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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1989北京最寒冷的冬日過了她就不辭而別

(2014-06-09 16:02:44) 下一個

取自虛度的青春第8篇 接上回:和隔壁班的江南妹聊啊聊的聊到六·四(組圖慎入)

  上回聊到楓聽我說完在六·四那天的早晨親眼目睹過的奇形怪狀的屍體的話題,聽得滿臉血脈噴張,卻還問有沒有其他樣子的,見她那似水柔情般的江南風僅是吹拂在粉若桃花的臉皮上,而骨子裏夠狠,我於是決定切換話題,跟她聊起1989年5月15日下午親身參與過的一樁事來──
  
  那天下午,天安門廣場西,人民大會堂南,紛紛傳遞著戈爾巴喬夫車隊要過來的消息,市民與學生不斷地向大會堂南門集結,與阻擋在門前東側的衛戍區士兵交匯,對衝成兩堵麵對麵的人牆。我上身穿了件比西裝還筆挺的無領式灰色學生服,下身是微喇叭褲腳的細腿牛仔褲,足蹬青年式皮鞋,鞋跟兒還釘了塊兒硬膠皮,帶著好不容易才買到手的東方135單反相機,在兩堵人牆之間不足一米寬的過道上來回拍照片玩兒。
  當時,離月月鳥傳令京城戒嚴還差四天,大軍未進京,秀才遇見兵,比兵還要橫,於是,在學生與士兵之間的我抬手指向一個兵,讓他把當官兒的叫來。
  當官兒的來了,肩上頂的是上尉軍銜兒,看我那一身行頭,似便衣,似國安,似台胞,似華僑,總之是比較“特”的裝束,不明就裏不敢造次,甚或還有點不知所措。
  我對尉官說,你應該立即指揮部下唱歌,吸引學生市民跟你們拉歌對唱,形成一種生動活潑的互動局麵,同時也能釋放一下人家戈同誌待會兒來跟咱總書記宣布中蘇關係正常化時可能遭到衝擊的風險。
  尉官一聽,服了,頓時衝我點頭、立正、敬禮、禮畢、轉身、揮手、高吼:一二三~~唱!
  “走向打靶場,高唱打靶歌,豪情壯誌鎮山河……”本來就是專為衛戍部隊寫的這首歌曲,被眼下這些兵們缺五音少六律砌了喀擦無伴奏地一通幹嚎,倍兒來勁兒。
  果然收效快,群眾接著就“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地唱起當時熱播過的電視劇《便衣警察》主題歌來,唱得參差不齊,但還算纏綿,頭兩首還沒對唱完呢,兩堵人牆就矮下去大半截兒,學生和士兵都原地坐了下來,市民則站在路旁人行道上看熱鬧。
  “老天哪!那不等於是那天下午你幫了政府一忙麽,你好牛逼哎,”楓聽到這兒,仰臉兒插了這麽一句,似欲開始對我動手動腳。
  
  “他們坐下來之後,我就更顯得牛逼了,”我給楓解釋,因為我還是站在過道上啊,就顯得高大了許多,可牛逼又有什麽用呢,碰到一傻逼內閣,你說我都給丫親自示範了對歌方略,就等於是告訴丫把緊張的情勢搞成個跟對歌似的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麵,好讓那些所謂的幕後各方勢力沒轍兒吧,可是念個稿還時而冒幾大白字兒出來的他吧,就是領會不了,更談不上舉一反三了,比方說動員中顧委所有老頭,哪怕坐輪椅呢,全都特麽上街參加遊行,高呼打倒官倒啊,或者比方說組織十萬街道居委會大媽,進天安門廣場獻舞啊什麽的。就算以上都不會,至少在四天後的19日中午,在大會堂跟幾個年紀輕輕的高自聯學生代表對話時,能輕鬆幽默點兒成嗎,您瞧丫跟阿希阿丹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吧還急了,就放出一通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邏輯混亂的怪話兒:“我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但是我今天在這個場合就是不講,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講,而且現在我已經差不多講了我的觀點。”其實丫自己清楚當晚就要宣布戒嚴了,活脫脫就一想說不敢全說,又憋不住要說的那麽一種熊孩子的心理罷了。
  楓說她最愛聽我神侃,說她們老家的男生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嗓細舌平,不帶這麽貧的。上集說過她屬於快騷型,貌似江南溫婉,卻時常作出女漢子型的舉動,在蚊帳裏聽得一時性起時,可以將人的肩膀抓出一道道的痕跡,可以將人的腮幫子朝兩側扯成天篷元帥悟能的形狀,在冷清的冬天的季節裏,女漢子型的舉動不啻是營造溫馨的藝術造型。
  話頭再回到15日這天下午,過了會兒,有人喊:戈爾巴喬夫的車隊過來啦!我扭頭,一輛也沒看見,再扭回頭,看見眼前坐著的人堆裏有幾個學生揮手,說用俄語呼喊民主萬歲給老戈聽聽,問我會不會。我說做學齡前兒童時看過列寧在十月,還看過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麵喊萬歲好像是“烏拉”。
  這時,從人民英雄紀念碑那邊的高自聯派來一個基層小幹部,他拿了個揚聲器擠到我麵前,說是清華的,學過俄語,萬歲不能說成烏拉,不正宗。
  我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工科男式的較真兒弄得有點兒掃興,就問丫那萬歲怎麽說,丫說丫想不起來了。少頃,丫說想起民主怎麽說了,“睫毛可拉細呀(демократия)”。
  “烏拉──街茅可拉稀呀!”我教了也就兩遍吧,在場的市民和學生就一陣清風地喊了起來……
  學生笑,市民笑,兵不笑……
  
