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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裏是大師的故鄉
從孟菲斯出城往南,很快進入密西西比州。密州盛產棉花,曾經稱富一時,但自內戰以來,這個州就一直處於貧困狀況。我所就讀的密西西比大學位於孟菲斯以南八十英裏處,一個叫做牛津的小鎮上。
“牛津鎮是現代文學大師福克納的家鄉。”臨行前聽李天豫這麽說,才知它的了不起。
上午九時許,灰狗開進鎮裏,繞過鎮中心廣場,司機剛把車停在一座民居前,一個老頭笑眯眯地打開房門,上車跟司機打招呼:“你昨天沒來,今天給我捎來幾位?”
“昨天沒人上下車,我就直奔傑克遜去了,今天帶來一個。”司機朝我努努嘴。
“這就到站了?”還以為這是老頭的家,哪有半點車站的樣子?
他們二人齊心合力點頭。老頭上前與我熱情握手:“我叫嘰裏咕嚕(沒聽清),是這車站的負責人,歡迎你來到牛津鎮。請隨我來。”
“怎麽沒見學校?”我跟在他身後問。
“學校在那邊,離這還有幾英裏地。”他隨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
“還有幾英裏?”我拖著兩個死沉的箱子,如何打發這幾英裏?
他覺出我的難處,拿起電話,跟誰一頓說道,隨後笑著告訴我:“別擔心,會有人來接你。楊先生是中國學生會的主席,凡有學生從中國來,我都打電話找他解決。”
左等右等,等不來我們的楊主席,我焦急地朝門外張望,本想請老頭再打電話問問,可他談興正濃:“別看我們鎮小,整個南方,甚至整個美國文化的精華全集中在這裏。就說我對麵這家耐爾森百貨商店,是南方開得最早的商店之一,還有廣場中央的那個尖頂教堂,全南方沒一個教堂比它更古老。你瞧我隔壁這條巷子不一般吧,當年福克納先生就坐在這巷口,手持煙鬥,靜靜觀察小鎮的市井百態,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就是這麽琢磨出來的。”他無比的揚揚自得,“那時候,伊利諾中央鐵路從鎮上穿過,溝通芝加哥與新奧爾良,不能不說那是我們小鎮的鼎盛年代……”
上下兩百年這鎮上的人文曆史,老頭一一娓娓道來。我樣事無著落,哪有閑心聽他嘮叨?卻又怕惹惱他,撇下我不管,隻得嘴裏不斷附和他。他講的東西那麽人文,其實我大都聽不懂。
近中午,楊主席終於駕到。老頭問他怎麽才來?他避而不答,轉而質問我:
“這學校都開學一個月了,你怎麽才來?”
“我拿到簽證本來就晚了,又等了半個月的機票。”我解釋說。
聽他一口京片子,猜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他那鼓鼓墩墩的身材更像湖南特產。一問果然,他母親四川人,他父親湖南人。
“那我們是老鄉。”我搶著巴結他。
他不吃我的巴結,馬上嚴正聲明:“我北京生,北京長,湖南從沒去過。”
我非跟他賴上老鄉不可:“不管在哪出生,你籍貫總歸是湖南吧。”這地方我舉目無親,我心想多一個老鄉多一條路,認了總不壞事。
他不但不跟我老鄉,還公事公辦地宣布:“根據學生會的規定,老生接新生,接灰狗站定價一美元,接機場定價十美元。大家都是窮學生,補貼點汽油費無可厚非。”
在舊金山買灰狗票時,找回一美元,我拽在手中兩千多英裏,險些花掉它,到底忍著沒買東西吃。我鬆手放錢給他時,想著自己這一路上的節省很值得,不然又要交一張大票子讓他找。“那票子一扯散,用起來就飛快。”從小外婆就告誡我。
“楊主席,我想請教一下,這裏如何找工打?”我臉上故作憨笑。
“這裏純粹是一個大學城,沒有任何工業,全鎮大約兩萬人口,一萬學生一萬居民。從清潔工到教授,那一萬居民全靠這個學校為生,哪裏還分得你有工做?要是開學前早點下手,或許能在學校圖書館搶半個崗位,你這麽晚才來,想都甭想。”
我頓時急傻了眼:“我隻帶了幾百美元來,沒工打怎麽得了?”
“你們這些自費生就是膽子大,事先不了解清楚情況,帶這麽點錢就敢出國門,你以為美國遍地都有金子撿呀。”他板起一副公費生的麵孔。
那年頭,國際長途死貴還輕易打不通,一上不得網,二發不了電郵,摸清情況談何容易?可他一個主席,我反駁不得,連忙承認錯誤,厚著臉皮求他:
“隻怪我來之前太盲目,你在這時間長,門路多,請幫我找份工做,不然我死定了。”
“那是後話,你當務之急是要找房子安頓下來。開學一個月了,該住的都住下來了,現在找人合租房子極不容易,我看你先住這吧。”他將車停在一宿舍樓前。
我瞧那樓氣派來著,嗓音發抖地問:“住這貴嗎?”
