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虛度的青春》第10篇“回國出張期”
搭乘過很多很多次全日空的航班,多得都數不過來,尤以九六年五月天為甚,短短二十天之內,東西南北飛了八次,跨度從東亞到中亞,從華北到中南,平均每隔兩天半也就是六十個小時一飛。
每次飛行都有不同的經曆,這八次飛行中的最後一次搭乘的是北京飛東京的全日空NH956次寬體波音珍寶型客機,我的座位號是靠通道的C,中間B座乘客是個高知派頭的瘦老頭,老頭左邊靠窗的是個老太,麵相也是包了一層高知的氣質。
打過招呼,果不其然,老頭自我介紹叫王某某,中國科學院院士,老太乃其夫人。
乍一聽我在東京打工掙錢,老太瞠目撇嘴,驚訝作態,話兒夠直白:“哎喲喂~~你、你給日本人工作嗎?嘖,嘖嘖,我兒子在美國讀博士,就要畢業了,畢業後就會留在美國,給美國人工作……”
與陌生的旅途中人開口如此寒暄,情商可圈可點,聽她接著言語:“我們老兩口啊這次去看兒子,還得在東京轉機,過境七十二小時呢,待會兒等到了機場,還請小夥子你幫我們去辦過境手續好不好?我們不會日語。”
機場地勤櫃台的人會說英語的,我安慰她道。
院士夫人擺擺手:“我家老王是俄語出身,英語是閉口自學的,讀還勉強,說可不行的。"
飛機剛飛到渤海灣上空,院士王老衝老伴兒來了句:“飛出領空啦,哈哈!”繼而把頭歪向我,詭秘地說他是一九八九年北京五一六宣言的聯署人之一。老伴兒見他和陌生人突兀地顯擺這個,麵露不滿,又興許是礙著轉機時要我幫忙的麵兒,欲勸又止。
1989年5月16日那天,包括巴金、艾青、範曾、季羨林和劉心武等在內,北京上千名知識分子聯署了一項針對當時學運表態的聲明,也叫五一六宣言。
我說對這個宣言的事兒有印象,也知道五一六的含義,它刻意選擇和1966年作為文革發起標誌的那個臭名昭著的《五一六通知》在同一天發表,但是具體內容不記得,可能就沒讀過,那段時期哪兒有閑空讀,時間都耗在天天騎車或蹭車去廣場去長安街趕集湊熱鬧上去了。
王老聽我這麽說,來了興致:“小夥子,我可以背誦給你聽,你聽著啊,我們的這篇宣言是這樣開的頭,六十年代的《五一六通知》,在中國人民心中無疑是一個專製與黑暗的象征。二十三年後的今天,我們強烈地感受到民主與光明的召喚……”
王老咳了兩下,嗓液隨強勁的氣流點射到我的手背上。我忍著沒擦,以示尊重,聽他繼續背誦:“……在這個決定人民、國家和執政黨命運的時刻,我們參加本聲明簽名的海內外中國知識分子,特此於今天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鄭重簽署如下聲明,公開表明自己的原則立場。”
王老背得興起,唾影兒起舞橫漂:“快了,還差六個要點,你聽啊,這第一個要點、我們認為,麵對當前的學生運動,黨和政府的某些領導是不夠明智的。特別是在不久前,還存在著試圖以高壓和暴力來處理這場學生運動的跡象。曆史的教訓值得借鑒:一九一九年北京政府、三四十年代國民黨政府以及七十年代末期四人幫等獨裁政權都曾以暴力鎮壓學生運動,其結果無一例外,都被釘上了曆史的恥辱柱……曆史證明:鎮壓學生運動決無好下場。最近以來,黨和政府開始表現出值得歡迎的理智。如果運用現代民主政治的規則,遵從民意,順乎潮流,將出現一個民主的穩定的中國。”
說話工夫,到了飛行餐時刻,空姐來問beef or chicken,他沒聽見,自說自話兒:“這二呢、以民主政治的形式處理目前的政治危機,其不可迴避的前提……”
王老夫人聽不懂空姐的英語,一旁著急,又不敢斷他的話。我心想,年紀大了少吃紅肉多吃白肉吧,就請空姐給我們仨一律上chicken。
