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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劉紅旗的羊肉泡饃 (6-1)
星期三下班到家時,動物醫生滿臉歡喜:“詩雲,你的工作總算有眉目了,今天中國銀行的王先生來電話,讓你明天下午去曼哈頓麵試。”
“好事,好事呀!”傳教士樂得手舞足蹈。
“你跟王先生是朋友?”隻有我冷靜。
“有過幾麵之交。”動物醫生答。
傳教士趕緊插言:“朋友不朋友沒關係,你有最新的履曆表嗎?”
我猛搖頭:“這裏雇人都講究美國經驗以及美國學曆,我從沒想過找專業工作。”
“那不行,趕緊趕製一份,不然明天沒法麵試。”
“他們肯定要找有經驗的人,不知我的經驗算不算數?”我有我的顧慮。
“中國銀行不承認中國經驗,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他們想當然。
從傍晚忙到半夜,在傳教士的精心設計下,一份十全十美的履曆表終於誕生,我自己讀了也對介紹的這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是天下無雙。
“有了它,誰也沒理由拒絕你。”他拍拍那摞表。
第二天中午,傳教士臨時決定與我同去曼哈頓,我會錯了意:“何必辛苦你呢?我都去過一次紐約了,認路肯定不成問題。”
“等不到周末了,我想去看看玲玲。”他坦白交代。
中央車站分手時,他叮囑再三:“麵試完給我電話,玲玲的號碼記下了吧?”
我點頭。然後二人各奔南北。
坐落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中國銀行,是一座凱旋門式的建築物,白色大理石的圓柱之間聳立著一個圓拱門,氣勢雄偉不凡。
聽說我來麵試,前台小姐將我帶進左側一個房間:“你在這等一會吧。”
這一會兒就是兩個小時。兩點的麵試,那位王先生硬是四點才肯出現,一見麵就打官腔查我的來曆:“你哪裏人?你父母幹什麽的?你什麽途徑來的美國?你與坎布先生什麽關係?”
我一一如實回答。
他抹了一把油亮的頭發,皮笑肉不笑地問:“你怎麽不去餐館找工打?”
“我正在找,還沒找著。沒經驗,不太好找。”
“連餐館都不要生手,何況我們這種堂堂正正的國家銀行?”他胸脯一挺背一直,立即堂堂正正的樣子。
“打餐館我是生手,但我在國內做過八年的電腦,並不是生手……”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國內是國內,美國是美國,兩者經驗豈能同日而語?”他眉頭一皺,很不屑地瞥我一眼。
這一瞥,把我好不容易鼓起的一點自信打得落花流水,隻好落荒而逃。說好麵試完給傳教士打電話,可我內心太悲憤,不想同任何人說任何話。我故意為難自己,一下子迎著夕陽,一下子背著夕陽,走得不知何去何從。
某條街上的一座樓前,招牌上寫有“職業介紹所”的字樣,我在門邊探頭探腦時,被一中年婦女拉扯上了:“你從中國大陸來的嘛?”她陝西口音濃重。
我趕緊點頭。
“你來找工嘛?你現在有東家嘛?你能馬上來上工嘛?”她風風火火地跟我“嘛”上了。
隻猶豫了片刻,我忽然靈機一動撒了一個大謊:
“我在康州一醫生家裏做,他們要搬去西海岸。我不願跟著去,想另找一家做。”
她頓時喜出望外,笑彎了濃眉:“我東家要請一名洗衣女工,包吃包住,時薪八美元,每周六天每天八小時,你願意做嘛?”
“願意,當然願意!”我將腦袋點個不停,“你東家也是中國人?”
她把頭搖得十分否定。
“中國人在美國沒什麽根基,難成我東家那種氣候,他是猶太人,專做房地產生意,有錢得不得了,連帝國大廈都有一層樓是他的。”她臉上立刻有了些帝國大廈的表情,“你要沒嘛事,不如現在就跟我去認認路,我們住在中央公園東邊,離這二十幾條街。”
“你是陝西人吧?我怎麽稱呼你?”
