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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不相識》:從梁警官事件華人的反應想到的

(2016-02-16 21:48:15) 下一個

很多華人到了美國,還是乖孩子的模式,不敢鬧事,不懂爭取自己的權利,被歧視,被不公平對待了,還顧慮重重地說“動不動講種族歧視,是把自己當弱勢群體,是把本身給矮了一截,自我貶低,自卑的表現。”笑死人了,華人在外國,就是弱勢群體,OK? 就是被歧視的一群,這是事實!連這個都不承認,往下一切免談!

這裏推薦大家看看早前到西方的作家三毛的文章,您就知道,在西方,會鬧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乖孩子隻有被欺負的份!

西風不相識
 
三毛

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裏,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 

“貴國的學生,很少有象你這樣的。他們一般都很溫和,總是成績好,安靜,小心翼翼。"

我的同胞們所謂沒有原則地跟人和平相處,在我看來,就是懦弱。不平等條約訂得不夠,現在還要繼續自我陶醉。

 我多麽願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

一個完美的中國人,在一群欺善怕惡的洋鬼子裏,是行不通的啊!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願在不是自己的國度裏,化做一隻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的不識相的西風裏,做一個真正黃帝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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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年幼的時候,以為這世界上隻住著一種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見的家人、同學、老師和我上學路上看到的行人。 
  後來我長大了,念了地理書,才知道除了我看過的一種中國人之外,還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們稱自己叫黃帝的子孫,稱外國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現在叫國際友人。以前出國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現在出國去,無論去做什麽都叫鍍金或者留洋。 
  我們家裏見過洋鬼子的人,要先數祖父和外祖父這兩個好漢。他們不但去那群人裏住過好久,還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幾筆生意,以後才都平安地回國來,生兒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他在英國時那個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歲了,高興起來,還會吱吱的說著洋話,來嚇唬家裏的小朋友。 
  我長大以後,因為常常聽外祖父講話,所以也學了幾句洋鬼子說的話。學不對時,倒也沒發生什麽特別的現象;不巧學對了時,我的眼睛就會一閃一閃冒出鬼花,頭頂上轟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樣。 
  我因為自以為會說了幾句外國話,所以一心要離開溫暖的家,去看看外麵那批黃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們是怎麽個德性。 
  我吵著要出去,父母力勸無用,終日憂傷得很。 
  “你是要鍍金?要留洋?還是老實說,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遊學四海,半玩半讀,如何?” 
  父母聽我說出如此不負責任的話來,更是傷心,知道此兒一旦飛出國門,一定丟人現眼,叫外國人笑話。 
  “這樣沒有用的草包,去了豈不是給人吃掉了。”他們整日就反反複複地在講這句話,機票錢總也不爽快地發下來。 
  外祖父看見我去意堅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說:“你們也不要那麽擔心,她那種硬骨頭,誰也不會愛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總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願地放行了。 
  在悶熱的機場,父親母親抹著眼淚,拉住我一再地叮嚀:“從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羅!在外待人處世,要有中國人的教養,凡事忍讓,吃虧就是便宜。 
  萬一跟人有了爭執,一定要這麽想——退一步,海闊天空。絕對不要跟人嘔氣,要有寬大的心胸……”我靜靜的聽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地點點頭,以示決心,然後我提起手提袋就邁步往飛機走去。 
  上了扶梯,這才想起來,父母的帳算得不對,吃虧怎麽會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淵,難道也得去海闊天空? 
  我急著往回跑,想去看台下問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後麵閃出一個空中少爺,雙手捉住我往機艙裏拖,同時喊著:“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機去也,不可再回頭了。” 
  我掙紮著說:“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話就走,放我下機啊!” 
  這人不由分說,將我牢牢綁在安全帶上。機門徐徐關上,飛機慢慢地滑過跑道。 
  我對著窗戶,向看台大叫:“爸爸,媽媽,再說得真切一點,才好出去做人啊!怎麽是好……”飛機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我歎一口氣,靠在椅子上,大勢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後隻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之後,就送入一所在西班牙叫“書院”的女生宿舍。 
