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版權全部歸莫男所有,未經允許,禁止轉貼轉載
以電子郵件地址 monanbook@gmail.com 作為版權依據
幾經修改,我對第一章仍不滿意,所以先從第二章開始貼起,請大家原諒我這個業餘寫手的這點局限性。本章部分段落已經貼過,如果因此浪費了大家的時間,先道一個歉。
2. 母親的避孕套
五十年代未,我父母從中南財金學院畢業,分配到柳陽縣城工作。母親在供銷社當會計,老爸在縣二中教數學。那個年代,莫說大學生,就連初中生也算知識份子,他們這對天之驕子,為什麽竟被發配到一個小縣城?我朦朦懂懂沒想過這有何不妥當,也沒人告訴我這背後的隱情。
直到有年端午節,姨媽喝醉了糊子酒,不慎泄露天機:“要愛情就會有犧牲,你父母的愛情故事,那真是可歌可泣啊。”我一追問,她馬上緘口不言。我父母的愛情,或許曾經無比美麗。不過從我記事起,他們成天爭吵不休,相互發泄懷才不遇的憤怒。
“講句良心話,你爸爸確實是一個人才,從他給你取的名字,就不難看出。”不吵架時,母親尚能中肯評價老爸,畢竟他們曾經可歌可泣過。
苦於滿腹經綸無處表,老爸抓住我出生的機遇,在我的名字上大做文章。那年頭物資匱乏,臘月間老爸得了半包炒蠶豆,舍不得吃,珍藏到夏天才派它的用場。坐在院子裏的老井旁,老爸一粒蠶豆就一口清茶,腦殼裏文思泉湧。幾個月湧下來,一個不同凡響的名字終於瓜熟蒂落。秋天出生的我,正好趕上享用他深思熟慮的成果。
這了不起的成果就是一個“也”字。
“別看隻是一個虛詞,名字用它結尾那是畫龍點睛之筆。”老爸孔乙己似的搖頭晃腦。
那一年革命突然爆發,破四舊運動如火如荼。我的名字從“之乎者也”而來,一聽就封資修得很,母親成天擔驚受怕,逼著老爸給我改名字。開始老爸還想拖一陣子,看看風聲再說。後來風聲越來越緊,紅衛兵小將衝進文廟,光天化日之下把廟裏的菩薩都當“四舊”給砸了。
“天哪,他們連菩薩都敢得罪。”一縣城的人都驚慌失措。
“還不趕快改名字,你要害死我女兒啊!”母親對老爸咆哮。
“改是肯定要改,”老爸不再堅持己見,“但總得想個好名字吧。”
“想你個鬼,把‘也’字去掉不就結了。”母親用勁一揮手,想要一錘子定音。
老爸不讓她定音:“不行不行,難聽死了,不如改成詩雲。”
“詩雲?你是說,詩歌的詩?雲彩的雲?”
“正是。”老爸麵有得色,又壓低嗓子:“這是有出處的,你曉得‘子曰詩雲’不?”
