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留在了天山......

夏日度假歸來， 向家中報平安，出遠門不敢驚動年邁的父母，隻告訴哥哥，哥哥卻在電話中告訴我：四姑丈不在了。 消息傳來，自己即刻陷入悲痛傷感和往事的回憶中，感歎世上人事無常，人之渺小。

四姑丈，自己其實已一共也就見過一次，重要的是他是我兒時心目中的英雄， 小時候姐姐常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英雄兒女》， 至少電影院看過 2-3 遍，去趕場看免費的多少次就記不得了， 看完了兩姐妹就會談裏麵的人物， 王芳， 王成，警衛員（小劉？）， 炊事班長，政委，團長， 也許那個年代這部電影也是最富人情味的， 還記得政委看到王芳時眼中含著淚花， 因為他們是父女, 政委知情，而王芳不知道。

我們姐妹倆就會翻出家裏發黃的舊照片來看：幾個當兵的姑姑和四姑丈的合影， 他們都穿著軍裝，像英雄兒女中的軍服， 很驚奇當時這些照片抄家時沒被抄走， 也是誰敢動革命軍人的照片？！

父親 3 兄弟， 5 個妹妹， 其中三個妹妹被父親帶到革命隊伍， 照片上看幾位姑姑正是花樣年華，五官標致清麗， 亭亭玉立，端莊賢淑大方，到底是來自山青水秀之鄉的土紳家庭，說出淤泥而不染都不恰當，因為家鄉一切都是那麽清澈見底， 世外桃源，沒什麽淤泥不淤泥的，人天合一的感覺也許從小就朦朧紮根了。

幾位姑姑聰慧好學， 隨之而來， 都各自隨軍中夫婿東西南北了，有的就再也沒有回老家了，特別是在動亂的年代。 隻有這位四姑帶著兒女們兩次遠道回家探望，那時爺爺奶奶早已作古，家鄉的堂兄一家被批鬥得要命，他們哪敢去，我父親當時在家中為長，在我們家最困難最受衝擊的時候，他們到好坐火車 7 天 7 夜慢慢搖回老家，風塵仆仆，都沒敢去爺爺奶奶老家拿，隻來我們這，周圍的一些親戚也來了， 不懂當時我們家怎麽可以一下讓這麽多人住下，隻記得那是個大夏天，家裏地上到處鋪席子，小孩們打地鋪， 三位表姐們一口新疆普通話， 那時這樣的普通話對於我們南方人來說已經是夠可以了， 夠卷舌了， 蠻好聽的， 周圍的鄰裏一嚇也懵了，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多（革命）親戚呢？

那是一個無比快樂的夏天，後來姑姑一家要走了，女人女孩們都在流淚，最後還去照相館照全家像，一共十幾個人。 照片上的姑姑留著齊腰的兩個長辮，坐在父親旁邊， 父親總說四姑是最念家的一個妹妹，現在想想那個動亂的年代多少家庭都有這樣那樣的難言之處。不過我們兄妹幾個對新疆姑姑一家還是有特別的感情。由此我也想到孩子小的時候應該讓他們多走走親戚，給他們童年留下美好的回憶。

二表姐留下和我們一起過暑假，她一共呆了一個多月，哥哥常帶我們姐妹幾個去河邊捉魚蝦，叔叔從農村來， 我們幾個姐妹輪流爭著坐在叔叔的籮筐裏，我們走走停停，打打鬧鬧，叔叔還真是把我們幾位女孩挑到鄉下去《holiday》， 用今天的話來說。 二表姐個性潑辣，吃飯手不放在桌上，地上還撒著飯粒，挨我父親說，她還頂嘴， 表姐生氣幾天都不說話， 還想家在哭鼻子。