“我這家鄉口音到哪都改不了。”她自嘲地一笑,“我是陝西米脂人,我叫劉紅旗,劉誌丹的劉,五星紅旗的紅旗。”
“改什麽,我最喜歡聽陝西話了。我二舅媽就是陝西人,她做的柿子餅最好吃了。”其實我二舅媽是上海人,我三姨父是陝西人,但把一大老爺們說成會做柿子餅,聽上去比較假。
一聽柿子餅,她眼睛都直了,一把挽起我的胳膊,親切地說:“我也最喜歡吃柿子餅了,你這位妹妹很對我的脾氣,你叫我劉姐好了。”陝西特產我隻曉得一個羊肉泡饃,一個柿子餅。被我蒙對柿子餅,跟她套上了近乎,心裏好不得意。
劉姐真的很牛,她領我往路邊一站,一輛巨長的黑色禮賓車即刻開過來。司機下來為我們拉開車門。他穿白製服,戴白手套,頭發胡須花白,行為舉止很是英國紳士。
上車後,劉姐扯開冰箱門,一邊招呼我喝飲料,一邊自己咕咚咕嚕呷幾口橙汁下喉。
她很是得意地對司機說:“約翰,你看我不吹牛吧?說今天找到人就找到人。指望她,怕要等到布什總統下台了。”盡管夾雜濃鬱的西北口音,她倒是把英語說得一連串不打嗝兒。
“你的能幹沒得說,與她不相上下。”老約翰笑著恭維她。
“我哪比得上她?我沒文憑,又不會講倫敦英語。”她話裏酸酸的。
半天才聽明白,這個令劉姐氣不順的“她”,是主人從英國請來的女管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應算府上呼風喚雨的角色。而劉姐夥頭軍一個,手中隻掌握些鍋碗瓢勺,照說無法與權高位重的管家分庭抗禮,不過劉姐自有劉姐的絕招:“我把東家老小的西式胃統統改造過來了。現如今他們陝西飯吃得最來勁,什麽涼皮呀,什麽油潑辣子呀,全都來者不拒。尤其喜歡羊肉泡饃。”
“太離奇了吧,連我都吃不慣羊肉泡饃,你是怎麽改造美國鬼子的?”
“剛來時,我也做洗衣工。前年秋天,一廚師生病了,另一廚師在休假,管家臨時抓我上陣,照管東家兩個小孩的一日三餐。當時東家夫婦出門在外。我不太會做三明治,就試著煮羊肉泡饃給他們吃,開始他們吃不慣,不料後來吃上了癮,天天要吃。就這樣,我被正式任命為廚師,比洗衣工掙錢多,跟東家的關係也日益親近。可是那個女管家,嫉賢妒能又種族歧視,老跟我過不去。這不,洗衣女工走了,她找了幾天沒找到人,就叫我身兼二職,又煮飯又洗衣。今天趁她不在家,我跟東家訴苦,東家倒不錯,授權我來這找人。”
說話的功夫,車子開進一座樓裏。
“別看這就一公寓樓,到裏麵你就曉得厲害了。”劉姐滿嘴臉的得意。
一路跟她坐電梯到達頂層,果然氣派非凡,屋頂花園裏連瀑布假山蝴蝶館都有。
“曼哈頓的房子,隻要帶一點中央公園的景觀就值錢。我們這裏,連洗衣房也看得見公園。”
對她的話,我並沒表現絲毫懷疑,她卻非帶我去洗衣房眼見為實不可。
“你從這瞧過去,那不是中央公園是什麽?”
“那不是什麽,那就是中央公園。”我順她的意思回答。
洗衣房內除了六台洗衣機,有電視看,還有真皮沙發坐。
劉姐介紹道:“你隻管洗燙東家四口人的衣服,其他人的衣服,他們自己負責洗,也用這兒的洗衣機。你最好趕快上工,趁管家回來之前,咱們把生米煮成熟飯。”
“等下我就打電話去康州辭工。”
“那成,你在這休息休息,我開飯去了。回頭再來找你。”她轉身要走,又告誡一句,“你還得盡早把工卡及前東家的推薦信辦來。
我麵色遲疑。
“在這做工,這兩樣東西缺一不可。洋人寫的推薦信更吃香,你怕啥?你東家是美國人。”
幸好在密西西比時我辦好了工卡,合法打工沒問題。隻是所謂東家純為憑空捏造,上哪去搞推薦信?不過我也不怕,現成有一個傳教士,叫他寫一份應該不成問題,大家都是朋友,難道這點忙也不肯幫?我打電話給傳教士,他正在玲玲那樂不思蜀,心情奇好。我趁機求他:“我這邊萬事齊備,就差一份前雇主的推薦信,想請你寫一封。”
“我沒做過你的雇主,怎麽給你寫推薦信?”
“你就說你是,他們哪裏查去?”
“這純屬欺騙行為,這種信我決不能寫。”他語氣嚴肅起來。
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聽他不肯幫忙,我急得要命:
“你知道我不是壞人,寫封信又何妨?”
