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兒童文學》上讀的《三個銅板豆腐》的文章,自此開始喜歡吃以往不喜歡吃的豆腐。
(2009-11-25 00:04:44)
下一個
大家小時候都讀過這個故事麽?現在網上有全文。20多年後再次閱讀,真的非常的懷念,非常的心酸。。。
zt 三個銅板豆腐
http://wxseu.cn/wenxue/china-wenxue/etong/zgws/051.htm
作者:任大星
任大星 1925年出生。浙江蕭山人。著有長篇小說《野妹子》,中篇小說《呂小鋼和他的妹妹》,短篇小說集《小小男子漢》等。
我很小的時候,聽人說,豆腐三個銅板一攤。誰家來了難得的遠客,誰家才到山外去買一小攤豆腐請客。老豆腐一攤兩塊,嫩豆腐一攤三塊另添一小角,倒進山海碗,鋪上鹹菜,像模像樣一碗。
說起來,當時的豆腐價錢的確不算貴。但是,我家從來不來遠客,也就從來不買豆腐。我長到八歲頭上,還不知道豆腐這一樣“和飯”的滋味。“和飯”是我們的家鄉土話,意思就是城裏人說的小菜。直到那年夏天,我跟了媽媽到一百裏路外麵的蜜湖橋外婆家裏去憩更,做起了外婆心愛的小嬌客,這才第一次吃上了豆腐。
我家住在毛竹埭,出門一步路就到處都是毛竹山,除了山,還是山;外婆家的蜜湖橋卻在山外的平原地帶,那兒出門一步路就到處都是河,除了河,還有橋;當然,船也少不了。按照我們家鄉的風俗,媳婦過門後,在婆婆去世以前還沒有正式當家的那期間,每年都得回娘家憩夏,多則一月、兩月,少則十天、八天。我媽媽成親時就沒了公婆,也就從來享受不到回娘家憩夏的福分。這一年,老天爺特別開恩,三春時節風調雨順,山裏山外麥子、油菜都是好年成,外婆難得托了個便人帶口信來要媽媽去,媽媽也來了興趣,終於產生了回娘家憩夏的迫切願望。這樣,我長到八歲,總算第一次嚐到了走外婆家的快樂。
在這樣的情況下,外婆款待她多年不見一麵的小女兒和兩個寶貝外孫,哪還不會盡心盡力,真想把手指頭也割下來切片放湯給我們吃。雖說因為害上了鼓脹病[注]回不成娘家的大舅媽老是在大舅舅麵前嘀嘀咕咕,表示不大高興;但每一頓飯桌上,和飯卻總是每餐不少於八大碗。因為餐餐都是那麽八大碗,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所以直到現在我還可以把這八大碗一碗不漏地講出來。黴克萊梗一碗,黴白菜根一碗,黴幹菜一碗,黴鹹菜一碗,黴黃瓜一碗[注],新鮮鹹芥菜一碗,新鮮鹹芥菜蒸豆板一碗,螺螄一碗。這樣豐盛的和飯,老實說,我在家裏,大年三十吃年夜飯也是吃不到的。尤其是那碗新鮮鹹芥菜蒸豆板和那碗螺螄,我和我的六歲的弟弟小毛,餐餐都吃得鼻掀嘴歪;再加上餐餐飯碗裏盛的都是登場不久的香噴噴的麥粞飯 [注],添了一碗又一碗,也顧不得大舅媽老在那兒對大舅暗暗皺眉頭,不塞到喉嚨口,我們是決不肯放下竹筷來的。
[注]鼓脹病,即血吸蟲病到了晚期的一個症狀。
“討飯相!”等我們終於戀戀不舍地放下竹筷子,媽媽總要假裝生氣地這樣罵一句。
一什麽討飯相!”外婆表示不同意了,一有得吃時,誰不想吃它個飽。牛要吃草,稻田要壅河泥,豬狗畜生挨了餓也懂得哇哇叫。我倒是不相信貴人生來就成心餓肚皮!”
“可吃飯總得有個吃相呀!就像餓鬼轉世!”