姑丈一直沒有回來過，總是聽到說他常帶人一起去廣交會， 其實四姑四姑丈最開始在廣州軍區，後來一家人去新疆建設兵團建設祖國的大西北了

幾年後，姑姑又帶一家子回來， 那時我姐姐已去世，家中籠罩著一種沉痛，他們的到來也如一陣春風，表姐們都長大了，表姐們和姑姑之間很喜歡互相說笑，他們家的人和我們家幾兄妹很喜歡配對玩，大表姐娜和我大哥喜歡一起聊天， 二表姐梅快人快語經常被我二哥逗笑， 三表姐江喜歡跟我在一起，小表弟比較調皮，成天鬧著要去江邊玩，那是個秋天吧，最後分別前，老習慣，全家又去照相館照相，大家穿的衣服都灰灰的， 姑姑當年的長辮已換成短發，倒是表姐們都留著長辮。那年姑姑送給我一件很好看的針織紅毛衣，我很喜歡一直不舍得扔，後來還帶出國了。

後來我上大學了，聽哥哥說姑丈回來了， 專門回家鄉看我父親母親， 那時父親已經被平反了， 姑丈還專門叫我爸我哥去找他們南下剿匪在我們家鄉經過的地方看看，他們還找到了那些地方， 哥哥後來描述給我說， 姑丈看到那段青石板路，非常高興並說：對對，當時我帶兵騎馬經過這。哇，帶兵，騎馬， 那時姑丈他多年輕多帥啊，也許隻有戰爭年代才能造就一位英勇頑強的好男兒。我在外地讀書，錯過了與心中的英雄四姑丈會麵。

後來見到姑丈時，已經不是當年的帥氣年輕軍人了， 而是一位一位離休的老人，那次見麵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 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見到的姑丈微微駝背，但身材高大魁梧，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軍人，和地方上的人是不一樣，腰板總是盡力筆直的，多年戎馬生活的造就的， 眉宇間有一種自信大氣， 不是讀書能讀得來的那種，是經過槍林彈雨錘煉， 經過各種人生風雨後的從容。

他和藹沒架子，是那種讓我沒有距離感的長者， 有一種特別的親和力但又不失尊嚴， 他的眼光非常溫暖，鼓勵你說話別拘束。那時在我正準備出國， 我還記得姑姑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問：《你爸叫我們勸勸你，一定要出國嗎？》， 當時我覺得我爸他們怎麽這麽操心呢，這還有什麽好想的，女兒又不是去赴湯蹈火， 而是巴黎，現在再回頭看 ，我完全理解父母的心，女兒出遠門， 就像當年他的妹妹，我的姑姑隨丈夫遠征祖國的大江南北一樣樣，這麽一去就永遠離開了家鄉，在異地生活了， 何況是女兒是去異國。

許多年過去了，在國外忙著自己的小家，除了跟父母哥哥們通信來往，很少跟其他親戚通信來往， 直到幾年前，我的忘年交和她的英國丈夫，一位倫敦大學的教授在看了《絲綢之路》展覽後，他們決定一同去中國大西北，去絲綢之路，經過烏魯木齊， 我說如果你們方便可以去找我姑姑，他們很樂意，與當地人見麵聊天讓旅行變得更生動有內容。　

四姑四姑丈一家很高興遠道而來的異鄉客人， 他們全家一起熱情招待這對來自倫敦的英國老人一起共餐，還專門叫了翻譯，忘年交回來後給我帶來他們一起照的照片， 看到姑姑姑丈三位表姐和表弟， 姑姑姑丈看上去是年紀大了，已經不是當年風風火火回家鄉的中年人了，歲月，又是歲月弄的。　有一張合影是兩位老人一前一後坐著，姑姑微笑地坐在前麵，姑丈在後麵一如既往地頂天立地地嗬護著，可他們精神還不錯，麵目五官仍能看出當年的英姿，姑丈到老了，麵目輪廓線條英氣不減，鼻梁非常筆直，一臉的坦然和無私， 北方人的粗獷和南方人的細膩在他身上都有，從長相到品質， 他是那種具有非常優秀品質的男子，是死讀書讀不來的，與生具有和歲月練曆都有， 他們還給我捎來寫新疆羊毛圍巾， 給三位女兒羊脂玉墜。