“六美元一晚,整月住便宜點,好像是每月一百六。”
這麽說來,我兜裏的那點銀子連吃住都不夠,更別說學費了。
“這房子貴死人,我住不起。不定誰那可以擠一擠,你是主席麵子大,麻煩幫我問問看。”盡管他滿臉的不耐煩,我不求他求誰去呀。
“再貴,不也得住嘛?不然你今晚睡大街啊?”他眼中露出嚴重的不屑,又從哪摸出一張紙給我,“這是中國學生通訊錄,你自己打電話挨個問,好自為之吧。”
六美元的房間長方形,內有兩張單人床,兩套桌椅,兩個壁櫥什麽的。宿舍女管理員身材豐滿地介紹情況:“這房間沒住別人,兩張床隨便你挑。洗手間以及廚房大家公用,出房門左側右側都有。我跟你同一個係,不過我還在念電腦本科。”
“原來你是在這打工的學生,你們這方麵還要人嗎?”我一急,英語講得越發坑坑窪窪。
“我等了一年,才得到這個職位,每周還隻讓做十八小時。”她露出困難的表情,見我垂頭喪氣,馬上又改口說:“現在沒聽說要找人,但事情總在變化,說不定過幾天又要找人,我幫你留意就是。”她這話安慰成份居多,不見得真能幫上忙,但聽在心裏有些安慰。
我問清楚了,本地電話包在房錢裏不另收錢。按照楊主席留下的通訊錄,我從頭打到尾,一下午打下來,一無所獲。半數的人不在家,在家的人沒空房子不說,還要吃他們的質問:“誰叫你這麽晚才來?”
夕陽射在窗戶上,豐滿女生打來電話:“你房間的台燈修好了,我可以送上來嗎?”
“謝謝你,還是我下樓來拿吧。”
下樓時,有人跟在我在身後步履沉重,緊接著聽那人怯聲問:“你也是中國人嗎?”
轉身一看,那個男人文質彬彬,臉上寸草不生。我剛答一聲“是”,他滿臉喜不自禁:“那正好,我們合租房子吧,住在這裏這麽貴,都快把人急死了。”
他也是一個遲到分子,隻比我早來三天,連日來找人合租房子不果,正焦頭爛額。
“學校外麵的一室一廳,租金一百二,再加上水電費,你我平攤下來,至少省一半。”
“我們都沒車,住在學校外麵,交通怎麽解決?”我問。
“房子並不很遠,走路半小時到學校,騎自行車更快。我在舊貨店裏問了,十五美元可以買輛四成新的車。”總之,他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就等著我點頭。
能省一半錢,當然求之不得,隻是此人什麽的來曆什麽的品行?我統統的不清楚。
見我不置可否,他抓緊引誘我:“那間房歸你,我隻占廳,但房費還是一人一半。”他一副很不怕吃虧的樣子,“你還沒吃晚飯吧?走,去我那裏下麵條吃。”
他住三樓。去他房間的途中,我得知他畢業於浙江大學數學係,來這攻讀博士學位。
“這裏隻給我免學費,還得自己籌生活費。數學這種冷門專業,在美國沒人學,別的學校都是全包。當初隻想快點出國,懵裏懵懂就來了,哪知密西西比是全美最窮的州。”他哀聲歎氣。
“生活費畢竟是小頭,我這裏一大筆學費還沒著落呢。”我一路歎氣跟他走進廚房。
“除開雞蛋,油鹽醬醋和麵條都是我從中國背來的。昨天超市雞蛋打折,五十九美分一打,我買了半打。早知道這鬼地方沒工打,連雞蛋都該從國內帶來,放在冰箱裏又不得壞。”他臉上那一個後悔啊。
不會兒水煮開了,我提醒他:“該下雞蛋了。”
他手裏握著兩個雞蛋,磨拳擦掌搞了老半天,到底隻破開一個放進滾水裏。
“你吃這碗有蛋的麵,我不是特別愛吃雞蛋。”他很是克己待人。
我著實感激涕零,當即答應與他合租房子。
一場麵條吃下來,我們進一步知己知彼:他浙江紹興人,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我湖南人,已婚無孩。聽說我已婚,他反應平靜,不喜不憂,仍在動省錢的腦筋:
“反正沒錢打電話,我們幹脆不裝,這樣可省下座機費,你看呢?”