“詩雲,萬分抱歉,別的我都可以幫你,這種事我真的不能做。”
這種事怎麽啦?這種事不損人又利友,你說他較哪門子真?後來日子長了,才搞清美國人這方麵最較真。要是現在,我壓根兒不會開這個口,以免朋友為難。可是當時我傷心得厲害,想著自己遠離故土親人,求人無門,那叫一個心酸啊。
夜幕四合,周遭漸漸沒入昏暗,左等右等不見劉姐的蹤影。一頓飯咋開這麽久,莫非把我扔在這裏忘了?我離開洗衣房,滿府裏找她。來回走了好些彎路,才找到餐廳。從窗外望進去,裏麵燈火輝煌,東家四口子分坐在餐桌兩邊,每人跟前放一隻藍花大海碗,劉姐坐在頭上,正率領眾人在掰饃。那種精益求精的架式,估計一時半會完不了,我隻好又折回洗衣房。
後來的後來,劉姐手裏端著一個鍋子進來:“餓壞了嘛,快喝點羊肉湯就麵包,可惜饃都吃光了。他們在花生仁的階段停留已久,要求更上一層樓,今晚我教他們如何把饃掰到米粒大小。這樣一來,細小的饃被羊肉湯泡得胖胖的,更入味,所以饃吃得一點不剩。”
我又扯了一個謊:“我已經打電話把前份工辭了。今晚我留在這裏,明天就上工,周末休息時我再回康州取行李。”
“那太好了。”她一拍雙手,拉我進到洗衣房的隔壁,“你就住這間房,隻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別人才準用洗衣機,不會影響你休息。這兒剛空一個星期沒人住,稍微收拾一下就行了。”
趁收拾的當兒,我抓緊恭維她:“什麽時候要混成你這樣就好了,你英語講得那麽溜,來美國有年頭了吧?”
“我也隻來四年,要想把英語講得好,就需要一個膽大。”
“聽你講英語的水平,我還以為你來十幾年了。”我故作驚訝的表情。
她聽後心花怒放,索性把自己的底細全抖了出來:“我離開中國十二年了,先偷渡去香港,在那待了八年。我也快熬出頭了,東家正在為我辦綠卡,等批下來,就可把我女兒接出來。我走的時候,她不滿三歲,現在都上中學了,我要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彌補這十幾年的欠缺。”
“那年月偷渡被抓要坐牢的,你可真有膽量。陝西離香港遠得很,你怎想起偷渡那?
“這事說來話長。我下鄉四年後,招工進了縣農機廠當翻砂工。這個工種不好,整天要蹲在地上幹活,累得腰酸背疼的,好在我師傅對我很照顧。一來二去的,我們產生了感情,我出師不久便跟他結了婚。成家後才知道,他在那方麵要求特別強。”憶當年,劉姐臉上依然羞澀。
“你師傅,應該比你年齡大不少吧?”
“他大我十一歲,都三十好幾了,卻比毛頭小夥子還厲害。每天早中晚,就像一日三餐,他至少要三次。中午休息時間短,他經常飯也顧不得吃,就將我拽進宿舍。久而久之,廠裏的人就懷疑上了,開始跟蹤我們。那時的房子隔音都不好,別人躲在我們家的門外窗外偷聽,一聽就啥都明白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事先在廠裏傳開,接著傳遍了整個縣城,害得我不敢出出門。他一個男人臉皮厚,我卻受不了,求他中午少幹一次。他不但不肯,還把我往死裏治,離婚又離不成,逼上梁山,我隻有離家出走。原打算去廣東順德投奔我姨媽,結果在火車上認識一姐妹,糊裏糊塗跟她偷渡去了香港。這十幾年來,我丈夫一直一個人過,拉扯女兒,挺不容易的,現在我已經不怎麽恨他了。”
“跟聽書一樣。”我深深抽了口氣。
“不早了,快睡吧,明天還要幹活呢。”
“我這就算正式雇用了嗎?”怎麽沒帶我去見東家?我有點不放心。
她笑著點頭:“等管家回來,你把報稅號碼和推薦信交給她,手續就都齊全了。”
說好我們星期天一起回康州,傳教士卻臨時有變,周六晚上帶玲玲來找我:“我想跟她去華盛頓開幾天學術會議,明天不回康州了。”
玲玲秀發披肩,模樣清麗可人。我用家鄉話與她攀談起來,十分親切投緣。傳教士攬得這等才貌齊全的女子,那真叫一個狗屎大運。
臨走前,他把家裏的鑰匙給我:“我哥哥也不在家,他被點中參加一個陪審團,案子不小,估計十天半個月回不了家。”
星期天早飯後,劉姐穿戴一新,準備出門,我打趣她:“穿這麽水靈,會相好的去囉。”
“啥子相好?前東家的女兒過生日,我去幫忙做飯菜。這家香港人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在那打工時,洋文一字不識,他們支持我讀夜校學英語。後來我跳槽來這,人家不但沒埋怨一句,還為我出具了極好的推薦信。我在這行當算是站住腳了,要不是他們的推薦,我怕是連行也入不了。尤其老美,雇人最講究有人推薦。”她話題就勢一轉,“今天你回康州搬行李,記得把推薦信帶來,好給管家有一個交代。”
“好吧。”我話裏很沒底氣。
如何在管家那兒蒙混過關?想來想去,隻有先找借口拖延時間,待我努力工作,贏得她的信任與好感,也就無所謂推薦信了。這位胖高胖大的英國管家,卻不給我任何立功的機會,晚上召見我時,她鼻音濃厚地問:“他們全家人都去參加陪審團了嗎?”