“什麽吃相不吃相!”外婆還是不肯住下嘴來,“長大了要到人家的山裏田裏去賣力氣,沒有副好筋骨,誰肯要?除非家裏米桶底朝天了,哪能叫他們從小吃口飯都束手束腳!我九歲那年下田學插秧,一天的腰彎下來,一餐就吃得下半升六穀飯!窮苦人天天都在田裏拚死拚活,孩子的嘴巴都管不上,還圖什麽!”
外婆雖然早就五十出頭,但卷起褲腳管下田耘稻,十幾個來回不直腰。她的胃口不比年輕小夥於小。
媽媽原來打算多住些日子,眼看著大舅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決定提前回家。臨走前一天晚上,外婆突然關照大娘舅說:
“明天中飯前你撐船回村,路過塘頭鎮,順路買十個銅板的鹹謄魚回來吧。兩個小外甥難得來作一趟客,天天請他們吃家裏的現成和飯,一個銅板也不花,不是做娘舅的待客的禮數啊!”
大娘舅支支吾吾地答應著,我媽媽卻插進嘴去了:
“算啦,媽媽!已經把你家的夏糧吃掉了一大半,再讓大哥去花錢,我心裏就更加過意不去啦!”
“不,這最後一餐的送客飯,十個銅板的鹹鼇魚是省不掉的。做娘舅的總該有個做娘舅的樣子!”外婆說。
小毛急忙在一邊連聲喊:“媽媽,我要吃鹹鯗魚!我要吃鹹鯗魚!”
媽媽啪的先給他吃了一巴掌。
第二天,大娘舅倒是趕在中飯前撐船回來了。可是,中飯桌上,我和小毛睜大了眼睛找來找去,卻找不到意想之中的鹹鯗魚,還不依舊是先前吃慣了的那麽八大碗!後來,靠了我特別的細心和出眾的眼力,終於發現那碗新鮮鹹芥菜蒸豆板跟往常有點兒不同,被成芥菜鋪蓋著的底下那麽些白生生的東西,不像幾天來看慣的豆板的形狀。
“好,你們娘舅買不到鹹謄魚,特意買了三個銅板豆腐,就請兩個小外甥吃豆腐吧。”外婆高高興興地說著,立即動手從這碗陌生的和飯碗底裏,用筷頭挑起了兩大塊白生生的東西,顫巍巍地夾到我和小毛飯碗上。“小妹,你大哥難得買了豆腐,你就自己動筷頭吧。嚐嚐,嚐嚐。”外婆對媽媽也客氣著。
什麽叫豆腐,我以前聽說過,卻沒親口嚐過。豆腐好吃嗎?看那模樣,白生生,軟耷耷的,有點像……像什麽,一時還找不出個比方來呢。至少說,有點兒怪。
我仔細端詳了一番飯碗上的那塊豆腐,又抬頭用疑問的眼光望了望媽媽。小毛比我爽氣,他已經大聲嚷嚷地對媽媽央求著了:“我不要吃豆腐!我要吃鹹鯗魚!”
我相信,幸而我們那一帶有個“雷公也不打吃飯人”的慣例,媽媽這才勉強忍著不再給小毛吃巴掌。她立即用筷頭把小毛飯碗上的那塊豆腐卡碎了,挑了一小點放進自己嘴裏,作出了個榜樣給小毛看,然後,又挑起一塊大點的,硬塞進了小毛的嘴巴。
小毛開頭哇哇亂喊著,拚命想把嘴巴讓開;但等到豆腐終於被塞進了嘴巴,他便瞪著兩隻眼睛辨起味來,突然不再做聲了。我看他急急忙忙把那塊被卡碎了的豆腐全部執進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吞下肚裏去了。
這一下,我可看出個名堂來了,放心了,便挑起整塊的豆腐,大膽地放進了嘴裏。才一嚼動,我舌尖立即遇上了一種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鮮美的滋味,把我本來已經相當旺盛的食欲,引得又增添了七八分。雖說由於豆腐是整塊的,熱氣不曾散發,燙得我喉嚨頭也火辣辣地發痛,但我一下子就感覺到它是我曾經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成芥菜蒸豆板是最好吃的東西了;這一下,才知道原來還有比成芥菜蒸豆板更好吃的東西!