對於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本來我還心存疑慮,見他事事精打細算,覺得誤會他了。現在這種時候,省錢頭號重要,誰顧得打別人的歪主意?於是我再次表態,一心一意跟他合租房子,義無反顧。
聽說紹興那地方自古出師爺,他生得白白淨淨又老氣橫秋,我打趣他:
“你的名字沒平仄,叫起來咬口,幹脆喊你‘紹興師爺’算了。”
“其實我祖上是開當鋪的,沒人做過師爺。”他一臉認認真真。
既然他不反對,這個綽號我就喊定了,還打算長期喊下去。
回房後,我打電話報告楊主席:“今天在這碰見一數學係的男生,他邀我合租房子,說是兩人攤下來,月租六十,水電費另算,看用多用少。”
主席聽了很不服氣:“人家高金寶租的房子,五十美元包水電。”
“高金寶是誰?他那還有房子嗎?你有他的電話嗎?”我問他一連串。
“高金寶是誰並不重要,關鍵是你得爭取主動,到學生活動中心去。”主席為我指點迷津。
遵照楊主席的指示,我一大早直奔學生活動中心,尋找五十美元的房子。樓上樓下找遍,沒發現一個明顯的中國人。正困惑時,一東方麵孔的男生從餐廳走出來,我迎上前問:
“你是中國人?”
“我從台灣來。”他身材魁偉地一笑。
“我昨天剛從中國大陸來,想找人合租房子,有人要我上這打聽,怎麽沒見幾個中國人?”
“現在還沒到時候,他們中午才來這裏熱飯。”
“你知道哪有便宜房子租嗎?”
“我住的房子不是自己找的,是接租班上一位日本同學的,這方麵我沒經驗,你還是中午問他們比較清楚。”他說話挺和氣。
我於是尋一張沙發坐下,邊看電視邊等。中午邊子,手持飯盒的同胞們,終於一個個出現了。
“我昨天剛到的,你們誰要找人合租房子?”我挨個問。
他們一律搖頭,而且搖得莫無表情。為了喚起同情心,我將自己如何流落機場,如何搭兩天三夜的灰狗輾轉到此,一一訴說開來。咱們中國人不遠萬裏來到美國,懷中就揣著那幾個小錢,誰個心裏沒有一本血淚帳?我的故事沒打動什麽人,大家一個腔調對我說:
“隻怪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眼見最後一個人夾著飯盒離開,我失望地走到門口,忽然從旁閃出一個男人來:
“我那有便宜房子。五十元包水電,你租不租?”
定睛一看,是一個留平頭的中年人。
“真的?”我喜出望外,“我租,我當然租。”
“我還得跟同房商量一下,明天給你信。”他四下裏瞧瞧,壓低嗓子囑咐我:“這事你先別聲張。”說畢,他急步衝下台階。
我追在他身後問:“你哪個專業的?貴姓?怎麽跟你聯係?”
“我叫高金寶,經濟係的,你明天還來這等我。”他邊走邊答。
既然他名叫高金寶,我相信便宜房子非他莫有。
那晚上睡了來美國後的頭個安心覺。第二天到活動中心候高金寶,望眼欲穿一整天,他卻爽約沒出現。同樓住的紹興師爺,這兩天也蹤跡全無。上樓去他房間找,連個燈影兒也見不著,黑得一塌糊塗。
第三天中午,高金寶才從天而降,身邊攜帶一小個子男生。他介紹他:
“這是我的室友孔明,他也從上海來,在這讀生物。”
孔明抬頭朝我一笑,麵容年輕而又伶俐。
“我今天可以搬去你們那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們一齊以上海方式點頭。
高金寶說:“我現在得去見我的導師,完事後我們來宿舍找你。”
在趕往宿舍的途中,我與紹興師爺不期而遇。
我先發製人:“這兩天哪裏去了?到處找不著你?”
他後發製人:“還說我呢,你自己沒個人影子,我這不正找你嗎?”
吃他的雞蛋時,我信誓旦旦與他合租房子,如今卻要反悔,我實在難以啟齒。可是文錢逼死英雄漢,我一個狠心,低聲低氣地說:“那個,那個高金寶,想要我去他那合住……”
他毫不惱怒,反而笑著白淨的臉說:“這下可好了。老彭的老婆沒簽上證,來不成了,找我去住他的客廳,五十美元全包。說好與你合租房子,中途變卦,我正為難呢。”
不一會兒,高金寶他們來了,我和我的兩隻大箱子搭他的車子,朝便宜房子的方向行駛。
“離學校還真不近,幸虧你有車。”路上我對高金寶說。
“我整個一冤大頭,”他甕聲甕氣地給我一句。
孔明扭頭猛朝我丟眼色。
又走了十幾分鍾,車一陣抖擻,停了下來。
“夾皮溝到了。”孔明一聲喊。
深山老林裏,就我們這一小幢破木屋,四周全無人煙,還真像智取威虎山裏的夾皮溝。我心驚膽戰地問:“這地方安全嗎?”