  這個書院向來沒有中國學生,所以我看她們是洋鬼子;她們看我,也是一種鬼子,群鬼對陣,倒也十分新鮮。 
  我分配到的房間是四個人一間的大臥室,我有生以來沒有跟那麽多人同住的經驗。 
  在家時,因為我是危險瘋狂的人物,所以父親總是將我放在傳染病隔離病房,免得帶壞了姐姐和弟弟們。 
  這一次,看見我的鋪位上還有人睡,實在不情願。但是我記著父母臨別的吩咐,又為著快快學會語文的緣故,就很高興地開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顯得謙卑、有禮、溫和而甜蜜。 
  第一兩個月的家信,我細細地報告給父母聽異國的情形。 
  我寫著:“我慢慢地會說話了,也上學去了。這裏的洋鬼子都是和氣的,沒有住著厲鬼。我沒有忘記大人的吩咐,處處退讓,她們也沒有欺負我,我人胖了。……”起初的兩個月,整個宿舍的同學都對我好極了。她們又愛講話,下了課回來,總有人教我說話,上課去了,當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學自動來借筆記給我抄。 
  這樣半年下來,我的原形沒有畢露,我的壞脾氣一次也沒有發過。我總不忘記,我是中國人,我要跟每一個人相處得好,才不辜負做黃帝子孫的美名啊! 
  四個人住的房間,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馬上鋪好床,打開窗戶,掃地,換花瓶裏的水,擦桌子,整理亂丟著的衣服。等九點鍾院長上樓來看時,這個房間一定得明窗淨幾才能通過檢查,這內務的整理,是四個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個月,我的同房們對我太好,除了鋪床之外,什麽都不許我做,我們總是搶著做事情。 
  三個月以後,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的,我開始不定期地鋪自己的床,又鋪別人床,起初我默默地鋪兩個床,以後是三個,接著是四個。 
  最初同住時,大家搶著掃地,不許我動掃把。三個月以後,我靜靜地擦著桌子,掛著別人丟下來的衣服,洗髒了的地,清理隔日掉在地上的廢紙。而我的同房們,跑出跑進,丟給我燦爛的一笑,我在做什麽,她們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鋪她們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飯桌上對這幾個同房說:“你們自己的床我不再鋪了,打掃每人輪流一天。” 
  她們笑咪咪地滿口答應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鋪了,內務仍然不弄。 
  我內心十分氣不過,但是看見一個房間那麽亂,我有空了總不聲不響地收拾了。我總不忘記父母叮囑的話,凡事要忍讓。 
  半年下來,我已經成為宿舍最受歡迎的人物。我以為自己正在大做國民外交,內心沾沾自喜,越發要自己人緣好,誰托的事也答應。 
  我有許多美麗的衣服,搬進宿舍時的確轟動過一大陣子,我的院長還特別分配了我一個大衣櫃掛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隻有我一個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麵走。等到跟這三十六個女孩子混熟了之後,我的衣櫃就成了時裝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學來借衣服,我沉著氣給她們亂挑,一句抗議的話也不說。 
  開始,這個時裝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還,還算守規矩。漸漸地,她們看我這鬼子那麽好說話,就自己動手拿了。每天吃飯時,可以有五、六個女孩子同時穿著我的衣服談笑自若,大家都親熱地叫著我寶貝、太陽、美人……等等奇怪的稱呼。 
  說起三毛來,總是讚不絕口,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壞話。但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落起來。 
  我因為當時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課了總在宿舍裏念書,看上去不象其他女同學那麽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電話就會由不同的人打回來。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麵吃晚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 
  ——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馬上趕回來。 
  放下這種支使人的電話,洗頭的同學又在大叫——親愛的,快來替我卷頭發,你的指甲油隨手帶過來。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麽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著過下來。每一個女同學,都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裏選學生代表,大家都選上我,所謂宿舍代表,就是事務股長,什麽雜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地思想,為什麽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麽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麽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麽我偏偏要做那麽多事?因為我能幹。為什麽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裏。 
  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 
  對待一個完全不同於中國的社會,我父母所教導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確是人人的寶貝,也是人人眼裏的傻瓜。 

