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智化,一位對我在人生態度、處世觀念及音樂上都曾產生過影響並繼續影響我的人。他代表了一個時代,一種對社會與現代文明的觀察與反思,一種獨立的人文精神。
用“歌者”來定義鄭智化其實是不確切的,但在絕大多數人眼裏,他僅僅是一位歌者,一位過氣的歌者。對於今天絕大多數隻知道追趕潮流、耍酷享樂的更年輕一代,這個名字意味著過時、老土和不可思議。大概會是一臉的茫然與迷惑,而當得知那是一位拄著雙拐的中年男子時,或許會說:有沒有搞錯!怎麽會喜歡他?一點也不帥,還是殘疾的耶!口氣和眼神裏似乎流露著輕蔑的意味。
悲哀!——不是鄭智化的悲哀,是這個時代的悲哀!
在這樣一個“老鼠”和“蝴蝶”泛濫的年代,聽鄭智化的歌似乎是不合時宜的。然而倔強的我還是要聽。於是隻好躲在屋裏,關上門窗,獨自享受那份獨特。
鄭智化在大陸廣為流傳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那是一個懵懂與萌動的年齡。在我生活的那個古老小鎮上,錄音機裏、有線廣播裏、14寸小黑白裏、老街上的某某電器修理店裏、還有那些三三兩兩走街串巷的小青年的嘴裏,到處都是“水手的笑語”。十多年過去了,當時的少年如今都已長大,都在忙於經營各自的家庭和事業。有的為工作苦惱,有的為愛情感傷,有的正坐在麥肯裏吃著漢堡雞翅聽著時尚的R&B,有的坐在寫字樓裏大談所謂的成功理念,在這個欲望的天堂“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戴著偽善的麵具”。鄭智化這個名字對於很多人來說,已經和那份少年情懷一同被漸漸遺忘,漸漸淡出了自己的生活。隻是人生也有太多意料不到的事情,比如我這個從小性格內向的人後來竟然會選擇音樂,比如鄭智化這個名字從那時起便刻在我心裏,從此無法抹去,成為我青春記憶中的一部分,伴隨著我一路走來。
我熱愛這個世界,但決不驕縱了她!
在許多人眼裏,鄭智化似乎僅僅是身殘誌堅的代名詞,說起鄭智化這三個字,人們想到的大概也隻有《水手》和《星星點燈》。我卻從來沒有認為《水手》是所謂勵誌歌曲,至少不僅僅是。更有甚者,還有媒體將國內某殘疾歌手稱之為“大陸的鄭智化”,除了身體之外,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任何的關聯。可能是身體的缺陷遮住了人們的視線,掩蓋了其閃光的靈魂和深邃的思想。因為人們往往隻注意到一些表麵的東西,而忽略了內在的更為重要的東西。作為一位歌者,鄭智化的意義遠不止如此。
如果單從音樂本身的角度來說,不論是聲音還是作曲,鄭智化絕不是最優秀的。但什麽是優秀?如今聲音條件好的,作曲水平高的大有人在,可他們都帶給了我們什麽?充其量隻是愉悅了一下我們的耳神經而已。但音樂的意義絕不僅僅如此,流行音樂的意義更不止如此。鄭智化用他感性而滄桑的聲音、水到渠成的曲調、加上蘊涵了其思想、哲理和情感的歌詞,讓不完美成就了完美!沒有刻意的雕琢,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直逼我們的內心深處。請問:在這個快餐文化充斥的年代裏,在這個以市場和娛樂為導向的歌壇裏,還有誰能給我們那樣的感動和震撼?還有誰具備進攻你我心靈和靈魂的力量?