“這裏最安全,你看我們連門都不鎖。”高金寶一把推開房門,“房東隻給我們一把鑰匙,配一片至少一美元,我們寧願不鎖門。”
進門一個客廳,空無一物,極顯遼闊。臥室裏除了一張床墊,也不見什麽家俱。
“房子租得便宜,不帶家俱。你先把被子墊在地上睡,過不了幾天,管保你撿到床墊。”
我到隔壁他們寢室裏看,除了兩張床墊扔在地上,也是空空蕩蕩。
“沒有桌椅,晚上怎麽看書?”我問。
“為了節省水電,我們盡量不在家多待,”高金寶強調一個“家”字,令我有些心酸,“都是早出晚歸,在學校圖書館看書,看到晚上關門才回來。”
關於五十美元包水電的情況是這樣:高金寶跟人租下這所兩臥的房子,月租一百八,包本地電話不包水電。他最初設想連他自己四個人合住,再把水電費控製在二十以內,攤到每人頭上不超過五十。可最終隻湊齊三個人,現在他與孔明住一間,另一女生單獨住一間,人均月租六十,外加水電費。正是由於我的加入,高金寶才得以實現他在租金方麵的夢想。
孔明偷空向我透露:“老高來美國好幾年了,照說比我們經濟條件好,但他老婆在加州讀書沒資助,嶽母在那幫著帶孩子,一大家子人就靠他那點獎學金,鈔票也緊。你同屋的京京也是這學期新來的,可人家會想辦法,有男人投靠。本來她獨占一房,她不願意你住進來,兩人擠一間,每月才省十幾美元。”
“那怎麽辦?”我一聽急了。
“房子是老高租下的,再說少數服從多數,她一個人反對無效。”
“老高好像不高興我們坐他的車?”
“當初拉我們合住時,他答應免費提供交通,現在又想反悔,這太沒道理了。何況反正他要開車,多坐兩個人又不多費油,虧得他好意思提出平攤油錢。管他高興不高興,車我們照樣坐。”
聽到這裏,我算聽出點眉目來了,這三個人的敵我陣營是不定的:在我入住這件事上,那兩男的一邊,而在分攤汽油錢的事上,孔明與京京做一夥。
傍晚,高金寶不聲不響溜出門。孔明見狀,馬上對我揚手:“他要去超市,快跟上。”
高金寶前腳上車,我和孔明後腳跟上車。他雖說奈何不得,卻可以臉色鐵青,表明我們是不受歡迎的人。我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扭頭下車,但見孔明滿臉的死豬不怕燙,我才少許釋然。
平生頭次進超市,那種琳琅滿目,令我歎為觀止。在一長排果汁櫃前,孔明一一細看,走開,又回頭一一細看,猶猶豫豫老半天,才狠心拿起一小瓶桔子汁:“我口腔潰瘍,缺少維生素,不喝這東西不行,找醫生看病更貴。我什麽藥都準備了,偏偏忘記帶維生素。”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帶了維生素,卻沒帶柴米油鹽,我跺著腳說:“美國怎麽沒散裝鹽賣?逼得我多花錢買一大罐。”
“幸虧,幸虧我從國內帶鹽來了。”孔明笑眯了眼。
各人的經濟實力,這時候一目了然:我買了一包米,一小瓶菜油,一罐鹽,還有一蔸包菜,總金額不到七元;孔明買了小半籃子的東西;高金寶最是財大氣粗,買了滿滿一籃。
車子剛開動,孔明唉喲一聲:“我的桔子汁忘記拿了。”
狠心下了,錢花了,結果桔汁丟了,他的沉痛可想而知。
“那趕快回去找啊!”我替他著急。
高金寶就當沒聽見,猛轟一腳油門,將車子開得格外凶猛。路上,他拐進一個加油站,邊往車裏罐油,邊氣呼呼地喊得滿世界都聽見:“一星期加一次油還不夠,還讓人活不活?”
孔明久經沙場,他兩眼望向窗外,置若罔聞。我初來乍到,到底修練不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很是無地自容。
到家後,高金寶炸雞腿,孔明煎雞蛋,他二人肩並肩搞得熱火朝天。
見我遲遲不動手,高金寶招呼我:“有四個灶頭,你不必等我們做完再做。”他的上海普通話溫柔秀氣,還咧嘴露齒一笑,極盡麵善心慈,與剛才在車上判若兩人。
比起他們的雞腿雞蛋來,我的包菜很是寒酸,連忙推辭:
“我等下再做,這會兒一點也不餓,時差把我搞得顛三倒四的。”
待他們吃飽喝足,我已餓得半死,趕緊淘米煮飯。飯熟後再與包菜混在一起,加水加油鹽煮一大鍋,這樣油鹽菜米都省些,又容易吃得飽。這種包菜煮爛巴飯,我一吃就是三個月,靠它度過了我在密西西比那段最艱難的歲月。
“忘記告訴你了,別插門,給京京留著。”孔明進廚房來時,剛從被窩裏出來的樣子。
“你們就睡了!”我有點驚訝。明天星期六不上課,這還隻九點鍾呢。
“這裏桌子沒一張,燈光又暗,反正晚上做不成什麽事,不如早點睡覺。再說老高最討厭點燈浪費電,他習慣早睡早起,同住一間房,步調一致為好。”
“老高這個人……”我欲言又止。
“其實老高人並不壞,隻怪我們都太窮了。我們幾個坐在他車上,太刺他的眼,他心裏窩火話說得難聽點。你剛來不習慣,以後坐車你臉皮放厚點就是。”孔明支完招,回頭又去睡覺。
收拾完畢,我關燈從廚房裏出來,到處黑燈瞎火的。摸回房間,我沒有開燈,裹著鴨絨被,一個人坐在地上發呆。在家千日好,來這裏遭這份洋罪,心裏頭那個心酸啊。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推門進來,隨手打開燈。她三八年華,五官端正,胖瘦恰好,無疑就是京京。自報家門過後,她一口京腔毫不含糊地問:“我清華計算機係的,你哪個學校畢業的?”