“怎麽樣,豆腐還好嗎?”外婆寬厚地微笑著,望著我們兄弟兩個,問。
我們兩個使勁朝外婆點點頭,四隻眼睛卻一起牢牢地盯住了那碗鹹菜蒸豆腐。小毛還不住用手搖撼著媽媽的臂膀,暗示著他還要。
接下來,在外婆的一再堅持下,飯桌上那八隻碗的位置便作了一番調整,鹹菜蒸豆腐被推到我和小毛麵前來了。這樣,媽媽還來不及向我們假裝生氣地瞪第二遍眼睛,鹹菜蒸豆腐已經在我和小毛的你搶我奪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媽出手還算快,才撩過筷頭給坐在桌角裏的小表哥爭到了兩小塊。大人們可就誰也不知道這碗豆腐是鹹了還是淡了。直到碗底裏隻剩下一小汪鹹菜鹵了,外婆這才鄭重其事地端了過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後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麥犧飯碗裏,還有一半滴進了大舅媽的麥粞飯碗。
“好鮮!”外婆認真地讚美著。
“今天這兩個小饞鬼的肚裏,蛔蟲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媽媽趁勢說,及時對大娘舅的花費表示了感謝。
小毛早就吃飽了飯,但兩眼溜瞅著外婆手裏的空碗,不肯離開桌麵;也許他放心不下那上麵還會出現第二碗豆腐吧。這時候他就滿懷熱望地對媽媽說:
“媽媽,回到家裏,我們也吃豆腐……”
啪一聲,媽媽到底給了他一下記在賬上的那個巴掌,甚至把他打離了桌麵。小毛掀動著鼻翼快要哭出聲來了,卻突然閉上了嘴撲倒身子猛地鑽進桌子底下去了……他這是幹什麽去啊?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來凳腳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豆腐呢!不消說,那是我們兄弟不久前的爭奪戰中不留意落下的。難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時地在老母雞的尖喙邊搶了過來,一把抓起就放進了自己的嘴巴……
這一切,外婆都聽見,看見了,但她卻裝聾作瞎,隻是一個勁兒眉開眼笑地說道:
“今天這三個銅板豆腐,兩個小外孫吃得有滋有味,我看著心裏真高興!大毛,小毛,等明年老天爺再來一個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來做客吧,還讓大娘舅買三個銅板豆腐請客!好不好?作孽啊,作孽啊!你們這些個投胎錯投到窮苦人家來的孩子啊!”
外婆本來好端端地一臉笑容,但這時候突然用手心往臉上一抹,竟抹下了兩大滴眼淚,撲撲掉到了飯桌上。我吃驚地朝她仔細一看,可不是,一雙慈祥的眼睛裏早就變得紅紅的了……
就這樣,大娘舅好心好意地買了三個銅板的豆腐給我們吃,竟會吃得讓外婆流眼淚!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成了一個百思不解的謎。我們臨走的時候,出村已經很遠了,外婆還隔著三條河在那兒對我們高聲喊:
“明年再來!明年再來!但願明年老天爺再來一個好年成,叫大娘舅再買三個銅板豆腐請你們!”
我不懂,難道明年夏天外婆還想在飯桌上抹眼淚?
不管怎麽樣,我和小毛回到家裏,就背著媽媽天天扳手指頭算日子,一邊巴望老天爺再開恩給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叫人傷心的是,老天爺似乎並不理會我們心裏這個可憐的願望,卻接二連三地做起災害來了。先是山裏做旱災,又是山外發大水,接下去蝗蟲啦、瘟疫啦什麽的也都趕來湊熱鬧了。我十歲出頭的那一年,好不容易盼來了個好年成,誰知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搶地盤,打起仗來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來殺老百姓。又過了幾年,抗日戰爭發生了,、土匪也都紛紛出場做市麵,老百姓更是沒條生路好找。總之一句話,從我們兄弟兩個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後,二十多個年頭一轉眼過去了,就是巴不到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太平年月。這樣,我媽媽也就沒個回娘家憩夏的機緣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著外婆,年年都想發個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都落空。直到我二十九歲那年夏天,媽媽和爸爸都已相繼故世,外婆卻突然托了個便人捎來口信,要我們兄弟兩個趕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
我和小毛碰了碰頭,便興致勃勃地動身了。
二十多年前那一碗鹹菜蒸豆腐的鮮美滋味,又在我們的舌尖上被喚醒過來了。可惜我們當時都已經成了三十來歲的人,這方麵的願望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麽強烈,那麽有吸引力了。小毛早就趕在我前頭成了家,養了兩個兒子,這一年也正巧是一個八歲,一個六歲;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們兄弟兩個一個樣,大的也叫大毛,小的也叫小毛。小毛就帶上了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去,看模樣,他是盤算著想讓他的兩個兒子也到外婆家裏去享受一番我們小時候難得享受到的快樂滋味吧!
