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寧頭的沙灘上,陳書言每向前一步,對麵太武山上的國民黨守軍就對著他“嘣嘣”來一次點放,陳書言作勢倒在地上,假裝被射倒了,趁對方不注意,他再跳起來前進。
後援遲遲不至,堅持了三天後,陳書言彈盡糧絕了。見勢不好,他把黨證撕碎,吞到肚子裏。
他成了“國民黨軍”的俘虜。之後他被押送到台灣基隆港,緊接著被送到新竹接受思想改造,被編入“國軍”後仍遭受長期監控。
他所經曆的1949年10月的金門之戰,在國民黨的軍史和台灣的曆史教科書裏一直被作為“古寧頭大捷”大肆宣揚,然而對於陳書言來說,這卻是一場持續幾十年的夢靨。
他從來不對任何人講起他的經曆,包括他的妻子、兒女。一直到了2008年,他用心掩藏的“私家機密”才被他的女兒用攝像機“強行”打開。
此時,陳書言已垂垂老矣。在台北縣的街道上,他看起來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古稀老人,但是他仍在擔心,他曾經是“共匪”的身份一旦被人知曉,會給他的家人帶來“不好”,甚至有可能讓他遭受牢獄之災。
在如今的台灣,有著像陳書言這樣的“顧慮”的老人仍然不在少數。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1949年國共金門之戰的“共軍”戰俘。(《看曆史》2010年6月刊)
■ “你是共產黨?”
在陳書言的女兒陳心怡的印象裏,父親總是一副很陰鬱的樣子,喜歡酗酒、發脾氣。這讓她從小就不喜歡過周末、春節,因為一到這個時候,在外地工廠工作的父親就回到了家裏,開始喝酒、打罵母親。
這些常常發生的家庭暴力是陳心怡成長的陰影,也自然而然地導致了父女關係的惡化。這使得她會本能地不喜歡父親的出現,而沒有意識到他的“脾氣不好”是有原因的。
2002年,陳心怡27歲。這一年,她陪父親到大陸去探親。之前父親已經回鄉探過兩次親,但都是獨自前往。
正是這一次探親之旅,讓陳心怡意識到了父親的過去。
在江蘇興化老家,陳書言和外甥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談論“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倆人一邊推杯換盞,一邊談論“共軍”如何神勇,“國軍”如何潰不成軍。陳心怡的這個大陸表哥曾在部隊服役17年,還看過很多軍事著作,對解放軍的戰史了如指掌,這讓陳書言非常高興,越談越來勁,全然忘了自己已經是72歲的老人,和外甥聊上一整個晚上的解放戰爭,還一點都不覺得累,全然不似在台灣時陰鬱沉默的樣子。
白天人多的時候,陳書言一個人就能拿著酒瓶子講上半天,一桌子人圍著老人聽戰爭年代的精彩故事。
陳心怡在一旁不斷地聽到“渡江”這個字眼,這讓她感到很厭煩,同時好奇父親為何這麽關注“‘共軍’怎麽神勇,怎麽去打國民黨”。
回到台灣後,她試探著問父親:“你是共產黨?”
