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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京到南通的汽車竟然坐了這麽久。車內破舊,窗外暴雨,幸虧手上有一本辛豐年的《處處有音樂》。讀著讀著,快到辛豐年家時,天晴了。
喝上辛豐年先生親手沏的茶,一路勞頓消了一半。聊了一會,辛豐年微笑著說:“你采訪鯤西的文章,有廣州的朋友剪下來寄給我了。”緊張心理隨即消了一半。這一個下午的聊天,甚是投機。
我帶來了采訪賈植芳的文章,談起舒蕪與賈植芳各自回憶劫後再見時細節出入的問題。“恐怕是賈先生誤記了。舒蕪是被‘左’得出奇的文學官僚強迫才這樣做的。舒蕪的包袱太重了,十字架一直沒有甩開。”辛豐年興致盎然,“我們不能忘記的是那些製造冤案而且後來還不懺悔的人。我幾次見到賈先生,提到過去這些事情,他能夠看得比較寬容。”
賈植芳是辛豐年的兒子嚴鋒的博士生導師。有一次,辛豐年在賈家吃飯,賈植芳談起妻子為了他的冤案而被發配青海受難的一些往事,突然,辛豐年眼淚橫流,把大家弄得不知所措。這個細節出自嚴鋒的《辛豐年其人》——我見過最漂亮的兒子吹捧老爸的文章。辛豐年卻告訴我:“嚴鋒的文章用了誇張的手法,不可信。”他們父子合寫過一本書,名為《和而不同》。
辛豐年求知欲和好奇心極強,對我在北京、上海、香港采訪過的老先生,他毫無隔膜,雖然身在南通,心靈卻與這些文化老人高處相逢。這種境界源於好讀書的習慣。對書人的品評,他自有見解:金克木可愛,《孔乙己外傳》就是他的自傳;喜歡趙元任文章的風格,趙太太楊步偉的自傳很好;過去很喜歡李敖的書,自從他來大陸胡說八道以後,就不喜歡他了;錢穆在一些不懂的領域也亂發議論,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談音樂。
雖然自稱現在把音樂戒掉了,辛豐年在閑談中也不離本行:“我特別想聽到張愛玲的聲音、魯迅的聲音。今年才有幸聽了一下胡適的聲音,我覺得很高興,雖然我不崇拜胡適,但很喜歡胡適。沈從文的聲音我聽到了,聽不大懂,湖南口音。現在就是聽不到金克木的聲音。”又叮囑我:“你以後隨身帶一個錄音機,見到那些年紀很大的人,或者年紀不大但很難見到的人,錄下來,將來就是很重要的史料。最好是動的影像,靜止的已經不能滿足。這樣,聲音笑貌能讓後人知道。”
如今,辛豐年每天早上4點多起床,晚上8點睡覺。在家裏做點家務和體操,其餘的時間都用於看書。他感慨:“南通過去小得有意思,張謇時代的南通很有味道。現在弄得亂糟糟的,毫無意思。這個城市的好多地方,我好多年沒有興趣、沒有時間出去看了。”第二天,在辛豐年的忘年交嚴曉星帶領下遊覽南通,所見與辛豐年所言大有出入:這是一個讓人心醉的江濱小城。
辛豐年原名嚴格,父親嚴春陽為孫傳芳部下,曾任淞滬戒嚴司令兼警察廳廳長,“對於祖先,辛豐年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羞恥感和贖罪心”(嚴鋒:《辛豐年其人》)。辛豐年幼時曾在上海生活,家庭教師中有複旦大學教授王蘧常先生。1937年抗戰爆發後,辛豐年在家自學,在教科書中讀了關於貝多芬《月光曲》的故事,從此迷上音樂。
李懷宇 你在南通讀到初二時就停學了?