到了外婆家一看,這二十多年來,她家的那一間破草舍倒還不曾大變樣,不過在泥牆底腳邊多了一排窟窿罷了;但是,人事的變化卻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脹病的大舅媽早就故世不說,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當兵十年沒有音訊,一家老小眼看著隻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單單一個人。
外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她說,二十多年來她的身子骨本來倒是一直很硬朗,七十出了頭還年年都照樣彎著個腰在田裏插秧耘稻。誰知當年春頭上卻不幸出了個意外,她在秧田裏一個頭暈倒下,竟得上了半身不遂的富貴病,隻好躺在床上做起閑手閑腳的福氣人來了……
外婆說起話來半個舌頭已經不那麽靈活,但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兩個外孫,外加兩個依樣畫葫蘆的小外曾孫,皺紋縱橫的臉上卻露出了半個臉孔的笑。我和小毛正合計著想把外婆抬到毛竹埭家裏去,誰知她老人家突然精神奕奕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叫我們幫忙從她貼身的小布衫口袋裏拿出樣什麽東西來。
要從一個瘋癱老人的貼身小布衫袋裏拿出一樣東西來,倒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動手,掏了半天,東西到底給掏出來了,攤開手心一看,原來竟是三枚被外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幹幹淨淨的、精光鋥亮的銅板啊。
外婆眼睜睜地仔細檢點了一下三枚銅板,高高興興地說話了:
“大毛,小毛,那一年你們走外婆家回去後,我就用挑馬蘭頭[注]賣的錢,一枚半枚地積下了這三枚銅板,等著你們來了再買豆腐請你們,哪想到一等就是這二十多年!今天你們來,就趕快替外婆到塘橋鎮上去買一攤豆腐吧!雖說你們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吃起豆腐來不會像小時候一樣你搶我奪的了;不過,小毛帶來了兩個小外曾孫,這下好!就讓兩個小外曾孫也嚐嚐豆腐的滋味吧!”
[注]黴菜,即醃菜。
我和小毛兩個交替用手心緊緊捏著那三枚暖烘烘的銅板,兩雙眼睛卻隻是你看我、我看你,怔在那兒,嘴裏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雖說這二十多年來我們兄弟兩個從來不曾花閑錢去買過一攤半攤豆腐;但豆腐漲價的消息,我們卻早就聽說的了。那年月裏用汪精衛印發的儲備票買豆腐——一小攤豆腐的價,我記得不是五萬元就是五千元的了;三個銅板,還想到哪兒去買上一攤豆腐啊!
我和小毛正麵麵相覷地說不出一句話,外婆卻在床上困難地側過了臉,招呼著兩個小外曾孫說話了:
“外太婆請你們吃三個銅板豆腐,你們聽了可喜歡嗎?”
“快喊外太婆!”小毛趕緊推推他的兩個兒子說。
倆孩子走近床邊,親親熱熱地叫過了一聲外太婆,似乎吞吞吐吐地還想說些什麽。他們相互推推挨挨了一陣子,末了還是小的那個先開了口。他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緊盯著外太婆,滿含熱望地問道:
“外太婆,外太婆!豆腐好吃嗎?”
“好吃!好吃!”外婆眉開眼笑地回答道:“不過,到底怎麽個好吃法,你外太婆倒也說不上。去問問你爸爸和你大伯伯吧,二十多年前,他們總算嚐到過豆腐的滋味了,他們總該說得上了……作孽啊!作孽啊!你們這些個投胎錯投到窮苦人家來的孩子啊!”
外婆臉上布滿了對後一代的無限溫情的慈祥的笑。她笑著笑著,慢慢地舉起了她那一隻還不曾癱瘓的手,又要用手心去抹她的臉了……
我慌忙別開了頭,我實在不忍心再看到她抹下那兩大滴眼淚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