《老幺的故事》發表於1988年,是鄭智化的第一張專輯,知道的人不多。當時的鄭智化還是一個長發披肩的叛逆青年。其中的同名歌曲描寫的是一個礦工的兒子老幺,從礦場來到繁華的城市,當他在都市得到一切後,卻發現“再多的夢也填不滿空虛,真情像煤渣化成了灰燼”,最後“終於知道,逃離的家鄉最後歸去的地方”。這首歌的創作有著鮮為人知的經曆。當時台灣的九份先後發生兩次大礦難,這件事情牽動著鄭智化年輕的心,觸動著他悲天憫人的情懷,於是憑著一腔熱血決定要寫一本書,呼籲國人重視礦工問題,並先後兩次親自造訪九份。——我們不妨想一想,在沒有任何利益驅動也沒有接受任何委派的情況下,現在的年輕人還有這股熱血和衝動嗎?哪怕是記者學者,恐怕也沒有幾個能做的到。況且鄭先生還是在身體不太方便的情況下——當然鄭先生後來並沒有寫這本書,因為親自的體驗改變了他的初衷。在九份,他感受到了“在台北永遠也感受不到的‘人情味’和‘安全感’”,在那裏,礦工的死亡並不是都市人用來大肆渲染的社會問題,隻被淡淡地看作是一種宿命。他深感自己是個局外人,沒有資格站在主觀的立場,以高姿態來發表一些自以為是的看法,甚至為自己當初的想法感到愧疚。最後,他寫了這首歌,由社會問題上升到了人性問題,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觀點: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沒,卻失去了靈魂。
城市不是人的天堂,隻是欲望的天堂!在一個人與人之間不再有真情,有的隻是爾虞我詐和赤裸裸的欲望的現代戰場,那個曾經嬌縱的老幺,那個曾經決心改變命運並認定“都市才有我的夢”的老幺、那個在“晨曦模糊的腳步聲”中逃離家鄉的老幺,在得到一切之後,終於想起“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霧”的礦坑,那裏才有真情,有老朋友淳樸的臉孔,那裏才是心靈的歸宿,不僅是老幺最後歸去的地方,也是人類最後歸去的地方。
老幺是幸運的,因為他懂得反省那曾經的夢,懂得回頭看走過的路。而穿梭於人群中的我們或許並沒有這份幸運與清醒,我們隻知道“拚搏”、“奮鬥”,我們身陷名利不可自拔,甚至無知地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從來不知道停下腳步想一想。這就是我們真正想要的生活嗎?我們究竟得到什麽又失去什麽?在該專輯的文案中鄭智化寫道——可憐的很可能是我們自己!
顯然,鄭先生是站在批判的立場和反思的角度來創作這首歌的,從某種意義來說,這首歌可以看作是了解其他作品的鑰匙,以後許多歌曲的創作也都體現了他的這種精神。《大國民》、《大同世界》、《墮落天使》,甚至包括《水手》和《星星點燈》等歌曲都從不同視角不同程度地對社會進行了批判和思考,對現實的抨擊;《中產階級》、《單身逃亡》、《原來的樣子》、《麵子問題》等則是對人生存狀態的反思,《補習街》是對教育問題的反思,《蝸牛的家》是對城市住房問題的反思,《落淚的戲子》《朋友天堂好嗎》《我的明天》等則體現了對自我的深刻剖析。這樣的簡單歸類不免有矢偏頗,但不難看出,鄭先生對人和社會的觀察和思考是多方麵、多視角並深刻的,表現方式也是各不相同,處處體現他對這個世界和人的關懷。《你的生日》、《阿飛和他的那個女人》、《找路的人》等歌曲也體現了他的這種關懷。