“湖南大學。”我從實招來。
“湖南大學?我從沒聽說過,是在湖南吧?”
我差點頂她一句:“你還真孤陋寡聞啊。”轉念一想,同住一屋,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呢。
“隔壁那兩個上海男人壞透了頂,說得天花亂墜騙我來住,一再拍胸脯保證決不加人進來。看我一個人占一間,他們心裏極不平衡,覺得吃了大虧,出爾反爾,哪像個男子漢?”她看上去挺義憤填膺的。
我知道自己很討她的厭,但誰叫我窮呢?住不起六美元一晚的房子,再不忍氣吞聲,那就隻有露宿街頭。我低下頭不吱聲,待她罵完,才鼓起勇氣問:“我跟你同一個專業,正好向你請教:開學幾個星期你們都學了些什麽?難不難?你看我趕得上功課嗎?”
“我讀計算機博士,你不是吧?”她馬上跟我劃清界線,“我看你夠嗆,那些容易的課,早已人滿為患,不再接受注冊。剩下可選的課程都死難,我一個清華的,也未必吃得消。”
“我拿的學生簽證,不注冊非法,再難也隻得咬緊牙關。”我一個慘笑,“我不夠錢一次繳清學費,學校是否允許分期付款?你知道不?”
“我們三個人都有獎學金,你還要自己交學費啊!”她故意喊得一驚一乍,“不過仔細想想也並不奇怪,隔壁那倆都複旦的,我是清華的。別以為美國人分不清你們中國學校的好壞!”
我恨不得罵她一句娘,可人在逆境中不得不低頭,出嘴卻是奉承的話:
“那是,那是,清華的牌子走到哪裏都認。”
“就算學校準你分期付款,這鎮上沒工打,你根本別想掙齊學費。你湖南來的,又沒有海外親友可接濟。”她認定我死路一條。
偌大一個美國,與我沾親帶故的,統共就隻三人:在舊金山的叔外公;在南加州的鄧大圍;在費城的潘東海。從沒與叔外公見過麵,他恐怕連我母親都不一定記得,更何況我呢;鄧大圍隻比我早一腳來美國,經濟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隻剩下一個潘東海可作點指望。
“還有一個我呀!與你同坐那麽遠的灰狗,難道還不夠沾親帶故?”傳教士很是不服氣。
你別說,最終帶我走出密西西比的,還真是他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遠離家鄉數萬裏,砸鍋賣鐵來圓美國夢,前途茫茫,回頭無岸。午夜的夾皮溝,風吹得格外淒厲,我躺在地板上翻來複去,淚流不止,直到天快亮時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孔明跟高金寶釣魚去了。京京起床後,趕緊把自己整得濃妝豔沫,時不時朝門外張望,走出走進在我眼前晃動。
“你們幾時去孟菲斯?”我問她。
“說好九點來接我,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她滿臉煩躁。
那個九點該來的人,十點終於出現了:寬額大臉,皮膚粗黑,身材高大壯碩。他卻說他是地道的上海人。
“真看不出,還以為你是北方人呢。”我對他說。
“也難怪,我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又留在北京工作,在北方待了十幾年。”
京京跟他打過招呼,進去洗手間,半天沒出來。我病急亂投醫,趁機把自己目前的困境向他訴說一通。
“你這種情況好解決,去注冊英語加強班就是,學費一學期五百,可分兩次交。我是搞電影導演的,這兒沒我的專業,別的學校還沒聯係好,我去年一來就進了英語班,還在那耗著呢。”
“真的啊!我真的可以注冊英語班保持合法身份嗎?”我又喜又急。
不防京京從洗手間裏殺出來,氣急敗壞地一聲吼:“彭大鵬,你少給人家出歪主意,她托福都考過了,學校哪會準她上英語班?”剛補完妝的她,原本蛾眉秀眼,但一生氣,整張臉變了形,橫眉厲目的。照我說,盡管是美人,還是不生氣好看。
“學校哪管這呀?後天上午八點半,你在國際樓等我,我帶你去辦手續。”彭大鵬豪氣地一揮手,導演派頭十足。
幸虧彭導演,事情辦得十分順利,星期一上午十點前,我已坐進教室聽語法課。記得老師那天講解表語從句的用法,在白板上寫到:“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年薪達到五萬。”
當時我心想,五萬年薪何嚐不是我的最大願望呢。
中午熱飯時,在活動中心遇見紹興師爺,我忙與他分享我的喜悅:“搭幫彭導演出了一個好主意,我注冊了英語班。本來學費五百,我晚來一個月,學校還減我一百。今天先交兩百,餘下的下個月再付……”
“原來都是熟人,我就住在彭導演的廳裏。”
“上次聽你說,他家屬沒簽上證,那他是有老婆的囉?”
