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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靜默草原》
誰有過這樣的經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頭向後了望,都是一樣的風景:遼遠而蒼茫。人難免為這種遼遠而驚慌。
在都市裏生活,或是尋訪名山以及賞玩江南園林的人,都習慣於這檔的觀察:眼光的每一個投射處,都有新景物可觀。景隨步移。
然而草原沒有。
蒙古牧人前瞻的時候,總是眯著眼睛。他們並非欲看清楚天地間哪一樣東西,而是想在眼裏裝填一些蒼茫。
城裏的人大睜著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隻可感受。
腳下的草兒紛紛簇立,一直延伸到遠方與天際接壤。這顏色無疑是綠,但在陽光與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錫白、翡翠般的深碧或霧爭中的淡藍。
因而草原的風景具備了看不到與看不盡這兩種特點。
和海一樣,草原在單一中呈現豐富。草就是海水,極單純,在連綿不斷中顯示壯闊。
有一點與海不同:觀海者多數站在岸邊,眼前與身後迥然不同。草原沒有邊際,它的每一點都是草原的中心。與站在船上觀海的相異處在,你可以接觸草原,撫摸、打滾兒甚至過夜,而海上則行不通。
在草原上,遼闊首先給人以自由感,第二個感覺是不自由,也可以說局促。人,置身於這樣闊大無邊的環境中,覺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文背景都隱退了,隻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與微不足道。二十世紀哲學反複提示人們注意自己的處境,在草原上,人的處境感最強烈。天,果真如穹廬一樣籠罩大地。土地寬厚仁慈,起伏無際。人在這裏揮動雙拳咆哮顯得可笑,蹲下嚶嚶而泣顯得可恥。
外來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來做。
在克什克騰,遠方的小溪載著雲杉的樹影擁擠而來時,我願意像母牛一樣,俯首以口唇觸到清淺流水。當我在草原上,不知站著坐著或趴著合適時,也想如長鬃披散的烈馬那樣用麵頰摩挲草尖。
草原上沒有樹,所以即使有風也聽不到嘯聲,但衣襟已被扯得飄展生響。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
草原與我一樣,也是善忘者,隻在靜默中觀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