“這第三呢、導致這場政治危機的直接原因,恰恰是青年學生在這場愛國民主運動中強烈反對的腐敗現象。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誤並非僅僅是教育,更在於忽視了政治體製改革。未經根本觸動的官本位、封建特權進入流通領域,才造成惡性腐敗。這不僅吞噬了經濟改革的成果,還動搖了人民對黨和政府的信任……”
空姐將機內食托盤擺放到王老的小桌板上的時候,他也顧不及向空姐點頭示個意,接著說:“第四、學運期間,以新華通訊社、《人民日報》為代表的新聞機構隱瞞事實真相,剝奪公民的知情權……新聞自由是清除腐敗,維護國家安定,促進社會發展的有效手段。不受監督製約的絕對的權力必然導致絕對的腐敗……”
“第五、……承認並保護公民發表不同政治見解的權利,是言論自由的基本涵義。解放以來,曆次政治運動的實質就是壓製和打擊不同的政治見解。隻有一種聲音的社會不是穩定的社會。黨和政府有必要重溫反胡風、反右、文化大革命、清除精神汙染和反自由化的深刻教訓,廣開言路,與青年學生、知識分子和全體人民共商國是,才有可能形成一個真正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第六、所謂抓‘一小撮’、‘長鬍子’的幕後指使者的提法是錯誤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所有公民,不論年齡大小,都擁有同等的政治地位,都有參政議政的政治權利……”
王老說到這裏把話打住,低頭端詳餐盒裏縷得齊整的芥末蕎麥,不知怎樣弄出來吃,我就替他打開盒蓋,撕開一個個的芥末袋、蔥花兒袋、海苔袋、蕎麥汁袋,倒進蕎麥盒,讓他用筷子攪勻。這時他又想起什麽:“噢,方才我忘了一段,聲明最後一小段,這就說完了。我們已經來到一個曆史的關頭……富於愛國傳統和憂患意識的中國知識分子,應當意識到自己不可推卸的曆史使命,挺身而出,推進民主進程,為建設一個政治民主、經濟發達的現代國家而奮鬥!人民萬歲!自由的、民主的中國萬歲!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於北京。”
這最後一段,王老吐字給力激揚,橫飛的唾沫星子軌跡變形,由拋物線化為四方迸濺,嘬實濺入我的蕎麥盒裏。
他夫人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打岔說你先歇歇吧,你不餓,人家小夥子可能餓了呢。王老這才開始悶頭吐嚕起蕎麥麵條來。我端詳我那盒梅雨浸泡的蕎麥,仿若有無數顆吐沫星辰遊弋其中。
飛過兩小時,院士夫人招呼王老往窗外看,說下邊有塊陸地,會不會是九州?或四國?
王老看罷就說是南朝鮮。他夫人問怎會飛的這麽慢。我看不見窗外,隨便應了句:“等您們從美國飛回來的時候會更慢,慢兩個小時不止。”
王老一聽,把手向前麵座椅背上一拍,斷然回應:“瞎~說!回來咱們是往西飛,和地球自轉的方向相反,這個叫物體相對移動,自然是會更快的,嘿嘿,小夥子你是學文科的吧?”
他一定是從未有過西飛的經曆,將物體相對移動提升到平流層上來了,讓他搭火箭升空的話,相對移動的信念會不會被帶上太空呢?我想反正等這位科學院士往回飛的時候就會意識到並且自我解嘲吧。
王老教導完我,再扭頭諄諄教誨老伴兒:“你看,我們差不多十點起飛的,到東京是下午兩點半,現在才十二點,還不到一半,怎麽會到日本上空呢,日本那麽窄,也不好好琢磨思考!”
院士夫人說:“哎……你、你忘了時差啦,兩點半是東京那邊的時間,你這個十二點是北京時間。”
王老:“時差……噢,對對,東京現在應該有十一點鍾了。”
院士夫人反駁起來:“怎麽又十一點了呢,東京比北京快一個小時,應該是下午一點鍾了。”
王老有些激動地掄起胳膊比劃:“什麽一點,東京比北京慢一個小時才對,地球是自西向東轉的,先轉到我們這裏,然後才轉去東京的嘛!”