“怎麽沒老婆?他女兒都上學了。”
我心想:既然有老婆,幹嗎還跟京京打得火熱?彭導演幫過我的忙,京京又對我不友善,我決定不去告發。忍了幾天,到底忍不住,我透露給孔明聽:“你別講出去啊,聽說那個彭導演是有家室的,我們這個京京寶貝怕是還蒙在鼓裏。”
“彭導演有老婆,這誰都知道。我看京京也沒跟他認真,隻是眼下經濟不寬裕,利用罷了。你看她平時從不做飯,把一日三餐都熬到彭導演那裏解決,這麽幾個月下來,算算省下的飯錢還真不少。晚上自完習還有人開車送回家。我們早晚都得看高金寶的臉色,她起碼少看一輪。女生在開源節流方麵很有優勢,我們這樣的已婚男人最慘了。”
孔明出國前突擊結婚,蜜月尚未度完,就匆匆告別嬌妻漂洋過海來了美國。所以度日如年的感覺,比別人更甚一籌。
“一輩子的光棍好打,半輩子的光棍難熬。你說你幹點別的什麽不好?非得搶在出國前結婚,這下曉得厲害了吧?”高金寶時不時揶揄他。
“不結婚怕簽不到證。”孔明辯解。
人人都在飽受骨肉分離之苦,隻有高金寶比我們得天獨厚。他的妻小就在加州,十天半個月的總能電話一回。每逢通電話時,他手握話筒,背靠南牆,把上海話嘰裏咕嚕得既溫柔又熱鬧。
“我兒子今天在學前班表現好,老師獎他一朵小紅花。”末了,他總要拿出這類喜事,與我們大家分享。
有天清晨,李天豫意外打來電話,我大驚大喜:
“這是國際長途,你怎麽打來的?”
“向東的科長今天忘記鎖電話。”向東是他一哥們,在外貿工作。
先前給李天豫的信中,我報喜不報憂,隻字未提我手頭極缺銀子。他天隔地遠,幫不上忙,反倒讓他空著急。這次在電話裏,架不住他再三詢問,我隻得如實相告:
“這地方沒工打,這省那省,省得連飯都不敢吃,隻怕還到不了岸。”
“還差多少錢?”他問。
“再有兩百,就能把這個學期混過去。有三百更好,那我夏天外出打工的路費就不愁了。你別為我傷腦筋,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總有辦法對付。”
“讓我想想看,怎麽能湊點錢給你?身體最重要,你千萬莫省飯錢。”
李天豫當時靠寫點稿子糊口度日,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過了,哪裏還湊得出錢來?不過有他這一句話,足以溫暖我的心。簡直不敢相信,他還真湊了一筆錢,幾經輾轉半年後到達我手中。此舉把我感動得落花流水,盡管那時我已經擺脫生活困境。女人是不能感動的,感動了,再也走不出那座圍城。你十個西蒙又如何?
三月底,收到叔外公的回信,才知我路過舊金山時,他正病重住院。他還隨信寄來一千美元的支票。前次給他去信時,我絕口沒提一個錢字,但暗示了幾句當年我外公對他長兄如父的恩情。他果然一看就懂。這張支票是我的救命錢,我捧在手心上,一口氣走了好幾英裏,進銀行存了,一顆心這才踏實下來。從銀行出來,抬頭一看,天空如此壯藍,我頓時精神抖擻,決計徒步回家。
半路上發現一張床墊,被人扔在路邊,半新不舊,正合我的需要。我雙手撫摸著床墊,又喜又愁,愁的是如何將它扛回家。我沒一點辦法,又不舍得丟下到手的橫財。於是坐在床墊上,望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兩眼巴巴。
天漸漸黑下來,且越來越黑。正當希望十分渺茫時,一輛車停下來,貴人伸出頭來問:
“你要將床墊運回家嗎?”