又是幾年過去了，曾在電話裏我跟他們說，姑姑姑丈，我以後要去新疆看你們，去大西北，也是我兒時的夢。 我們幾兄妹裏隻有大哥去新疆開會看姑姑姑丈，想想我們也應該多去看他們，他們也是遠離內地家鄉，不過大西北早已是他們的家了。 現在四姑丈卻先走了， 我兒時心中的英雄。

打電話到姑姑家安慰他們，和表弟聊， 我說你父母當時響應號召去祖國的大西北的吧？出乎我意料的是，表弟說：《父親這一輩子心中也有難言之處， 也很窩火的》，我問：《怎麽啦 ? 》 表弟娓娓道來，不過他最後也說：他父親最後說也好去大西北了，像他這樣以前在林彪的部隊參加過遼沈戰役的，留在部隊也會有很多麻煩的， 表弟還給我寄來一些資料，才了解到原來姑丈可謂是真正的英雄，屢立戰功，得過最高解放勳章，　一生可謂：精忠衛國，榮辱負重， 勤勤懇懇為祖國盡忠盡力。

四姑丈為河南人， 年輕時參加新四軍抗日，抗戰勝利後，編入東北軍區，參加解放戰爭，遼沈戰役，任偵察連長， 後來隨大軍南下， 編為 49 軍， 50 年代初已被授予少校軍銜，被保送去南京軍事院學習，兩年學習歸來，應該是有軍途前途，正逢反右大鳴大放，為人正直的姑丈， 直言不韙，後來遭排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豪放的姑丈容不了虛假，率全家大小一起去新疆為建設大西北而奮鬥，把建設兵團一個小廠建設成 3000 人的大廠，動亂年代他管轄的廠裏無人傷亡，倒是他自己右眼被人打瞎了。

表弟說：他父親很少說他們兄妹幾個，都是言傳身教的多，這到讓兒女們更敬佩他：摘一段表弟寫的紀念他父親的文章：

《和您聊天、和你爭論、看著您抿口小酒那愜意的樣子、看著您生氣時那陰沉著的臉……這一切的一切在一周前離我們還是那樣的近，而如今卻是那樣的遠。陰陽兩界究竟相隔多少的距離？和您麵對麵的交談真的再也無法實現了嗎？老爸，兒子又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了……

戰爭年代的您我們隻能從檔案裏、從您給我們的講述中、從您的勳章、傷疤、照片裏、從反映那個年代的電影裏去了解。記憶最深刻的要數 1955 年共和國第一次授軍銜時您留下的那張穿少校軍服的照片了，真的是英姿颯爽啊！

您一生當中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生活簡樸、作風樸實、誠實守信這些優良的品質您具備。參加革命後，經過軍隊和黨的多年培養和磨練，您擁有了更加寬廣的胸懷和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念。從一個舊社會的農民到一個革命軍人再到一個具有堅定信念的領導幹部，這種轉變您完成的是相當的精彩。老爸，我們為你而感到驕傲！忠孝難兩全，但兒女們覺得您做到了 …. 》，　四姑丈每月都寄錢回去給家鄉的老母和親人們

表弟還寫道：

《上山下鄉的年代，您讓三個女兒都去了農村（一家一個就行了），讓她們在農村的廣闊天地去鍛煉和改造，我知道，那是因為您對農村有著特殊的情和愛。您是一個樸實的農民，您一生當中對子女的教育大多是行動而很少有語言。您沒有利用權利給子女安排好的工作、您沒有給子女留下物質上的財富，但我明白您的那種如山的父愛，讓我一生都受用不完的大愛。您深深的愛著您的國家、愛著人民、愛著我們，您一直用您的特殊方式告訴我們——什麽是愛