  我,自認並沒有做錯什麽,可是我完全喪失了自信。一個完美的中國人,在一群欺善怕惡的洋鬼子裏,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時年紀小,不知如何改變,隻一味退讓著。 
  有那麽一個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彌撒的甜酒,統統擠到我的床上來橫七豎八地坐著、躺著、吊著,每個人傳著酒喝。這種違規的事情,做來自是有趣極了。開始鬧得還不大聲,後來借酒裝瘋,一個個都笑成了瘋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個真英雄林衝,也要被她們逼上粱山了。 
  我,雖然也喝了傳過來的酒,但我不喜歡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說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別人房裏鬧——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把窗子嘩的一下拉開來,而那時候她們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鬧的聲音在深夜裏好似雷鳴一樣。 
  “三毛,關窗,你要凍死我們嗎?”不知那一個又在大吼。 
  我正待發作,樓梯上一陣響聲,再一回頭,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她本來不是一個十分可親的婦人,這時候,中年的臉,冷得好似冰一樣。 
  “瘋了,你們瘋了,說,是誰起的頭?”她大吼一聲,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靜了下來,每一個女孩子都低下了頭。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地看著這場好戲,卻忘了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鬧。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份上,從來不說你,你替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我聽見她居然針對著我破口大罵,驚氣得要昏了過去,我馬上叫起來:“我? 
  是我?賣藥的是貝蒂,你弄弄清楚!” 
  “你還耍賴,給我閉嘴!”院長又大吼起來。 
  我在這個宿舍裏,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氣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長這麽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憤怒一下子象火山似的爆發出來。我尖叫著沙啞地哭了出來,那時我沒有處世的經驗,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衝出房間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掃把,拉住了掃把又衝回房間,對著那一群同學,舉起掃把來開始如雨點似地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決心在發泄我平日忍在心裏的怒火。 
  同學們沒料到我會突然打她們,嚇得也尖叫起來。我不停地亂打,背後給人抱住,我轉身給那個人一個大耳光,又用力踢一個向我正麵衝過來女孩子的胸部。一時裏我們這間神哭鬼號,別間的女孩子們都跳起床來看,有人叫著——打電話喊警察,快,打電話——我的掃把給人硬搶下來了,我看見桌上的寬口大花瓶,我舉起它來,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她沒料到我那麽敏捷,退都來不及退就給潑了一身。 
  我終於被一群人牢牢地捉住了,我開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麵破口大罵——婊子!婊子! 
  院長的臉氣得扭曲了,她鎮靜地大吼——統統回去睡覺,不許再打!三毛,你明天當眾道歉,再去向神父懺悔——“我?”我又尖叫起來,衝過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書又要丟出去,院長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們平日隻知道我是小傻瓜,親愛的,那個晚上,她們每一個都窘氣嚇得不敢作聲,靜靜地溜掉了。 
  留下三個同房,收拾著戰場。我去浴室洗了洗臉,氣還是沒有發完,一個人在頂樓的小書房裏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後,我不肯道歉,也不肯懺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況我無悔可懺。 
  宿舍的空氣僵了好久,大家客氣地禮待我,我冷冰冰地對待這群賤人。 
  借去的衣服,都還來了。 
  “三毛,還你衣服,謝謝你!” 
  “洗了再還,現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鋪床,我把什麽髒東西都丟在地上,門一摔就去上課,回來我的床被鋪得四平八穩。 
  以前聽唱片,我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從來不搶唱機。那次之後,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國京戲唱片來,給它放得個鑼鼓喧天。 
  以前電話鈴響了,我總是放下書本跑去接,現在我就坐在電話旁邊,它響一千兩百下,我眉毛都不動一下。 
  這個宿舍,我盡的義務太多,現在豁出去,給它來個孫悟空大鬧天宮,大不了,我滾,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沒有滾,我沒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丟掉,這些鬼子倒反過來拍我馬屁了。 
  早飯我下樓晚了,會有女同學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給我。 
  洗頭還沒擦幹,就會有人問:“我來替你卷頭發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衝出去淋雨,會有人叫:“三毛,親愛的,快到我傘下來,不要受涼了。” 
  我跟院長僵持了快一個月。有一天深夜,我還在圖書室看書,她悄悄地上來了,對我說:“三毛,等你書看好了,可以來我房間裏一下嗎?” 
  我闔起書下樓了。 
  院長的美麗小客廳,一向是禁地,但是那個晚上,她不但為我開放,桌上還放了點心和一瓶酒,兩個杯子。 
  我坐下來,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為,本來是應該開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麽嚴重,今天跟你細談,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賣避孕藥的不是我。” 
  “打人的總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解釋,犯不著那麽大發脾氣。” 
  我注視著她,拿起酒來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點點頭。 
  她上來很和藹地親吻我的麵頰,又塞給我很多塊糖,才叫我去睡。 
  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裏,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 
