢騷。更笑胡兒,納蘭容若,豔想穠情著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他這個說得嚴重了,我隻說橫掃20世紀中國詞壇,他說是橫掃1000年——“看千古詞人共折腰”,在他看來,豪放大師蘇東坡還氣勢不夠,“氣吞萬裏如虎”的辛稼軒,也隻會發發牢騷……為了表達他的誠心誠意,19451021日柳亞子又應尹瘦石之邀,在自己的和詞上欣然命筆,加了一段跋,雲:“毛潤之沁園春一闋,餘推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有嘡乎其後,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餘詞壇跋扈,不自諱其狂,技癢效顰,以視潤之,始遜一籌,殊自愧訐耳!”(33)顯然,柳亞子在這裏是捧毛詞而抑蘇、辛,實心誠意難能可貴,言辭過激可以理解。

    但是,柳亞子一介狂狷之士、一代詞壇盟主,他都如此折服,其他人就更是趨之若鶩。什麽張瀾、沈鈞儒、黃炎培、郭沫若等等,莫不如是,如果說周恩來長期作為中共首席談判代表,利用他的睿智、圓融、機敏、練達、親和和耐心,結交了一大批國民黨上層政要和民主人士,那麽毛澤東憑一首詞就把他們搞定了。當日的重慶上層和文化界都以一睹毛澤東的風采為榮。

    隨後就在很多場合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不管是蔣的歡迎宴會還是毛的答謝宴會,總是毛澤東走在前麵接受敬酒或敬酒,周恩來緊隨其後代酒。代酒什麽意思啊?兩個意思:第一,我來先喝,如果酒裏有毒,我以身試毒;第二,毛澤東不勝酒力,而周恩來酒量驚人。多年來人們盛傳周恩來善飲,但是到底能飲多少誰也不知道,最近我在《特殊的交往》一書中偶爾看到水靜的回憶,說在59年廬山會議期間,有一次她和周總理兩人對飲,一人一瓶茅台,半個多小時就喝完了,她佯裝頭痛,掛了免戰牌,而總理卻表揚她說:“你一個女同誌一次能喝一瓶茅台,很不簡單嘛。”隨即揚長而去上舞廳了。(34)這是個小插曲,下麵我們言歸正傳。

 

    第二、有文為證。

    毛澤東詩詞寫得好,文章行不行?我來說兩篇文章一封信,一篇文章的開頭,一篇文章的結尾。文章都是毛早年的文章,沒有秘書代筆,秘書也寫不了。一篇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上來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去年和今年,我有幸應邀擔任北大中文係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的委員和主席,讀了不少博士的大作,很多人的文章是做得好啊,學問很大了,洋洋灑灑都是二、三十萬字,但是有的人太繞,開頭開了一兩萬字還是讓人一頭霧水,不知道要說什麽。我建議他們去看看毛澤東的文章,作為一個大文章家,毛的文風是何其明快啊!

    再說一個文章的結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年初毛澤東在閩西上杭城裏的一個米店寫的,是為了回答林彪的疑問——紅旗到底能打多久?毛澤東的判斷是革命的高潮快要到來,怎麽個快要到來法?文章的結尾說:“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顛遙看東方已看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看看毛澤東的這個比喻,這個排比,何等的清新、形象、生動、壯美!這樣的文章,秘書能寫得出來嗎?

    再說一封信,那是1935125日毛澤東寫給楊虎城的信,用的是駢體文,充分展示了毛深厚的文言功底:

    “抗日反蔣,勢無偏廢。建義旗於國中,申天討於禹城。

    驅除強寇,四萬萬具有同心;誅戮漢奸,千萬年同茲快舉。

    鄙人等衛國有心,劍履俱備,行程二萬,所為何來?