在專輯《單身逃亡》中鄭先生寫道:如果我必須為這塊土地寫歌,我必須從自己開始寫起。所以在他的歌裏沒有說教,也不是一廂情願的灌輸,有的隻是作為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對他所聽到、看到、體會到的事情所產生的感受、思考和觀點,或者將他所觀察到的問題提出來,促使大家一起來思考。當然,除了對人和社會的關懷和思考之外,鄭先生也有自己的情感和喜怒哀樂,《別哭,我最愛的人》、《把情感收藏起來》、《用我一輩子去忘記》、《蕾絲花邊》、《裁縫》、《淡水河邊的煙火》、《麻花辮子》等都是感人至深的情感類作品。
有人認為鄭智化是流行音樂的異端,這樣說我看也未嚐不可。優美的旋律和編曲、聲情並茂的演唱是流行音樂的基本特征,題材上也以愛情為主,帶給聽眾的是一種輕鬆快樂和美的享受,偶爾也觸碰一下你的心靈,但卻很難撞擊到你的靈魂。而搖滾樂不僅是一種形式,更是一種精神,一種叛逆和推翻的精神,有直插入你靈魂深處的力量。(順便說一句,我很反感有些樂隊舉著搖滾樂的幌子卻幹著低俗的勾當!)不論是何種音樂形式,都有著不同的受眾群,也都是我們所需要的。而鄭智化的音樂,除了具備流行音樂的基本特征外,顯然也具備搖滾樂與生俱來的叛逆氣質。但我個人認為,他的音樂並不是簡單的兩者結合的產物,其內涵多於形式,思考多於叛逆。即便是情歌類的作品,也與一般的流行歌曲有著明顯的差異。——如果在推翻之後卻是一片廢墟的話,那麽我想,深刻的思考或許來得更重要,也更有意義罷。
千萬不要以為你高唱“祖國啊我愛你”就能證明你有多愛這個世界,如果你真正愛這個世界,關心這個世界,就該去深入地觀察和了解她,作出自己的思考,並將這種思考傳遞給更多的人。正如鄭先生在首張專輯的歌曲《驛站》中所唱的那樣:我熱愛這個世界,但決不驕縱了她!
不驕縱,是因為愛,是因為想讓她變得更加美好!
是不是放棄思考,才能夠活得更好?
毫無疑問,傻子總比正常人快樂。因為他不會思考。
現在的很多正常人卻開始追求那傻子般的快樂。不是我們不會思考,是不願意思考,是放棄了思考。所以,我們大多活得很好。
這樣的邏輯看似沒什麽問題,其實我看不然。人們果真活得很好嗎?鄭先生準確生動地描繪了中產階級的生活:“我的包袱很重 / 我的肩膀很痛 / 我扛著麵子流浪在人群之中 / 我的眼光很高 / 我的力量很小 / 我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偷偷跌倒 / 我的床鋪很大 / 我卻從沒睡好 / 我害怕過了一夜就被世界遺忘 / 我的欲望很多 / 我的薪水很少 / 我在台北的馬路上迷失了我的腳”。雖然這首歌寫於90年代的台灣,但在21世紀的大陸,我們依然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們為名利所累,為現實忙碌,我們討好上級,戴著微笑的麵具勾心鬥角。理想之花早已凋謝,結出的卻是欲望的果實。我們活得好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我們“常常喝著可樂,吃著漢堡,隻是心中的空虛饑渴無法填飽”。如果真的要放棄思考,就得連同欲望一起放棄!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放棄呢?