父親猶豫了一下,回答:“是。”
然後他就沉默了。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過去。
與父親疏離多年的陳心怡產生了了解父親的渴望。她覺得,她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應該就是導致他們父女關係不良的症結。她必須去了解父親,隻有這樣,才能解決掉橫亙在父女之間的那些問題。
讓這個習慣了自我封閉的老人開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08年,由於眷村不斷改建,為了保留曆史記憶,外省台灣人協會(外台會)開始推行一項紀錄片拍攝計劃,召集眷村子弟記錄老榮民的故事。雖然自己家不在眷村,但陳心怡看到了這項活動的海報後,仍決定報名參加。她把父親這個“共產黨”作為拍攝對象的計劃書引起了外台會的注意。從2008年3月份起,陳心怡一邊上著外台會為他們這些“沒有拍攝經驗的人”專門組織的培訓班,一邊開始了對父親的拍攝。
■ 那些“私家機密”
為了讓父親說出那些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陳心怡不得不采用了一種很強硬的方式,她把鏡頭幾乎拉到了父親眼前,大聲地追問父親,“逼迫”他講述。不這樣的話,他會以“我聽不懂”之類的話來回避她的提問。
陳心怡說這是一場“辛苦的對話”。她就是這樣把父親的個人曆史一點一滴地挖掘出來的。
1930 年,陳書言出生在江蘇興化,那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小小年紀的陳書言挑了一擔小白菜上街去賣,本來可以賣240個銅板拿回家,結果遇到了汪精衛偽政府的部隊。小白菜被阿兵哥搶了,連陳書言自己也差點被扣留在兵營。這讓陳書言“很氣”。在鏡頭前他說:“那時就暗暗地想,隻要你來打這個地方,我就去參加,多少幫一點忙。”
新四軍來到興化,13歲的陳書言就參了軍。當然也有很實際的原因,那就是家裏很窮,他排行老二,上麵有一個哥哥,下麵還有一個妹妹,當兵也是一條出路。
解放戰爭開始後,陳書言連續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和部隊一路勢如破竹打到福建沿海。每次作戰,陳書言都在先鋒部隊,屢建戰功的他領了很多獎金。
1949年10月24日晚上,陳書言隨部隊從泉州的石井出發,乘坐征召來的當地漁船,開始進攻國民黨部隊守衛的金門,在古寧頭登陸。
“每條船都坐滿,一條船上有20多個人。”陳書言對著鏡頭回憶當年的慘烈戰況,“古寧頭在我來講,這一生是氣得很,因為跟我一起出來參軍的,一個袁伯伯,被國民黨的戰車履帶壓到沙灘裏。”
此後陳書言再也沒見到過“袁伯伯”,他幾乎可以肯定“袁伯伯”已經不在人世了。後來回大陸探親時,麵對“袁伯伯”家人的詢問,他隻好含糊其辭。
進攻金門失利,陳書言們成了戰俘。這些戰俘到底有多少人,卻一直有著不同的說法,僅據台灣不同時期公布的數字,就主要有5000和7000餘人兩種說法。陳心怡采用的是“國軍曆史文物館”提供的“7000多人”這個說法。對此,常年關注台海史的閩南地方史專家洪卜仁說,實際數字需查閱軍事檔案,而這些檔案目前還沒有完全公開。
在女兒的鏡頭前,陳書言不斷說自己年紀大了,記憶力太差,對許多事情記不清楚。那些過去的往事如此繁雜,要厘清所有的日期和事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陳書言仍清晰地記得他們被押送到基隆港的日期。那是在1949年11月6日的清晨,太陽從海麵上升起,還不太高。不少人已經在押送途中死掉了,他們身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陳書言口袋裏的那些之前受獎勵得到的鈔票,都被搜走了。在船上,這些人隻能吃殘餘的生大米,一些人餓死了,還有一些人在爭搶大米的過程中,從“那個一層一層的船”的上麵掉到船艙底部,摔死了。
在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往往是講著講著,陳書言就不肯再講了:“這些是機密的問題,我們私家的機密,講出來都不成機密了”,在鏡頭前,他很認真地解釋
■ 被俘虜的人生
在基隆,陳書言被押上戰俘列車。列車的門窗全部釘死,隻有一個入口。列車開往新竹方向,到了湖口後,他們下車步行。接下來,陳書言被關押在海邊的一個小學校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開會”,他稱之為“洗腦”。
“就是講如何恨共產黨,共產黨如何騙你們,你如果講一句違反的話,馬上沒命,明天早上就看不到了。大部分都是活埋,子彈要留著打‘共匪’,不能浪費在你身上”,陳書言說,他的心情“壞到極點”。
開完這場“會”後,陳書言被補充到“國軍”隊伍,但是恐懼並沒有消失。在部隊裏不時有人來“套”他的話,問他覺得國民黨如何一類的問題,他必須很小心地回答。有些人性子耐不住,罵“國軍王八蛋”,就會馬上被處分。
更讓陳書言難以忍受的,是“上麵”會讓他們這些同有戰俘經曆的人互相“咬”,如果他的“共產黨”身份被發現,等待他的可能就是殺身之禍。
戰戰兢兢的生活讓陳書言養成了“守口如瓶”的習慣和陰鬱的性格。1966年,他從軍中退伍,進入工廠做工。1974年,他結婚成家,妻子很快就領教了他的難於相處。在鏡頭前,陳心怡的母親講述她這些年來的生活:“他喝了酒,就把我推出門去,不讓我進來。關到12點多,可能是良心發現,又讓我進來。”她也是直到陳心怡拍攝這部紀錄片時才知道丈夫的過去:“(以前他)不跟我講,我也不想知道,這些事情都是他現在才講,我也不問,反正他的事情都是秘密。”
雖然有自己的家,有妻有子,陳書言卻生活得像一個獨居老人。他自己上市場賣菜,自己煮飯,經常對著家中的小鳥說話,卻很少和家人溝通。
在某種程度上,他是不會表達自己的心意。在女兒給他拍攝這部紀錄片時,正逢上2008年的母親節。那一天,陳書言坐在沙發上,拿出一個金戒指,當著全家人的麵說今天是母親節,要把這個戒指送給妻子,不料妻子因為正在忙家務,沒聽見他這番話。陳書言立刻覺得自己被冷落,勃然大怒:“××××,以笑臉討人家的冷屁股,還×××不高興!”說這些話時,他很可能想到了自己以往如履薄冰的經曆。
2008年8月份時,紀錄片拍攝要完成了,陳書言突然又“反悔”,他在鏡頭前和女兒激烈地爭執,要求把片子中有關“共匪”的那些內容刪除。
“我現在還在,還不能公開,公開對我不好,對你們也不好”,陳書言說,他擔心這些內容會讓自己吃上“牢飯”,“我雖然老了,也不想受那種冤屈。”
女兒陳心怡則大聲質問:“難道你以為現在還有人監視你嗎?”