“他太太在家,但要照顧兩個孩子,沒空寫推薦信。”我拚湊借口。
“口頭推薦也行,隻要通一個電話,幾分鍾就解決問題。”
我頓時慌了手腳,衝她脫口而出:“那怎麽成呢?”
“你看這樣行嗎?什麽時候你把推薦信辦妥了,什麽時候再來上工。”一聽就是要趕我走,果然她連工錢都算好了,“這是你兩天的工錢,外加回康州的路費。”
見我灰頭土臉地出來,等在門外的劉姐早用陝西話罵開了:“這個英國臭娘們,就是看咱們中國人不順眼,又不是沒有推薦信,晚兩天要嘛緊?她這是一箭雙雕,連帶著擠兌我,你不要走,我帶你找東家評理去。”
我自知理虧,忙拉住她說:“謝謝你為我打抱不平,我幹嗎非賴在這裏不走?”
與劉姐握手告別時,我心想:天下之大,自有我容身之處。可當我走在大街上,想著到手的工作丟了,賺不到錢,如何在美國安身立命?內心的那點豪氣頃刻蕩然無存,隻剩下滿腹淒涼。
電閃雷鳴了老半天,快到中央車站時,雨才下下來。
一個胡子拉碴的壯實黑人突然躥到我跟前:
“下雨了,買把傘吧,八美元,你喜歡哪種顏色?”他拉開包讓我挑。
“我不要買傘。”我繞開他。
“五美元行麽?買一把吧。”他攔住我。
我指了指前麵的火車站:“我馬上就到了,真的不需要傘。”
他將傘包往肩上一搭,從哪摸出一把刀來,凶神惡煞地直逼我:
“你不需要傘,可我需要錢,將你身上的錢統統交出來。”
我早已嚇得麵無人色,乖乖交出錢包,──內有我剛得的工錢和一張銀行現金支票,這可是我所有的身家性命啊。
得錢後歹徒逃得一幹二淨。
大雨滂沱,街上空無一人。錢搶得一個不剩,康州回不去了。想來想去,偌大的紐約城,隻有一個西蒙可以投奔。幸喜褲袋裏還有幾個零毫子,可用來打公用電話。臨撥號時,才發現電話號碼夾在錢包內一並沒了,我急得頭頂一炸。從沒打過西蒙家的電話,我對號碼毫無印象,幸虧教堂的電話我打過幾次,還依稀記得號碼。試著打過去,有一個粗嗓門的男人回話,但這人既不知道西蒙也不知道教堂,他正在自己家裏睡覺,忽被人吵醒,口氣很是不耐煩。
又錯了兩回,要是再錯一次,我便身無分文了。最後一輪撥號時,我手抖得厲害,在最後一個數字上猶豫不決。我沒別的辦法,隻得臨時抱佛腳:“上帝啊!您老人家千萬給提個醒,到底我該拔哪個數字……”喊了半天的上帝,上帝不答我的話,看來天太晚,他老人家歇息了。我隻得鼓起勇氣,重新撥號。長音響了好久,沒人來接,快要斷線時,那邊終於有人“哈囉”一聲。
阿;那個什麽,我決定決不雇用英國管家,不過我家的工人是個黑人,但他表現還不錯。你的經力比我還曲折,感慨萬分哪!你現在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