母親氣呼呼地:“你開麽子玩笑,改來改去還是改成一個四舊。”
“蠢人,你不跟人提‘子曰’,誰個曉得‘詩雲’出自那。”老爸賭別人都沒文化。
我終於改了名。幼兒園的胖阿姨照例午睡前趕我們去上茅房。就在那個臭氣宣天的時刻,她宣布了我的新名字。午睡過後,人人都用新名字稱呼我。給我的感覺是,那個充滿老爸的心血與智慧的“也”字,象拉一泡屎一樣被大夥兒永遠地留在了茅坑裏。隻有鄧大圍那天沒去上茅房,吃完中飯就被他當縣長的母親差人領走了,所以拒不承認這項適應革命潮流的改名措施,堅持喊我“也也”。一喊就喊了半甲子。
我們幼兒園的興旺發達,據胖阿姨說,鄧大圍立了頭功,我立了二功。先前這裏規模不大,僅有日托班。鄧大圍出生後,他母親工作忙不過來,放幼兒園全托。三個月後,我出生不久,也步他的後塵入園全托。園裏最開始隻有我和他全托,我二人一同吃喝拉撒睡,乃至同哭同笑。
“我與你的相親相愛,那可是從搖籃時代開始的啊!”鄧大圍經常感歎。
鄧大圍的母親範縣長,工作忙經常要下鄉,所以把他全托。我父母又沒做官,為什麽也要全托呢?這件事兒,姨媽喝糊子酒也不肯說了。
入夏後,革命日益蓬勃。縣裏有人寫大字報炮轟範縣長,揭發出來的問題至少百把條,有些一般,有些則很嚴重,夠得上坐個十年八年牢的了。而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她居然是個離過婚又再嫁的破鞋!這消息在孩子們心中引起的震撼,遠遠大於那些夠得上坐牢的罪行。
範縣長很快被揪出來,每天戴高帽子遊街。她丈夫魯萬山是老爸的頂頭上司,也被學校停職隔離審查。鄧大圍那種經常有長沙動物餅幹吃的好日子毀掉了,家裏橫遭變故,他被寄放到縣城邊上一位遠親家暫住。
革命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秩序,倒也並非一無是處。那天正吃著晚飯,隔壁的吳二外婆邁著一雙小腳,喜氣洋洋地趕來報信:“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縣政府沒人把門,隨你上廁所。”
我爸我媽聽得一怔,半信半疑地望著吳二外婆。
“縣長下台了,人人都在鬧革命,誰還有閑心把大門?”我說。
“還是我雲妹子聰明。”吳二外婆缺牙缺齒地表揚我。
吃完飯,碗筷一丟,母親對老爸說了聲“今天你洗碗”,扯起我的手出了門。
“媽媽,拖我做麽子去?”我懵懂不解。
老爸很是心有靈犀,他追出門外,塞給我們一人一垛黃草紙:
“既然廁所好,那就多帶點紙。”
母親率領我大搖大擺地走進縣政府大院,果然如入無人之境。一進廁所門,母親就眯起眼睛感慨萬千:“到底是政府的廁所,比我們街上的公共廁所強遠了,有電燈照,還不臭。”
一直蹲到雙腳發麻,我們才站起來係褲帶,放肆享受一通革命帶來的豐碩成果。
“以後上廁所不用發愁了,我看多跑點路值得,你講呢?”真是托廁所的福,平時專製獨裁的母親,竟然講起民主來,還問我的意見。
我正點著頭,忽見一個一半頭發一半禿頭的怪人拎著掃把進來了,待那人走近一看,認出這就是鄧大圍的母親範縣長。我被她那個醜陋的陰陽頭嚇壞了,顧不得打招呼,飛快跑出廁所。
第二天鄧大圍跑來找我,拉我到門外悄聲說:“問你家借一頂帽子,可以不?”
“我的帽子?”
“不是,是大人戴的。”
我馬上想起他媽媽剃成的陰陽頭。
“我媽媽剛織好一頂毛線帽子,你等著,我進去問她借。”
不料母親不肯借,她平時可不是一個小氣人,還扯開嗓門指著我破口大罵:“我打死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小雜種,現在什麽形勢?你豬腦筋一個唉。”
門外的鄧大圍聽了,嚇得大氣不敢出,低著頭嘟起嘴,臉色鐵青。
我覺得很沒麵子,小聲給他出主意:“要不問你親戚借?”
“他們鄉裏人窮得要死,下田做事連草帽都沒得戴。”他連連搖頭。
沉默片刻,鄧大圍咬咬幹咧的嘴唇,瞧著四下裏無人,壓低聲音對我說:
“我有辦法搞到帽子,就隻要冒險。我要有人幫忙,才做得到,這個人不能當叛徒浦誌高。”
我當即表示我隻會是江姐。倘若在行動中不幸被捕,寧肯拋頭顱灑熱血,也決不出賣他這個革命同誌。我們拉勾為誓,決定當晚行動。
天黑以後,我緊跟鄧大圍,躡手躡腳來到他家。所有門窗上都貼滿封條,隻有後門上的小窗被疏忽了。那個窗子極高,怎麽也夠不著,鄧大圍踩在我的肩膀上才爬了進去。
我守在外麵放哨,害怕得心裏咚咚直跳。有一陣子恨不得扔下他一個人跑掉。因為我可以編出很多理由:江姐的老爸來了,江姐的媽媽來了,特務看到江姐站在門口會更加懷疑,江姐把特務引誘走了,……還沒把所有的理由想完,鄧大圍從小窗裏扔出一包東西,接著探出一個腦袋來。
很多年以後,回憶起革命年代那個出生入死的夜晚,鄧大圍仰天浩然長歎:
“也也,你不嫁給我,真是天理不容啊!”