父親回答:“是,我看不到,但我想得到,聽得到,你沒有經過那個時代,你沒有經過那種痛苦,你沒有經過那種恐怖。”
他懷疑現在的台灣社會是否已經“公開化”,“什麽公開?哪裏公開?”
對此,陳心怡隻有苦笑,她把完成拍攝的片子取名為《被俘虜的人生》。她這樣解釋這個名字:“父親前半生,被國民黨俘虜;後半生,被我(的鏡頭)俘虜。”(《看曆史》2010年6月刊)
■ 尚未打開的心結
不管如何,讓陳心怡欣慰的是,拍攝完這個片子後,父親“鬆了一口氣”,因為畢竟他釋放出了多年鬱積於胸的心事。她自己也在部分程度上為之前惡劣的父女關係解了“套”,“不拍這個片子,我可能沒有機會了解他”,她說。
陳心怡想起來她在讀小學以前,家裏經常有一些“伯伯”來找父親一起喝悶酒,他們有著和父親同樣的經曆。她念小學後,這些“伯伯”就很少來了。
在拍攝這部紀錄片的過程中,陳心怡也帶著父親去拜訪了這樣一位“伯伯”。她本來想讓這個“伯伯”也說一下自己的故事,但是她父親卻再三警告她:“不準提問。”
她就去問那個“伯伯”的孩子:“知道你父親以往的經曆嗎?”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
後來她了解到,那個“伯伯”是領了“終身俸”的,他擔心他曾是“共匪”的經曆被曝光後,“退輔會”就不再給他發這筆錢了。
“不是我父親不肯說,所有與我父親同樣身份的人在台灣都不肯說”,陳心怡說。所以他們的曆史一直被埋沒。
今年5月15日,陳心怡把這部《被俘虜的人生》在北京“雨楓書館”辦的紀錄片放映活動上進行了播放。但是在來大陸之前,她沒有告訴父親,因為“對他說了他會恐慌。”
看過這部紀錄片的觀眾都被陳書言這位老人的故事打動了,因為覺得它“很有意義,不然的話,這些事都要湮沒了,不會有人知道。”
有人想知道更多,但是陳心怡拒絕提供她所知道的那些與他父親經曆一樣的人的名字,“不要寫名字,他們不願意被公開”,她說。
如今金門戰役已過去了61年,台灣社會也已“解嚴”23年,陳書言的種種心結和“恐慌”看似已經多餘,但若是從他波詭雲譎的生平出發,又變得很讓人理解。
回到台灣,陳心怡仍得繼續麵對她父親的“恐慌”。“很多人都看過這個片子了,都覺得這些‘公開’沒有什麽,但他就是還會恐慌”,她說。
金門戰役
金門戰役,台灣當局又稱古寧頭戰役。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布成立,10月17日國民黨軍湯恩伯棄守廈門,解放軍第三野戰軍(三野)第十兵團司令葉飛決定集中船隻進攻大金門,由於戰備不足,日期一再延後。1949年10月24日,解放軍發起渡海登陸作戰。解放軍登陸部隊在金門島上苦戰三晝夜,由於後援不繼終告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