辛豐年 我上到初中二年級上學期就抗戰,學校就停了。那是新式中學,而且是商業中學,畢業了可以到銀行當練習生,我們家裏讓我去上這個學校,也沒有遠大理想,為了以後就業方便。我也不喜歡上偽學校。我當時有一種想法:上學還不如自學,自學很自由,自己想怎麽學就怎麽學。我也不到外地上學了,也沒有機會上大後方。當時覺得自學還是一個好辦法,當然自學的結果就是不學無術(笑)。
辛豐年 主要利用開明書店出版的自學講義,可以補習到高中的程度。但有些也就不用講義,就是自己亂讀書,雜覽。另外就是自學英語,主要的想法是:為了多看書就要掌握英語,不懂英語的話,許多沒有翻譯過來的書就看不了。當時學英語是很困難的。
李懷宇 此前在學校時英語學得怎麽樣?
辛豐年 老師教得不好。這門課本來不感興趣,後來才想到非學不可,要自學。學了幾十年才能勉強看一些不太深奧的書,這也很可憐。後來參加工作了,也沒有時間花在自學上了。但是我在部隊裏對工作不感興趣,曾經要求:讓我去上學吧,去學俄語。不允許。我就自學,自學的程度比英語差,但是也能夠結結巴巴地看一些東西。這都是很遺憾的,如果過去能夠把外語學好,多學幾門,那麽我也許可以多讀一些書。後來,我看到金克木的書,他的幾門外語都是自學的。他讀書讀通了,我很佩服他,我見了朋友就推薦金克木。
李懷宇 抗戰時要不要逃難?
辛豐年 我小時候從四歲到十歲在上海住過六年。我父親當時在上海做過很不好的官,他是孫傳芳的部下。1938年,我逃難到上海又住了一年。但是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就又回到淪陷區,這時我主要就是自學了。還學了古琴,也是一知半解的。
李懷宇 你在學校裏對音樂感興趣嗎?
辛豐年 那時候我對音樂課是很煩的。每周有一課音樂,除了老師教我們唱一些歌以外,就是用商務印書館的課本教大家學五線譜。學得很枯燥,也很慢。每周上一課,結果上了一年我們也不能讀五線譜。當時我對這個是很反感的,覺得五線譜討厭極了,對音樂毫無興趣。後來我對音樂感興趣以後,幾個星期就把過去沒學的東西都學了,而且學得還更多,還能應用。
李懷宇 什麽時候看了關於貝多芬《月光曲》的故事?
辛豐年 那是在淪陷區了,從上海逃難回到家鄉。看了《月光曲》的故事,我就開始迷上音樂了。我是看了開明書店出的小學教科書,有一課是講《月光曲》的故事,那個小學教科書是葉紹鈞他們編的,而且是豐子愷用毛筆寫的,這個也很有趣的。這害得我大半生就把時間、精力花在音樂上了(大笑)。當然這也是一種享受。同時,也就沒有把精力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上,音樂是沒有用處的。我隻是一個樂迷,要專業才能到學校裏當個教師,或者當一個演奏家,那就有用了。唯一的用處是寫文章拿到一點稿費(笑),這也是很慚愧的。
李懷宇 很多人就是看了你的《樂迷閑話》才慢慢喜歡上音樂的。
辛豐年 我懂的都很有限,除非他們自己再去認真地聽,認真地學,否則也不可能得到很多。音樂這東西,你要認真才能學得很深,但是現在很多人就是當成一種娛樂,這是很糟糕的。所以我現在對這種時尚也很失望。過去我就希望將來古典音樂能夠越來越普及,社會上人的情趣都提高了,這是很讓人愉快的。現在完全懷疑了,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現在高雅音樂也變成商業了,談音樂的書也不過就是一種商品了。
過去我喜歡音樂的時候,有這樣的想法:將來我們這個城市裏到處都能聽到好的音樂,公共場所、公園裏都在播放貝多芬的音樂,這多好啊!現在我就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變成噪音了。想不到,這個世界變化太大了。
李懷宇 原來在上海聽過現場演奏的音樂嗎?
辛豐年 很少。解放前,我住在上海那幾年,被關在家裏,不出去的。後來喜歡音樂,我不住在上海,住在南通了。難得有機會才到上海去,那是孤島時代,音樂主要是給洋人、高等華人聽,很貴,我就聽過很少幾次,那時候對古典音樂也是太無知了。解放以後,我聽現場演奏也很少。特別在那時候,到中國來演奏的交響樂團很少。上海的本地交響樂隊水平比較差,聽了不舒服。這方麵很遺憾,隻能吃“罐頭作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