我喜出望外,猛點頭。乍一見他麵熟,再仔細瞧瞧,認出他是那個台灣人。
“上次在學生活動中心,我跟你打聽過租房子的事。”
“我叫霍山東,曆史係的。”他伸出大手給我握。
我們合力將床墊抬上車。
“我想先繞一下我家,跟我女朋友說一聲,回去晚了,怕她擔心。”他一副好男人的模樣。
坐在車裏,看見他女朋友開門出來,月光下很端莊賢淑的樣子。
“哇!你撿的這個床墊比我們的都好。”以高金寶為首,以孔明湯京京為副,合手驚訝。
那晚睡在床墊上,感覺就是舒服。如今錢也有了,床墊也有了,正好睡一個實心覺,可恨被京京糾纏到半夜:“你說,他為什麽叫霍山東?他老家在山東嗎?”她同一個問題問它一百遍。
“我哪裏曉得,你自己問他好了。”我對她沒好氣。
這天以後不久,京京果然與霍山東交往起來,時不時見他送她回家。
“京京不會對霍山東有意思吧?”我問孔明。
“你看霍山東開的那個車,顯然比彭導油水大多了。”
“看車能看出誰的油水大?”我這人比較單純。
“哈,你還不知道,看男人有沒有錢,一是看他的車,二是看他帶出去的女人。”
“我見過他女朋友,長得挺漂亮的,聽說他們在台灣時就認得,都同居好幾年了。”
孔明哼了一聲:“那就要看誰更有手段。”
京京每天濃妝重彩,使出渾身解數吸引霍山東,看得孔明在旁邊為她著急:“不行不行,京京的手法太陳舊了。霍山東這種紈絝子弟,什麽樣的美女沒見過,她該打溫柔牌才對。”
手法不對頭沒關係,隻要有老天爺照應。一個周末,霍山東帶女朋友在高速上飆車,撞上一棵大樹,車子全毀。他自己倒沒事,僅受了點擦傷;而他女朋友卻傷得高位癱瘓,不得不被家人接回台灣。不久,又見霍山東新買了一輛敞篷車。俏麗的京京依偎著坐在他身邊,香車美人,霍山東額頭上還粘了一塊紗布,儼然一條好漢。
那天我跟高金寶、孔明一道去超市,迎麵遇見霍山東開著敞篷車在小鎮上招搖過市,京京從副駕駛位上站起來,揮動玉臂向我們高呼:“嗨!嗨!你們開著拖拉機哪兒去?”
高金寶的車年久失修,時常發出轟隆隆的吼聲。當街受了這番奚落,他咬牙切齒,發誓要報仇雪恨。沒過幾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機會來了。
霍山東有一位兄長,旅美多年,老謀深算得很。他一再向弟弟力陳利害:
“她持的是J簽證,畢業後非得回大陸不可,逃不掉的。”
聽從兄長的勸告,霍山東快刀斬亂麻,連夜將京京掃地出門。接到她的求救電話,我忙去敲隔壁的門:“京京剛才來電話,請你們去霍山東那裏接她回來。”
孔明起來應門,高金寶睡在床上按兵不動,嘴裏恨恨不休:
“找我們幹什麽?我們又沒有敞篷車,隻有拖拉機,別委屈了她這位大小姐。”
不過恨歸恨,經不住孔明的再三勸說,高金寶終歸用拖拉機接回了京京。她一進屋就倒在床墊上,頭蒙在被子裏痛哭。我最不善於安慰別人,不知是說話好,還是不說話好。隻得也把頭埋進被子裏,聽不見就等於她沒哭。因為北京人,因為清華畢業,因為拿獎學金,京京在我麵前,處處高人一等。這種時候,你說我不幸災樂禍,那絕對是假的。
第二天起床,她一掃昨夜的悲傷和落魄,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天塌不下來,我在美國,還怕嫁不出去?美國男人又不在乎處女。霍山東他這個王八旦,占了老娘的便宜,幾輩子不得好死。”言下之意,她把她的處女身給了霍山東。原來那個彭大導演,忙乎了老半天,卻是空忙一場。
關於美國男人對於處女的看法,我請教過西蒙。他沒正麵回答,卻眯起眼睛回味我們第一夜的情景:“那是一個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初夜。”記得我害怕極了,在他懷裏蜷成一團,他用他那燃燒的吻,將我的身體一寸寸吻開。既然他認定那是我的初夜,我不得不欣賞他的說法,為那個下雨的夜晚自豪。
進入四月,密西西比的天氣燥熱起來,這時侯有人來學校散發傳單,鼓動學生暑假到阿拉斯加出海捕魚。說是可以掙大錢,至少幾千,甚至上萬。彭導演磨拳擦掌,紹興師爺跟在他屁股後麵雀躍不已,很有大幹一番的架式。他們邀我同去:“女的不用出海,等我們把魚打回來,你們在岸邊加工,同樣賺大錢。”
有大錢賺,我當然去。高金寶卻警告我:
“去阿拉斯加做工,極辛苦不說,賺錢也沒保證,還要看收成,捕到魚才有錢。”
我鐵著心要去賺大錢,自然聽不進他的話。興奮之中,傳來彭導演出車禍的消息。那晚上他率領紹興師爺一夥人,開車去孟菲斯賭狗,途中與一輛貨車迎麵相撞。滿車的人都沒傷著,隻彭導演的雙腿被夾成血肉模糊,動彈不得。雖性命無虞,卻腿傷嚴重,要養好幾個月。借著通知家屬的名義,在楊主席的帶領下,紹興師爺徹底搜查彭導的房間,翻看了他所有的私人信件,不料挖出一個駭人聽聞的內幕來。
“難怪他比我們富裕,隻早來一學期,還有錢買車開,原來他得的全是不義之財!他跟紐約的一個老富婆關係不正當。那老太婆寫給他的信,別提多肉麻了。同住一個屋這麽久,誰知他彭導是這種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師爺白淨淨的臉上紅暈突起。
彭導演去不成阿拉斯加了,紹興師爺也就猶猶豫豫打起退堂鼓,口氣全變了:
“這事得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看他這副熊樣,我隻好力邀孔明去阿拉斯加,捕魚發大財。他卻死心塌地緊跟高金寶:“老高已經為我安排好了,我準備去洛杉磯打工。”
阿拉斯加就這樣泡了湯,想想真一個沒勁。我承認我也不夠勇敢,豁不出去。
“你說,暑假我去哪兒打工好?東海岸還是西海岸?”我問孔明。
“你下學期還在這讀書嗎?”