    既達三秦,願求同誌。倘得閣下一軍,聯鏢並進,則河山有幸,氣勢更雄,減少後顧之憂,增加前軍之力。……

    重關百二,誰雲秦塞無人;故國三千,慘矣燕雲在望。

    亡國奴之境遇,人所不甘;階下囚之前途,避之為上。

    冰霜遍地,勉致片言,風雨同舟,望聞明教。”(35

    情意懇切,詞格古雅,讀之鏗鏘,聞之動容。這樣的文章,也是秘書寫不出來的。

    我還想起,“文革”中唱毛主席語錄歌,當時唱遍大江南北啊。大家今天知道,這個歌詞是很講究的,上下兩段絕對是很整齊的,而且要押韻,這是基本的條件。毛主席語錄都是從他的文章中摘下來的,講話中的一段段話,參差不齊,更不押韻,怎麽能變成歌來唱呢?當然,作曲家劫夫很偉大,但是我後來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毛主席的話說得好啊!比如流行最廣的一句,我們部隊一遇到危難險急的時候,大家都念這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就這麽17個字,一念就鼓勁,充滿節奏和韻律,朗朗上口、鏗鏘有力。這樣的語錄當然可以拿來譜曲。換成別人的什麽語錄能隨便譜成歌曲嗎?即便劫夫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其實毛澤東對作文章是下過大功夫的。青年時期就已經頭角崢嶸了,到延安後,他與埃德加·斯諾談起長沙第一師範教古文的袁繼騮袁大胡子時還說:“‘袁大胡子’嘲笑我的作文,說它是新聞記者的手筆……我隻得改變文風。我鑽研韓愈的文章,學會了古文文體。所以,多虧了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寫出一篇過得去的古文。”(36)有了紮實的古文功底,作文章就文采斐然、勢如破竹。如毛澤東在1919728日《湘江評論》寫的《民眾大聯合》:

    “我們醒覺了。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經濟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從九重冤獄,求見青天。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我敢說一怪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合,將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拚命地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麵!”(37)

    由於毛澤東的文章連篇累牘,來勢洶洶,使他主編的《湘江評論》在400多種學生刊物中脫穎而出,譽滿全國。9個月前還冷落毛的胡適之稱此文是當時“最重要的文章之一”,讚揚作者“極其深遠的眼光與有力的、恰當的論辯”;李大釗則在自己主編的《每周評論》上予以全文轉載;曾蔑視過助理圖書館員毛澤東的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也稱此文“表達了學生運動最本質的目的”。一時間洛陽紙貴,年輕的毛澤東真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38)

    中年以後,毛澤東潛深流靜,做文章不追求外表的光昌流麗,而講究內在的“神氣”。他在八屆七中全會上關於經濟問題的講話中,突然插了一段“文章作法”——

    “我是讚成朱自清的風格,朱自清是清華大學一個教授,他的文章寫得好,但是有一個側麵不好,就是不神氣。第一個神氣的是魯迅,他的話是口語。魯迅的雜感,你看那個《阿Q正傳》,不是口語?‘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什麽‘兒子打老子’之類,都是口語。對這個問題,我講了一萬次了,但是許多同誌沒有改過來。也許從今天起還是改不過來,但是我有生之年,沒有見到閻王,我就要整這件事。”(39)

    “神氣”應該是一個湖南方言,我個人理解,神氣就是傳神、氣韻生動。而毛澤東總結“神氣”的經驗就是要多用口語。

    口語好在哪兒?根據我個人的學習體會,從實用層麵來看,第一,從戰爭年代過來的廣大官兵基本都是文盲半文盲。講通俗易懂的口語,大家容易聽得懂,好接受。第二,不管是文字還是書麵的表述都有四個層次,最高的境界就是深入淺出。像魯迅的學術演講《魏晉風度及文學與藥及酒之關係》,把學術問題搞得跟聊天說故事一樣,這是大家。第二個層次是深入深出,像黑格爾,像部分博士論文,確實有深度,但很晦澀,讀得費勁。第三個層次是淺入淺出,像相聲小品,雖然沒什麽東西,但好玩得很。最差的層次是淺入深出,明明沒有東西,但搞得很深奧,這是比較煩人的,就像少數博士論文。

    對這一類文章,毛澤東也是深惡痛絕,他曾在1958年夏天的北戴河會議上諷刺那些毫無神氣的八股文章:“講了一萬次了,依然紋風不動,靈台如花崗之岩,筆下若玄冰之凍。哪一年稍稍鬆動一點,使讀者感到有些春意,因而免於早上天堂,略微延長一兩年壽命呢!”(40)

    從審美的層麵看,口語往往比較生動傳神,形象活潑,便於記憶,便於流傳。比如新中國成立之初,毛澤東對共和國的外交方針講了三句名言,一是“一邊倒”,就是緊跟蘇聯;二是“另起爐灶”,就是打散國民黨的外交舊攤子,重建共產黨的外交隊伍;三是“打掃幹淨再請客人”,就是不急於和外國接洽談判,內部收拾好了再來建交。三句話都是通俗淺白的口語,但是主旨鮮明,形象生動,成了此一階段新中國的基本外交方針。

    毛澤東左手寫詩,右手寫文章,兩手都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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