我陪著他吸鼻唏噓:“那段歲月真的好猙獰,我們的命運,我們的愛情,都被那個扭曲的年代搞得麵目全非。”
“你要是不碰見小軍就好了。”他唉聲歎氣。
“知道不?人間的一切偶然,都是上天的安排,更何況我們當時還處在一個逃難的年代。”
範縣長不久被關進大牢,鄧大圍隨父親躲回山西老家,這一走杳無音信。同年冬天,小軍跟隨保姆從長沙逃來柳陽避難,棲身在文廟裏。一天,我被扣在一隻烏蓬船下,險些命喪柳陽河,幸虧小軍救我一命。恢複高考那年,我考去長沙,小軍考去北京,臨別前我們在文廟裏拜了天地,也就是所謂“私訂終身”。誰料鄧大圍從天而降在大學食堂裏,為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重逢,那個初春二月的早上,他失手打翻一盆熱稀飯,連帶兩隻白饅頭滾落在地。
“到山西後,我很想給你寫信,又怕你父母看見不好。就寄了一封信給任老師,指望她碰巧告訴你我的地址。”
“你剛一走,學校就停課了,老師全部被趕下鄉,哪裏還收得到信?”
“那個時代造就了那種命運。”鄧大圍長長一聲喟歎。
在縣二中當數學教師的老爸,也被下放到大圍山腳下的一個村莊。他落實政策回城時,我已經十二歲了。那時家裏隻有一間房一張床,我與父母同睡,非睡在他們中間不可。等早晨醒來時,常常發現自己被換到旁邊,母親變成居中,緊挨著老爸,而且夜裏仿佛感覺哪在搖晃。這個疑問在我心裏存了很久,想也想不透徹,就去問母親。
她顯然一驚,不過馬上鎮定下來說:“你夢見坐大火車了。”
柳陽縣境內有一條窄軌,隻通小火車。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才能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朝一日坐大火車去見識外麵的世界,成了我兒時最強烈的夢想。
為讓我深信不疑,母親又追了一句: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不是成天念著去省城坐大火車嗎?”
不過用火車搪塞我後,母親並未掉以輕心,夜裏火車的搖動明顯減少。有時十幾天一次,有時則更久了。老爸也是一副警惕的神色,拿把卷尺四處量來量去,經過半個月的丈量計算,有天他一口幹了一杯糊子酒,興奮地宣告:“隻要搞點紙板來,隔成兩間房完全沒問題。”
“我們供銷社有的是紙箱子。”母親沒喝酒,卻無緣無故滿臉酡紅。
星期天傍晚,紙箱子牆終於完工落成。
“你做事還蠻麻利,一天就隔出兩間房來。”母親對老爸讚不絕口。
“你拿床棉絮出來,鋪在竹鋪子上給也也睡。”老爸對母親說。
“媽媽,快從櫃裏拿棉絮把我。”我圖一個新鮮,很樂意與父母分房分床睡,盡管房不是正經的房床也不是正經的床。
但見母親麵起慍色,質問老爸道:
“你莫是又舍不得花錢買床吧?那竹鋪子長期睡會得病的。”
老爸馬上反駁:“哪個講的不買床了?現在天氣暖和,睡兩天有什麽要緊?”
“那你著麽子急?”母親反問他一句。
我似乎曉得老爸為什麽著急,仔細一想,又不曉得。盡管那夜的火車搖得過分凶猛,我仍然隻當自己做了一個火車夢,不疑當中有什麽蹊蹺。接下來的日子,火車班次激增,每晚都發車,還不止發一趟。我開始覺得哪不對頭,那早上一起床,徑直找母親問究竟:
“你說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通向四麵八方。可我夢見的大火車老在紙箱子牆附近轉,連我們家裏都走不出去,那是何解?”