我用勁搖頭:“這鬼地方沒工打,獎學金又申請不到,在這讀書等於死路一條。”
“那你上哪讀書就去哪打工,免得到時再花路費錢。”
“我在東西兩岸都聯係好了學校,讀書不成問題,隻看哪裏讓我好賺錢。”
“聽老高說各有千秋,東岸城市地鐵發達,適合我們沒車的窮學生,也正因為如此,各地去那找工的學生多,競爭激烈,像我們這種沒經驗的人,工更難找;西岸城市公共交通不方便,找工相對容易。老高答應幫我解決交通,所以我去西岸。你不是有親戚在舊金山開餐館嗎?你一去就有現成的工做,當然去你親戚那。不然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連個落腳處都沒有。”
孔明說得不無道理,但我還是想去東岸,因為費城有一個潘東海。寫信問他的意見,他竟然也主張我去投奔叔外公。於是我買好灰狗票,隻等學校五月初放假,便啟程去舊金山。
正當西部計劃已成定局之際,上帝卻把傳教士派來了。周五考完最後一門,我打算周六一早開路。周四傍晚,我在房間裏打點行裝,突然接到楊主席的電話:“有人從康州來找你,他現等在國際學生辦公室,我馬上送他到你那裏來。“
傳教士進了門,我仍然不敢相信是他。
“天哪,我的天哪,你真的來了!”我連聲驚叫。
“那天早上在孟菲斯分手時,我不是跟你說過,後會有期嗎?”他神情得意。
“你要是再晚來兩天,我就不在這裏了,你怎麽趕得這樣巧?”
“能不巧嗎?這都是上帝幫我算好的。”他笑彎了眉毛。
晚上安排他在廳裏打地鋪,我坐在地上與他聊到半夜,他一再勸說我:“你得重新考慮一下暑假安排,我覺得舊金山不適合你,還是跟我去康州吧。”
我問哪點不適合。
“反正……反正不適合。”他支吾其詞。
“你又不保證我找得到工,我跟你去那個小鎮做什麽?”
深夜我摸黑回房,京京還沒睡,她和衣坐在床墊上問:“你剛來美國不久,怎麽會有真正的美國人來找你?他來這幹什麽?”在她看來,我一個湖南來的,就隻配有湖南人來找。
反正過兩天就要散夥了,我再不怕得罪她,狠狠回敬她一句:
“你才管得寬呢,他來幹什麽,關你屁事!”
不過傳教士為什麽突然跑來密西西比?我心中何嚐不無疑慮,不便直接問,我旁悄側擊問過他好幾回。他憨厚地笑笑,並不正麵回答我:“那天睡醒後,我一灰狗就坐過來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與他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然而每次就這個問題,我請他解釋時,他總是嘿嘿一笑,環顧左右而言它,不曾給我一個好說法。
周五考試完畢,還剩下半下午,我邀傳教士同去瞻仰福克納的故居:“聽我丈夫李天豫說,福克納是美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剛來時就想去看他的故居,一直沒去成,今天再不去,恐怕日後難有機會。”
故居建於百餘年前,希臘複興式風格,高大的門廊柱氣勢貴族。室內布置基本保持福克納生前的狀態,書房裏擺著他用過的打字機,他親手製作的書架,桌上放有他親筆寫的作品提綱,起居室裏有他彈過的鋼琴,臥室的床頭有幾本翻開的書,是他親眼讀過的。總而言之,無處不殘存大師的痕跡,甚至大師的氣味。
大門正前方是一條幽深的林蔭道,直達一座同心圓狀的花園,中間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周圍開著形形色色的鮮花。房子北麵是仆人住的小屋,西北麵立著一座穀倉,正西是福克納親手搭建的馬棚。我和傳教士彎腰走進夕陽空照的馬廄,陳舊的馬糞味,激起了我們對大師的深切懷念。就在這時,我突然改變初衷,決定跟傳教士去東部。
“真是太好了!”傳教士極具智慧地淺淺一笑,他冥冥之中的使命,就是要將我引向與西蒙那場致命的邂逅。
現在被你套牢了,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