  
  天越來越涼,我和楓很少在校外小馬路上散步了。在校內我們不得不自律,因為早就看出來宿舍管理員總務大媽特事兒逼,出去玩兒我們都分開回來,然而這一次聊忘了,一起回到校門口的時候,被總務大媽連瞧帶瞄了半分鍾。大媽那雙眼從平時一向溫和的扁豆狀一下子就轉型成了一雙繡花鞋裏女特務才有的淩厲的菱翹形,死盯著人看,看得我心裏發毛。到後來,每次和楓在房間裏單聊,甭管聊到多晚,總務大媽幹脆就坐在值班室裏熬加班,直到看見楓離開,還得推開值班室的門,跟出幾步審視楓的背影半晌兒,才安心回屋關燈睡覺。
  總務大媽從此再也不搭理我,每次看見我,眼神兒裏都會飄溢出不屑的光絲,一直飄到我結業。
  結業時已是舊歲將除的冬天,我聽到值班室裏傳出喜氣洋洋的歡笑聲,走過門口被人拉了進去,見辦公桌上放滿了喜糖,就問是不是總務大媽新婚或者再婚了,人家說都不是,是總務大媽入黨了。
  總務大媽在血與火的洗禮這半年裏經過組織上的考驗入了黨,心情爽,重新搭理我,指著楓的背影話裏話外都是風涼。大媽那事兒逼樣兒令我感到好笑,人家楓表現好,人緣好,大學畢業前就入了黨,從年齡上看不比你總務大媽至少先進性了三十歲麽。
  在湯湯流淌的音樂劇間奏曲的樂音中,我和楓溫馨地度過了八十年代最後也最寒冷的年關。過了年不久有一天我興致勃勃地把她帶回宿舍,告訴她我可能要攤上在上一集開篇裏提到的那個第二件事,可能很快就要出國了。我以為她聽了就會興奮得跳起來抓肩膀扯腮幫子呢,盡管她是為了以後評職稱升講師而不是為了出國才來北京參加英語培訓班的,可是那個時候哪個女孩兒抵擋得了走出國門的誘惑呢,自己出不去也得想方設法嫁出去,即便為此和現任男友吹燈拔蠟,和現任配偶解除婚約呢。
  
  然而她的表現完全徹底出乎我的意料,一串兒淚珠從她眼角裏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無論我怎麽追問,她再也不回答我一句。我於是惱了起來,非常不留情麵地批評她性格不爽快,有話不直說,當把她批評得快要體無完膚時,她就披上紅色的外套,係上白色的圍脖,要求我送她回她的宿舍,第二天將一封筆跡秀氣的紙信投進我班信箱裏,在紙信上寫她有委屈……其實以往每一次我們鬧過小矛盾之後,她都這麽寫信給我,都會於信的開頭以敬語稱我為“XD足下”,於信中闡述心髒弱的問題,於信尾落款自謙“楓敬上”,顯示出頗高的情商。
  
  進入寒假,她要回家過春節了。我送她去北京站,拿她的車票買了站台票,順手將她的車票塞進我的褲兜裏,直到列車鳴笛,徐徐開動,她眼睛濕潤,腮幫潮紅,一手扶著車窗窗棱,一手揮起跟我道別。列車駛離站台越來越快,我放下右手無意伸進褲兜,觸摸到了硬硬的火車票。
  我即刻抬腿飛奔,沿站台追車,追到站台即將消失的地方,才逼近了車尾,伸直胳膊將車票拚命往上遞,車尾欄杆內一個手持小旗的守車員伸直胳膊拚命朝下接。
  楓說一回到家就會給我寫信,可是我一封信也沒有等到。我沒有楓的電話和通信地址,隻能等到寒假結束後,天天在校食堂門口守株待馬,她屬馬。守了半個月,終於在食堂對麵宿舍樓中間一個被封死的門洞處堵到這匹外表掛滿溫潤內心充溢剛強的母馬。
  
  她低著頭,隻是反複地說天會變,人也會變,不再給其它任何解釋。
  提到車票的事的時候,她才微微抬起頭笑了一下,說在火車上跟相鄰座位上的幾個人正聊得熱絡,一個手持小旗戴袖標的走到她座前,問她車票在哪兒,她還莫名其妙地回答當然在自己身上啊。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笑容。此後,她就幹淨利索地從我的生活中脫離了,原本相約一起同月慶生的計劃泡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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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老哥才藝四濺啊!欣賞無比,佩服無比……
soullessbody 回複 悄悄話 老歌要當專業碼字的了吧。出書我第一個掏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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