問得她臉色乍變,慌慌張張地答非所問:“那張床,是從舊貨店買來的。”
老爸正就著一桶井水,蹲在牆角洗洗漿漿,他伸出半邊腦袋瞪母親半雙眼:
“火車就是火車,你做麽子扯出那張床?隻有你多事。”
母親惱羞成怒,奮起反擊:
“你還好意思講我,你買張舊床哄我結婚,你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老爸有一個習慣,每當搖火車的第二天,他準會起一個大早,從院子裏扯來一滿桶井水,滿臉神秘地躲進大櫃背後的牆角。憑直覺我判斷他一定在搗弄某件寶貝,幾次想探寶,苦於母親在旁重兵把守,攏不得邊。趁著他們現在吵得天下大亂,我飛快溜到櫃背後,一手伸進桶裏抓起那件白色寶貝,是一隻空氣球。再一細看,又覺得不是空氣球,皮太薄,形狀也不對頭。
這時,父母的吵架聲嘎然而止,母親猛撲過來,衝我氣急敗壞:“動不得啦動不得啦!這是你爸爸裝收音機的元件,要是玩破了,那收音機就搞不成器了!”
我隻得乖乖交出收音機元件,盡管不情願,但收音機在我心中畢竟太神聖了。
老爸接過元件,又燒烙鐵又點鬆香,焊焊接接,還真忙乎了一氣,才去上班。當晚他又繼續奮戰,把一隻三極管焊上又拆,拆掉又焊,反反複複,終於在午夜來臨時,第一次聽見收音機裏冒出幾句人話。一家人幸福得要死,跟吃了肉似的。
“快調花鼓戲出來聽。”母親比誰都迫不及待,又趁勢數落我兩句:“看到沒看到沒,收音機元件隨便動不得。要不然裏麵怎麽講得話出?”
老爸左調右調,莫說花鼓戲,連點聲音都調不出來了。他一氣之下,給了收音機幾巴掌,總算打出一串鳥叫般的電波聲來。老爸馬上信心起來:“我這還沒完工呢,等裝好後,什麽戲都隨你們聽,要花鼓戲有花鼓戲,要京戲有京戲,連北京上海的天氣預報都收得到。”
那將是何等幸福的生活!在嫋嫋升騰的鬆香煙霧中,我們展望未來,心潮特澎湃。
為了讓全家人早點聽上收音機,老爸每天挑燈夜戰,把滿桌子的元件進行不同的組合,企圖組合出花鼓戲或者天氣預報來。我跟在旁邊看熱鬧,卻裏裏外外沒見到那個疑似氣球的元件。經過一番偵察,我終於發現:每次洗漿過後,老爸都將元件晾在櫃子背後一截木茬上,上麵蓋一條羅布手巾作掩護。
一天趁他們不在家,我將元件偷出來給小軍看。到底小軍比我聰明,一眼就瞧出名堂來:“橡膠做的東西通不得電,這決不是收音機元件。”
“那你看是個什麽稀奇寶貝?”
小軍搖頭:“還真說不準。說它是氣球吧,它又不是氣球。”
他聰明倒是聰明,不過還沒聰明到能識別這個疑似氣球的玩意兒。我隻得拿去請教住在梅花街上的姨媽,姨媽倒爽快,當即告知我此元件的來龍去脈:“當年在武漢上大學時,你媽媽是班上的俄語課代表,深得白俄老師的喜愛。畢業分手時,老師得知你媽媽即將結婚,送給她一個精美的鐵盒子,裏麵裝有蘇聯糖果以及兩隻這東西。你媽媽留一個自用,另一個送給了我。”
“那它做什麽用的?”我問。
然而姨媽拒絕說出它的名稱及用途,她堅持答非所問:“那蘇聯老大哥做的東西就是經用!可惜我那隻被你姨爹抵了酒債。那可是我們家唯一的進口貨啊!”痛惜之情溢於言表。
這話成了日後我判斷它是一隻蘇製避孕套的重要線索。
一九七七年底,停了十年的高考終於恢複。
“我們第一誌願都填北京大學吧。”小軍與我相約。
結果隻有他如願以償,我僅考過了湘江,被湖南大學錄取。自從那年夏天小軍從烏蓬船下救起我,十年間朝夕相處,不曾與他分開過。想著大學四年我們將天各一方,我不忍離別,淚水潸潸而下。他沒摸透我的心思,安慰我道:“也也,別不高興啦,能考上大學,我們已經是百分之一的幸運兒了。你是一塊金子,我相信到哪都能發光。”
“我不要發光,我隻要跟你在一起。”我捶著他的背哭喊。