院士夫人也抬臂反擊:“錯啦錯啦,不是這樣的,你弄反了。”
然而她抬起的細臂被王老一胳膊就給掄了回去,“反、反什麽反,那叫天體物理,懂個屁!等到了美國,去問問兒子。”
切,院士夫人咋舌不再言語。
航班落地,滑向成田機場第二航站樓衛星廊橋。這第二航站樓連同地下兩條輕軌車站才開通沒幾年,看似一派嶄新摩登的樣子。我將院士伉儷引向走廊一頭的全日空代辦過境落地簽證手續的地勤櫃台,那段走廊有兩百來米,院士夫人邊走邊道謝,得意與遺憾之情交織在話癆裏:“小夥子那就謝謝你了,你飛到這裏也就到頭了,我們過兩天還要繼續往自由女神的美利堅飛呢,我們要落的機場叫做肯尼迪,是一個最偉大的總統的名字……”
院士伉儷精神矍鑠的麵貌讓我想到,唯精神上的憧憬才至關重要,曾幾何時,精神的力量能使當年城市知青響應上山下鄉的誘騙,能使一些學生幹部跑上學校操場講台,報名去新疆邊墾,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還有高呼非西藏不去的呢。
我亦曾如院士夫人那般對美利堅秉持過憧憬之情,為此曾去國立市一橋大學報名考過托福,被南加聖地亞哥的學校錄取,卻被虎の門那個美國大使館客客氣氣地拒了留學簽,直到此次飛行前不久,才有了兩次赴美的閱曆,從西海岸的公差,到東海岸的私旅,親臨其境有感美國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老兩口讀博的兒子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畢業後就職於美企,不至於擔心受到日企文化中如此坐班現象的折磨:低效耗時磨洋工、下班不走蹭殘業費、先下班者遭後下班者的白眼兒,休假者遭坐班者的電話騷擾,還有逃避責任時瞪眼兒說瞎話耍賴皮技高一籌等等,形式主義嚴重超標,幸福指數嚴重偏低……但是作為非就職的純消閑者,隻要老兩口在自由女神的美利堅假以時日,呼吸清新空氣,體驗田園寂寥,目睹車身裏外皆髒的公交巴士,耳聞其引擎啟動時刻驢鳴般的咆哮,還有劇院、音樂廳、美術館的門前地麵等市政基礎設施的鄙陋粗糙……蓋莫大焉到種族文化差異帶來的無聊之時,不妨走查參觀一下唐人街的地麵、牆角、路牙。
全日空過境手續協辦地勤櫃台前無人排隊,職員很快幫院士老兩口填好表格,帶他倆走向“入國審查”窗口,再去等乘機場酒店的迎送專車。院士夫人還懂禮貌,回頭衝我招手掰掰,院士王老則已自顧自地頭也不回地邁著敦實的步履朝”到著ロビー”的大門走去,令人鮮能望其項背,背影在我眼裏又好似變成銀屏中兩千年前羋月公主一行,將於72小時後離開豪華郢都般的成田,飛赴土樸鹹陽般的紐約JFK。
1989六四前後往事紀念係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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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形象了! -顫音- ♂ (0 bytes) 04/08/2016 postreply 14:13:01
• 哈哈,您好幽默。。 -catpimemo- ♀ (0 bytes) 04/09/2016 postreply 04:33:34
• 本博下麵很多跟帖會質疑您這個看法。。 -老哥XD- ♂ (0 bytes) 04/12/2016 postreply 09:21:23
回複 'xsz' 的評論 : 看得真仔細,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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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民主的中國萬歲!
巴金、嚴家其、包遵信、劉再複、艾青、蘇紹智、李澤厚、鄭義、趙瑜、李陀、範曾、馮至、吳組緗、季羨林、王瑤、嚴文井、葉君健、楊憲益、李洪林、溫元凱、張權、蘇曉康、王魯湘、汪曾祺、劉心武等一千餘人聯署。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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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宣言的名單悉數在此,沒有一個跟院士沾邊的。其中兩個王,王瑤是已故北大中文係教授,王魯湘是河殤的作者,現在成了半個和尚加電視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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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問!
作者長輩估計一個樣。
有什麽好嘲笑的?
"狸貓的爸 發表評論於 2016-04-06 05:23:55
學俄語的院士,很多是賣狗皮膏藥的...."
院士如真有在516宣言簽字,理解他在飛機上的背誦回放,如果你寫的是真的。
6.4 是幾代中國人心中,尤其是百萬北京當地當時的老百姓心裏永遠的痛。請不要用任何方式來委曲,篡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