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真事真名。
從記事起到9歲,大約是6年時間,我是在上海大通路565弄178號,是弄口第一家。這條路現在叫大田路。如果是從形成直角的新閘路進來,那麽是394弄。我父母家是43號客堂,父母是吳涇化工廠雙職工,平時住在吳涇一村的職工宿舍,隻是星期六下班後坐廠車回市區來,我平時是在178號的後客堂外公外婆帶我,到星期天去43號和父母團聚。後客堂是說得好聽,其實是樓梯間,沒有明窗,應該是儲物室,6平方。而後客堂的上麵還有一個夾層,叫“二(讀ni)層閣”,隻半人高,也住一家。
大通路弄口對麵,是糖業煙酒公司的老酒倉庫,常有卡車送來陶甕裝的黃酒,總有一兩次會摔碎一兩個,於是空氣裏彌漫著酒香。酒庫南側,是老虎灶,再南挨著,是煙紙店。
老虎灶前麵衝開水,裏麵有幾張桌子,老客們在裏麵吃茶,天好的時候,茶桌擺到外麵的上街沿來。
這178號裏麵有七戶人家,家家都有長篇故事。178號裏以忻家為大,早先客堂間掛著他們先人的像,我聽大人說,忻家以前是二房東,就是房客都是向他們租房的。所以忻家占了最好的前廂房,後廂房。最好的前樓由忻家先生夫婦自住,房裏有暖爐,別家用不起的。他家和後前廂房的忻家同宗。前廂房的老頭會鑲牙,我叫他公公,有個小診所,一台牙科轉椅。公公很神秘的樣子,會捏個骨。我小時候常常手臂脫臼,便請他來接上。聽大人講,以前他做過“包打聽”。他們家有二女一子,兩個女兒分別昵稱大寶寶,小寶寶。兒子叫忻延良。小寶寶開朗,上了學堂當了老師,嫁了老公生了兒子,一家來訪很有體麵。忻延良中學畢業時文革還沒開始,卻在學校鼓勵下自願支援山西太原,離家遠行那一天仍曆曆在目,眾鄰居送行,他出門時與大家告別,一付壯誌遠行的豪情。其實我母親和他們同輩,結婚前也差點被動員去新疆。後來忻延良帶著在太原娶的外地老婆及及孩子,經常回上海的。
故事的主角是大寶寶,漂亮聰明活潑。我是5歲左右的小屁孩,她是大阿姨,喜歡帶我唱歌跳舞,十分陽光。她妹妹嫁人了,她卻遲遲沒有對象,隱約聽說她爹有時給她捏骨什麽的。再後來她開始神情恍惚,有時外出不歸,就聽大人說她去人家的男人家門口站著不走,又聽說要跳河自殺被人救起。於是大家就說她得了神經病,這是上海話精神病的意思,而且是“花癡”。在我眼裏變得可疑可怕又好奇。她變神經病的事情周圍裏弄都知道了,就更難找對象了。
就在不久後,對麵茶館裏來了一位常客,穿一身退伍綠軍裝,每天坐著往她家裏望,並傳告茶友,要找大寶寶作對象。忻家打聽出來這位退伍軍人姓金,無業,又是外地人,好象是海門的,不允。當時上海女兒象是死也不嫁外地人的,傳話過去堅決不同意。但是金男堅持坐館不走。不知不覺中,大寶寶出得門來,表示願意,要是不讓她嫁,她又要去跳蘇州河!那個金男也不管人家家裏不同意,竟然在茶館店裏發起喜糖來,這事傳開,忻家有點下不來台,再說女兒決意,也就十二分不情願地招了這個女婿進門。當時在上海,男人要有個好工作,才受人尊敬的。可這上門女婿,本身無業,又不大理睬一眾老鄰居,於是178號裏的人,以忻肇明一家為首,聯合各戶人家,一致排斥,處處刁難,不讓用水龍頭,說這男的也是神經病。這人長得一臉凶相,為用水龍頭,幾次與鄰居相罵,嘴裏罵罵咧咧。有一次忻肇明的大兒子,叫祖德,聯合鄰居將其壓在客堂裏製服。從此不再開口。
前麵說了,這個男的無業,有一點白鐵手藝,起初在家打打白鐵用具,也沒看他以此為業賺錢,然後爭取本地戶口,申請救濟金,記得每月八塊,他還抽煙。街道裏弄安排工作,一概不去,把人家趕出去,聲稱我就是吃救濟的,卻極其另類地訂閱一份《人民日報》。這些舉動就更讓鄰居位視為異類了,一致認同他也是神經病。他家本來很窮,老太在裏弄生產組拿著最低工資。老頭的鑲牙業務文革開始後也不讓做了。見他喝老酒,是拿著兩粒五香豆,即便當時,我看了也覺得可憐。
大寶寶自從結婚以後,被這男的關在屋裏,好象再也沒有出來過。常聽吵駕打罵聲,沒過兩年,生得個兒子,大約是1968年。大寶寶又開始發病,尋死覓活。有一次慢慢走到弄堂中段的水井邊就要往裏跳,被我外婆喊人攔住。又有一次趁人不備,赤身出門往外走,被她弟弟看見,飛奔過去拉回家。又沒過多久,大寶寶還是找機會跳入蘇州河自殺了。從此爺倆就靠救濟金過活,好象與世隔絕,鄰裏背地叫他們老神經,小神經。其實客觀看,可能心理有點問題,應該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從後麵發生的事看,腦筋是絕對另類的。
這小神經也讀了書,上了技校,分配在上海牙膏廠,誰料想老神經不讓小神經上班。勸不聽就天天叫罵,拗不過隻好回家,單位領導上門來勸導,也被罵走:我們家是吃救濟的,不用上班。從此把小神經關在屋裏,外人再也沒有見過他。隻有一兩次大神經開門倒夜壺時,外人偷偷看到小神經坐在屋裏。小神經的外婆活得很長,可能接濟一點。到2014年房子動遷,小神經大約46歲了吧,還一直關在裏麵,各方安排,讓父子去了養老院,估計以動遷款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