他這才頓悟,滿眼深情地對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離別前夜,我們在一棵苦楝樹下海誓山盟,趁著月黑風高,小軍第一次吻了我。事後我恐懼萬分,以為接吻就會懷孕,恰趕上月事沒按時來,急得我惶惶不可終日。那年頭未婚先孕,被人恥笑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被大學開除學籍。
睡我下鋪的女同學是“老三屆”的,在內蒙插過隊,人生閱曆相當豐富。有天晚上熄燈後聽她閑聊,才第一次知道男女之間還存在“那種事”,把我震驚得不行,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餐吃不下饅頭隻喝了點粥。當時我心想,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那些白天看去又正經又鮮光的夫妻,晚上卻在床上幹著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不過我安了心,知道自己決不可能懷孕;再有就是解決了長久以來我心中的疑問:那睡夢中搖晃的火車以及那隻疑似氣球的收音機元件。
那年我十七歲,才初通人事。後來我告訴西蒙這些,他瞧我像瞧一個外星人:
“那麽晚,我可是九歲就懂這事了。”
解除懷孕恐怖後沒消停幾天,誰料與鄧大圍在學校食堂不期而遇。他把稀飯饅頭打翻一地,衝我高喊:“也也!也也!我是鄧大圍呀!”
“大圍,真的是你啊?”我頃刻淚眼模糊,“要是你不叫我的小名,還真不敢認你了!”
“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你完全按照我的想象長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美女。”
鄧大圍約我到湘江邊散步,用他那濃厚的山西口音,訴說離別的衷腸。可惜我心早有所屬,除了小軍,再裝不下別的男人。大學最後那個暑假小軍橫死北戴河,鄧大圍出於某種考慮,並沒趁虛而入。這當然是後話了。
小軍出事兩年後,我依舊傷心透頂,無法忘懷,逐起了抱定獨身的念頭。卻在這時,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塞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聽我的,打這個電話保證沒錯。”
這個不相幹的男人穿一條油綠色的褲子,他說他從株州來,與一個什麽詩社有關係,這周末要在株州搞一個詩會。沒等我問他一個詳細,他已拔腿走掉。我於是聽綠褲子男人的,打他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通到省博物館,李天豫在那頭接了,口氣不冷不熱:
“我們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在汽車東站集合,你要來就來。”
他連我的姓名都懶得問,更別說我是幹什麽的為什麽來找他。我甚至不打算再睬他,讓他去自以為是、狂妄自負、咎由自取、自生自滅。很久以後才知道,錯不在他:“我的名字通俗易懂,並不生僻,你一個大學畢業生,連河南的別稱都不曉得,是不是故意念白字?”我以大學畢業的文化程度,肆意把他的名字念邊旁,難怪他態度生硬。