毛澤東說:人活著總要有點精神的。是的,不然的話與行屍走肉還有何區別?他老人家所說的精神,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境界、追求、奮鬥、拚搏、博愛、良知、為人民服務等等。隻是我認為在人類眾多精神中,反思精神顯得尤為重要。而鄭先生的音樂,正是體現了這種精神,對人生的反思,對社會的反思。記得有一位網友在貼吧留言說:昏暗的社會中,總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告訴我們處境以及方向,讓我們不再迷茫。
在《青春啟示錄》中鄭先生發出了這樣的感歎:“什麽時候 / 稚真的情感披上了虛偽了外衣 / 看不到誠實的臉孔 / 每個人都戴著麵具 / 愛情似乎也變成一場難以計算的遊戲 / 為了生存要試著放棄做夢的權利”。人與人之間稚真的情感沒有了,愛情變成了遊戲,理想也成了一個冷門過時的詞匯,人類還剩下什麽?金錢、欲望、權利,這就是人類的終極理想嗎?鄭先生總是這樣觀察著、思考著,為我們揭下了事物華麗的表層,將醜陋的本質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麵前。因此有人就說,鄭智化是悲觀的、消極的,也有人說鄭智化的歌太過沉悶,聽多了容易使人變的鬱悶。我就很不認同這樣的看法。在這個快樂至上的年代裏,他確實不像許多歌手那樣,常常帶給你輕鬆和快樂。人有時候也偶爾需要來一點簡單的甚至是無知的快樂,但隻是偶爾,我們終究不能讓這樣的快樂來麻痹我們的靈魂、消磨我們的良知,讓我們看不到真實和潛在的世界。現實就是如此,痛苦也並非那麽可怕,能享受苦痛的人才真正懂得快樂。宏觀地來看,人類的每一次進展也無不經曆過痛苦的過程。鄭先生也說:快樂隻是瞬間的無知,不快樂是因為一直在追求快樂。顯然,這兩種快樂是大不一樣的。以前我也曾認為鄭先生是一位憂鬱和沉默的人,可後來在媒體的露麵才發現他原來很健談很快樂,很難想像眼前的這個人和創作演唱那些歌曲的會是同一個人,想必這就是鄭先生所追求的“快樂”。
“物欲橫流的社會把悲劇建築在人的無知和貪婪上;而抵抗社會宿命的人,把悲劇建築在良知和無奈上”。這是鄭先生寫在自傳中的一段話。人,真的是一種悲劇,隻是我選擇了後者,因為我不會放棄思考。讓我學會思考的不是十多年的教育,而是鄭智化先生。當一個人的生命被金錢、欲望、名利所充斥所占據所控製的時候,必然會變的目光短淺、心胸狹隘、薄情寡義,甚至發展到可怕的地步。一個人是如此,一個國家社會民族也是這樣。我們都是凡人,不可能完全脫離現實而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但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會保持一份清醒與思考,都不會放棄對理想、真情以及所有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
不放棄思考,並不僅僅想讓自己活得更好,還想讓更多的人活得更好,更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我用一轉身離開的你 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懷舊是一種情懷,但如果當懷舊變成一種愈演愈烈的現象時,也並非是一件好事。因為我們太貧窮,所以隻能懷舊。在這樣一個孔子、毛澤東、雷鋒都被遺忘了的年代,遺忘區區一個鄭智化,是不足為奇的。其實遺忘也並不絕對就是不好的事情,遺忘意味著有一種更有思想、更讓人震撼的聲音,更讓人感動的情懷來替代。然而很遺憾,現實似乎並非如此。人們隻是越來越不願意去思考了,人們要的似乎隻有快樂!簡單的快樂!而鄭先生的音樂,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下未免顯得有些過於傷感與沉重了。正如鄭先生所唱的那樣:沒有人在乎我這些煩惱,每個人隻在乎他的荷包!
其實我錯了,鄭先生也錯了。鄭智化的煩惱常常不是他個人的煩惱,而是整個世界的煩惱、人類的煩惱,總有這麽一群人始終默默地關注他、支持他、懷舊他,咀嚼著他的音樂和文字。這是我原先沒有想到的,想必也是鄭先生本人沒有預料到的。2005年12月18日,鄭先生在北京展覽館劇場開了一場“鄭式影響”演唱會,我沒有能親臨現場,據媒體報道,反響強烈的程度,甚至讓在北展劇場工作了將近10年的工作人員感到吃驚。我相信這是真的。雖然這次演唱會算不上是大型演唱會,北展劇場據說也隻能容納三千餘人,但我覺得夠了,因為鄭智化隻屬於少數人。
突然想起一句話: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重拾鄭智化是一種悲哀,遺忘鄭智化則是更大的悲哀!
願你快樂!
還喜歡他的"貓"和"讓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