您走完了您 87 年的人生路，是那樣的平凡，正是這平凡構成了共和國的脊梁，正是這平凡才使共和國的曆史更加的精彩！

您不願將自己的骨灰存放到陵園墓地的那個小石頭盒子裏，應為您覺得那兒太憋屈，您願意正真的回到大自然的懷抱。遵照您的遺願，今天您的兒女們將您的骨灰撒在了雪山之巔（天山一號冰川），這片您生活和工作了 50 年的共和國大地。從此向北您可以順著烏魯木齊河回到您工作生活了 50 年的城市（烏魯木齊），向南您可以順著孔雀河流向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累了您就在原地休息，有億萬年的冰川陪伴著您。您有著塔克拉瑪幹沙漠一樣寬廣無垠的胸懷，您有著天山冰川一樣聖潔的品質，所以這兒應該是您的歸宿。 …… 》

一位黃河邊上長大的農民的兒子， 保家衛國，槍林彈雨裏出生入死，和平年代沒有坐享其成，到祖國最艱苦的大西北建設邊疆，這一去就永遠留在了大西北，四姑丈的骨子裏血液裏流的就是中華民族好男兒有的：忠孝二字， 精忠報國， 為父母孝道。

英雄， 這不是英雄又是什麽，當年遼沈戰役的偵察連長，讓我聯想電影《奇襲》裏的那位智勇雙全的連長，　四姑丈就是一位戰爭年代和平年代都那麽出色的勇士， 有骨氣的炎黃子孫。 我兒時心目中的《英雄兒女》不隻是我對著發黃老照片的幻想奇想， 姑丈就是一位真實的英雄，隻是我知道姑丈的如此英雄傳奇的故事已經是在他作古之後，連我父母都不知道，還是因為我和表弟聊天時多一句嘴而引發出來的話題， 否則表弟也不會越洋電話裏專門告訴我，可見其家風為人低調謙虛，也讓我想到姑姑也是一位很識大體的人，在外麵經曆的風雨和委屈對她的兄長一句未提，現在想想姑姑他們是一番好意，家鄉的親人不知情反倒好了，如果那個年代如果我們知道四姑丈當時的情況，父親的日子會更難過，更被整，而我們兄妹幾個在學校會更被人歧視。 我想在祖國大疆南北像我姑丈這樣的默默無聞的英雄兒女肯定有不少，也是因為這樣，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中華民族能頑強屹立在東方。

每個人的人生也就是幾十年， 最絢麗的人生還是那些為民族為人類無私奉獻的人的人生。

《天山》，對我生長在南方的人是那麽陌生，　最初聽說天山是姑姑一家回家鄉時，表弟老說天山， 還說誰去天池遊泳回來生了一場病，還有電影《冰山上的來客》， 那是天山嗎？ 最近再說起天山，是因為四姑丈， 一位黃河的兒子，遼沈戰役的偵察連長，最後選擇永遠留在天山，在那與億萬年冰川為伴，那也是他鞠躬盡瘁的地方。天山不是世界屋脊，也沒有阿爾匹斯山那麽花香鳥語，因為姑丈天山在我眼裏更增添了一層傳奇和親切。

《永遠留在天山》，　沒想到我的四姑丈，我兒時崇拜的英雄竟是如此富於浪漫詩意的人，也許他不會寫詩，而且他是一位非常正派忠誠的人，可他卻是一位心中有詩情的人，一位生命詩人，他用生命，青春，熱情，英勇，忠誠，勤勞， 寬厚書寫了他精彩感人的生命詩篇， 詩篇沒有句號，詩篇最後的結尾是永遠留在天山 ”……”

習慣音樂配文，想半天後來我覺得不用找了， 四姑丈他的一生就是一首歌嗎？：黃河，硝煙彌漫的戰場，南方某城的青石板小路，軍事學院，大西北，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廣交會....職工花園小區的石凳....病房...孔雀河, 塔克拉瑪幹大沙漠, 天山......

四姑丈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