那天的詩會上,李天豫朗誦了幾首自創詩作,其中有句“理解不是人人都能夠通過的橋梁”把我狠狠擊中,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時不免多了幾分嫵媚。我是偷著嫵媚的,不知咋的就被同去的另外幾個男人一眼識破,他們聯合起來警告我:“他是有女朋友的。”其中有個滿嘴大黃牙的家夥號稱跟李天豫最哥們,索性跟我挑明:“他早就跟女朋友同居了。”
那個年代普遍認為:未婚同居的人道德品質敗壞。我覺得大黃牙用心險惡,寧死不肯相信他。
一天晚上,李天豫戴頂貝雷帽來找我聊天,親口證實了與女朋友的同居關係,並說單位上的人都知道。我大吃一驚,這等丟人現眼的醜事,他還敢四處張揚。
“我外婆家就巴掌大的地方,我們住在那裏真的很擠,可單位死人不肯分間房子給我結婚。我隻好跟領導說,再不分房子給我,細呀子都要生出來了。”
這麽跟領導要房子,我還從沒聽說過,當下覺得他做人做得別具一格。
“我早就認得你四表哥。”他臨走時說。
四表哥住在梅花街上,他爹是我大姨父。姨父戴一副秀氣的金絲眼鏡,長相斯斯文文,著實看不出他是個酒鬼。姨父把我媽送的避孕套當了酒錢,這才製造了計劃外的四表哥。小時候四表哥是一個搗蛋大王,爬牆上樹射彈弓,還愛打群架,氣得我姨媽滿街追著他打。每當這時候,姨媽就特別懷念那隻蘇製避孕套,抱怨姨父貪得一時的口腹之歡,惹來四表哥這個大麻煩。
“真的啊!你認得我四表哥?”我憑白對李天豫多出幾分親切來。
有時他晚上突然來,給我念些他新寫的朦朧詩,我就買些臭豆腐招待他。那年月搶別人的男人遠不如現在這麽蔚然成風,我不敢奢望與他縱深發展,但求維持這種朦朧詩與臭豆腐的關係。
在一個猝不及防的雨夜,李天豫凝視著我的眼睛說:“你有一種悲傷。”
猝然被他點中真穴,淚水嘩啦轟出我的眼眶。他簡直就是世上那個唯一的男人,能夠洞察出我內心深處的悲傷。窗外雨潺潺,我流著淚向他訴說我那不幸夭折的初戀。
“你的故事不隻悲痛,而且光輝。”他丟下這句話,頂著傾盆大雨揚長而去。
悲痛如何?那光輝又如何?我正百思不解,大黃牙跑來了,興高采烈地向我報告:“終於分到房子了,他二人的婚事指日可待。”
聽得我心裏一沉,大黃牙越見歡欣鼓舞:“走,我們找他祝賀去。”
我明白他的用心所在,不想辜負他的“美意”,昂首闊步跟他走向黃泥街。就隻李天豫一個人在家,外婆和女朋友都不在。大黃牙一進門就手舞足蹈:
“房子分到手了,好事啊!麽子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快了吧?”
我不希望李天豫臉上出現新郎的得色,他沒讓我失望,隻淡淡問了句:“你聽誰說的?”
“你們單位的言午許呀。”大黃牙大聲答道,中氣十分了得。
這時,突然停電了。大黃牙在漆黑中放聲大笑,我知道這說明他很快樂。李天豫找來一盞煤油燈點上,房間裏頓時閃著昏暗的光芒,大黃牙立即止住笑。這種笑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讓人很不自在。三個人守著那盞油燈,一時竟無話可說。
“可以參觀一下你的書嗎?”我打破沉默。
“當然。”
滿屋子都是書。李天豫舉起油燈,帶領我從一個書櫃瀏覽到另一個。他仔細介紹他的書,字字句句有一種如數家珍的自豪。我意誌薄弱,最經不起書的打擊,認定這是他博學多才的象征,被其人其書嚴重傾倒。李天豫看火候已到,壓低嗓子說:“打發他走後,我們去江邊好嗎?”他掃一眼坐在門邊的大黃牙。
湘江河邊垂柳娥娜,很有些詩情畫意,是那年月我們城裏男女幽會的聖地。冬天的晚上,風聲蕭索,風吹得異常猛烈。天氣如此惡劣,不利於談情說愛,李天豫及時明察這一點,果斷率領我撤退到一個烈士陵園裏。背靠著高大的陵墓,風再也刮不到我們,就在這個溫暖的時刻,他伸出雙臂一把摟住我,喊得驚天動地:“我愛你!”
麵對這麽一個卓爾不群的男人,欲要不能又欲罷不能,除了淚流滿麵,我別無辦法。不過他有辦法,他的辦法簡而言之就是大無畏。人家說他拋棄同居女友,他自己一點都不怕,人家說我第三者插足,他要我隻管不怕。
“不怕不行,人言可畏呀。”我哭著猛搖頭。
“讓別人去說吧,他們能說多久?頂多三年五載,而我們還有一輩子要過。”
一方麵是若幹年的人言可畏,一方麵是一輩子的幸福,他把一個複雜的感情問題轉化成一道算術題。我的算術不壞,心裏馬上得出答案,一生的幸福何其重要,當然值得幾年的人言可畏。
見我與之認同,他喜不自禁,乘勝追擊,動用滿臉的絡腮胡子吻我,瘋狂得叫我受不了,寧願上他的床。其實,與撕裂處女膜的苦難相比,絡腮胡子算不了什麽。我不想吃小虧,結果吃了更大的虧。等我明白這碴時,他早已衝破那層膜,對著我的處女之身放肆抽動。這就是二十幾年前我那個初夜的來曆。
正如李天豫所預料的那樣,別人對我們的指責,確實盛行了一陣子,不過流言蜚語隨後銷聲滅跡。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那真是我們相親相愛的絕好年代。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隻嫁一個男人,隻上一個男人的床。
八五年的冬天,我去北京參加培訓,碰巧李天豫在天津開一個什麽會議。到達北京那晚上,白雪紛飛寒風刺骨,我臨時決定搭火車去天津。我深夜突然造訪,不想活捉一雙赤條條,把李天豫和一位女詩人堵在床上。我不禁怒火中燒,折回北京,直奔經貿學院,把鄧大圍從床上喊醒,一頭紮入他身上,哭得那叫一個地動山搖。鄧大圍當時在北京經貿學院讀研。他一如既往地講義氣,套上棉猴:“走,今天不幫你出這口惡氣,老子誓不為人。”
他緊拽我的手,踏著一地雪花,準備殺去天津,找那一對奸夫淫婦算賬。剛出校門,迎麵與李天豫遭遇,他勇士一樣的闊步走來,滿麵坦蕩的笑容。我立馬被打倒,扯了扯鄧大圍的衣角:“算了吧,他就好這一口。不過人倒不壞。”
鄧大圍狠狠瞪我一眼:哀我不幸,怒我不爭。
給我們上培訓課的老師來自美國的德克薩斯州,他那濃重的南方口音,硬是把滿課堂的學生聽得翻白眼。潘東海受命於危難之中,就這樣閃亮登場了。其時他在北京某大學生物係任教,抓他來當翻譯,有人說是因為他馬上要去美國留學了。
有天趁人不注意,他悄聲告訴我一個秘密,說是他原名叫潘子悅,為了緊跟革命,才在那場史無前例中改成現名:“說起來,我們兩人的名字還是成對的。”
想必他也知道那句“子曰詩雲”,雖說這“子悅”不是那“子曰”,但足見他的博學多才,而且也說明我們當中的緣份,於是既欣賞他又親近他。
這事後來被鄧大圍得知,他很是不服氣:“曉得‘子曰詩雲’的人多了去了,你也就是不能脫俗,情人眼裏出西施罷了。”
與潘東海的這場相識,徹底顛覆了我的人生,一貫抱定從一而終的我,卻難敵他那父兄般的目光。那種溫暖,那種體貼,那種責任感,那種睿智,統統讓我心動如水。問題是男已娶女已嫁,縱然兩情相悅,那年月動則身敗名裂,誰敢輕舉妄動?多少個午夜夢回時,月光淒清照在床頭,依窗獨對鉤弦,我分明聽見自己心靈深處的歎息。這種歎息,長年累月沉澱下來,在內心不堪重負,終於日後在美國,爆發與潘東海的那一段烈火幹柴。
八八年春末,我隨團去香港公幹,說是一個團,其實就四人:主任,科長,康康和我。我們三下兩下辦完公事,馬上全力以赴吃喝玩樂。幾頓龍蝦大餐吃下來,主任和科長意尤未盡,他們徘徊在電影院門外,鬼鬼祟祟的,不知要搞何名堂?
“你那位鄧同學對香港熟悉嗎?”有天早上,主任和科長齊聲問我。
“他分來快兩年了,應該熟吧。”我答。
“那你趕快讓他來一趟,我們有要事找他幫忙。”他二人共同迫不及待。
見麵問了鄧大圍幾個問題後,領導認為他人還可靠,就向他提出,帶領我們去見識三級片。
“我們門路不熟,找了好幾天,也沒發現哪裏有這種電影看。”
“你們沒找對電影院,隻有三級片電影院才放三級片。”鄧大圍果然裏手。
在紅堪附近,鄧大圍把我們帶到某商場的底層,一個三級片電影院就藏在那裏。麵對豔情四射的電影海報,主任和科長眼神癡迷,鄧大圍趁機告辭。康康尋了一個七七八八的理由,也想借故開溜,被主任和科長一齊正色。我很是領會領導們的意圖,無非是想讓大家同在一條船上,回單位後誰也揭發不了誰。再說三級片從沒看過,說我不想看,那絕對是假正經。我知趣得很,沒同領導講半句廢話,隻乖乖跟進電影院。
影片由葉玉卿主演,她扮演公司裏的女秘書。老板對她的美色垂涎已久,趁著一天加夜班,將她在辦公桌上“正辦”了。從此兩人關係凶猛,隨時隨地展開性交活動。
看電影時,主任和科長坐我左邊,康康在右邊,兩邊人的表現反差特大。左邊那兩男人目不轉睛,口水四溢。可憐的康康年過三十,尚未嫁人(莫男注:那時的未婚女青年相當於處女),哪經得起這個?她羞憤得滿臉通紅,低著頭始終不敢看一眼銀幕。到後來葉玉卿越戰越勇,康康越見無地自容,終於再也撐不住了,“哇”的一聲,把胃內的阿筍與龍蝦,一齊紅紅綠綠地吐出來。
鄧大圍當時剛談上一個女朋友,還沒達到寬衣解帶的程度,他怕受葉玉卿的刺激後,又無處可發泄,所以不看三級片。晚上,他帶女朋友來見我,卻使我大受刺激。他這女朋友來自美國,是一地道的白種洋妞。這還不算什麽,她的體重,那真叫一個凶猛啊,與香港聞人肥肥相比,隻有過之而無不及。想想看,那是何等的噸位。
誰個不情人眼裏出西施?鄧大圍對她滿嘴溢美之詞:“芭芭拉心地善良,為人忠厚,五官長得尤其秀美,她還酷愛中國文化……”他自己挺喜歡的,旁人豈能說三道四?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我讀大學期間,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我父母雙雙調來省城工作。我跑回柳陽幫他們搬家,混亂中發現一個紫色筆記本,其內夾有一朵枯萎的梔梔花,泛黃的紙頁上寫滿情詩,首首獻給梔梔花表妹。這寫詩的人是誰?這梔梔花表妹又是誰?在母親那裏,愛永遠是一個禁忌話題,猜死她不會痛快給我答案,我還是跑去請教梅花街上的姨媽。
“梔梔花是你媽媽的小名。”姨媽仍舊爽快。可以想見母親當年的如花似玉。
據姨媽透露,母親與一位遠房表哥青梅竹馬,從小就由雙方家長作主定了親。有年暑假,在北京讀大學的表哥回鄉探親,與久違的未婚妻約會,或許心潮太澎湃,他冒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所幸隔一層粗布裙子,否則大腿不堪設想。盡管大腿最終有驚無險,但透過這一摸,母親看穿戀人的道德品質敗壞,毅然與之決裂。那時的母親豆蔻年華,在她家鄉是遠近聞名的美女,笑起來溫柔可人,卻膽識過人。
“那個表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出口就是唐詩宋詞。樣事都優秀,就是摸大腿這點不好,說明他人不正經。”姨媽至今仍扼腕歎息。
這位不正經的表哥,如今是京城裏熊貓級的名醫。終日出沒於中南海,時不時以一個專家的嘴臉,坐在堂堂的央視,指手劃腳信口開河。母親為老爸的沒出息,怨恨了一輩子。麵對惜日戀人的風彩,不知她是否悔恨過當年的小題大作?
“那有什麽好悔的?總歸人的道德品質重要。她早就把他恨死了。”姨媽說。
我卻對此表示質疑:“既然那般恨,幹嗎保留他的情詩幾十年?”
“沒有愛,哪來的恨?沒有恨,又哪來的愛?”一不留神說出一個哲理,姨媽搖頭晃腦找不著北。
一個時代造就一方人。那個時代的女人,隻因摸一把大腿,就毅然與自己心愛的人恩斷義絕;又隻因避孕套結實,竟然洗洗漿漿用它幾十年。我十分慶幸我生在今天的時代,摸大腿何所懼?充份享受身體的快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