  以後我在這個宿舍裏,度過了十分愉快的時光。 
  國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絕不可國民跌交。那樣除了受人欺負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沒有尊嚴的。 
  這是“黃帝大戰蚩尤”第一回合。勝敗分明。 
  我初去德國的時候,聽說我申請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間,好似旅館一樣,我非常高興。這一來,沒有舍監,也沒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識上也更覺得獨立,能對自己負全責,這是非常好的製度。 
  我分到的房間,恰好在長走廊的最後第二間。起初我搬進去住時,那最後一間是空的,沒幾日,隔壁搬來了一個金發的冰島女孩子。 
  冰島來的人,果然是冰冷的。這個女人,進廚房來做飯時,她隻對男同學講話,對我,從第一天就討厭了;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那時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絲襪上,就穿短短一條小裙子;我對她笑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難了,我仍然春風滿麵地煮我的白水蛋。 
  那時候,我在“歌德書院”啃德文,課業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緊鄰也還安份,總是不在家,夜間很晚才回來,她沒有妨礙我的夜讀。 
  過了兩三個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這是很值得替她慶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開始不得安寧了。 
  我這個冰山似的芳鄰,對男朋友們可是一見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間裏開狂歡會。 
  一個快樂的鄰居,應該可以感染我的情緒。她可以說經常的在房內喝酒,放著高聲的吵鬧嘶叫的音樂,再夾著男男女女興奮地尖叫,追逐。那高漲的節日氣氛的確是重重地感染了隔著一道薄薄牆壁的我,我被她煩得神經衰弱,念書一個字也念不進去。 
  我忍耐了她快兩三星期,本以為發高燒的人總也有退燒的一天。但是這個人的燒,不但不退,反而變本加厲,來往的男朋友也很雜,都不象是宿舍裏的男同學。 
  她要怎麽度過她的青春,原本跟我是毫無關係的,但是,我要如何度過我的考試,卻跟她有密切的關連。 
  第四個星期,安靜了兩天的芳鄰,又熱鬧起來了。第一個步驟一定是震耳欲聾的音樂開始放起來,然後大聲談笑,然後男女在我們共通的陽台上裸奔追戲,然後尖叫丟空瓶子,拍掌跳舞……我那夜正打開筆記,她一分不差地配合著她的節目,給我加起油來。 
  我看看表,是夜間十點半,還不能抗議,靜坐著等脫衣舞上場。到了十二點半,我站起來去敲她的房門。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開;我再敲再敲,她高興地在裏麵叫——“是誰?進來。” 
  開了門,我看見這個小小的房間裏,居然擠了三男兩女,都是裸體的。我找出芳鄰來,對她說:“請你小聲一點,已經十二點半了。” 
  她氣得衝了過來,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門嘭一下關上,裏麵哢噠上了鎖。 
  我不動聲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門。我很明白,對付這種家夥,打架是沒有用的,因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實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闔了兩三小時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曠了兩堂課,去學生宿舍的管理處找學生顧問。他是一個中年的律師,隻有早晨兩小時在辦公室受理學生的問題。 
  “你說這個鄰居騷擾了你,可是我們沒有接到其他人對她抗議。” 
  “這很簡單,我們的房間在最後兩間,中間隔著六個浴室和廚房,再過去才是其他學生的房間,我們樓下是空著的大交誼室,她這樣吵,可能隻會有我一個人真正聽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規定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抗議就請她搬走,並且我也不能輕信你的話。” 
  “這是你的答複嗎?”我狠狠地盯著這個沒正義感的人。 
  “到目前為止是如此!再見,日安!”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闖學生顧問的門。 
  “請你聽一卷錄音帶。”我坐下來就放錄音。 
  他聽了,馬上就叫秘書小姐進來,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簽字嗎?”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許多看不懂的字,又一個一個問明白了,才簽下了我的名字。 
  “我們開會提出來討論,結果會公告。” 
  “您想,她會搬出去?” 
  “我想這個學生是要走了。”他歎了口氣說。 
  “貴國的學生,很少有象你這樣的。他們一般都很溫和,總是成績好,安靜,小心翼翼。以前我們也有一次這樣的事情——兩個人共一個房間的宿舍,一個是台灣來的學生;他的同房,在同一個房間裏,帶了女朋友同居了三個月,他都不來抗議,我們知道了,叫他來問,他還笑著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我聽了心都抽痛起來,恨那個不要臉的外國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麽時候可以解決?” 
  “很快的,我們開會,再請這位冰島小姐來談話,再將錄音帶存檔,就解決了。” 
  “好謝謝您,不再煩您了,日安!”我重重地與他握了握手。 
  一個星期之後,這個芳鄰靜悄悄地搬走了,事情解決得意外順利。 
  這事過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學生食堂排隊吃飯,站了一會,覺得聽見有人在說中文,我很自然地轉過身去,就看見兩個女同胞排在間隔著三五個人的隊裏。 
  我對她們笑笑,算打招呼。 
  “哪裏來的?”一個馬上緊張地問。 
  “西班牙來的。”另外一個神秘兮兮地在回答。 
  “你看她那條裙子,嘖,嘖……”“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啊!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你怎麽知道她的事情?” 
  “學生會講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勸勸她不要那麽沒有教養。我們中國人美好的傳統,給她去學生顧問那麽一告,真丟臉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麽勁嘛——她還跟德國同學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見了……”我聽見背後自己同胞對我的中傷,氣得把書都快扭爛了,但是我不回身去罵她們,我忍著胃痛端了一盤萊,坐得老遠的,一個人去吃。 
  我那時候才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洋鬼子可以不忍,對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個忍字,不去回嘴。 
  我的同胞們所謂沒有原則地跟人和平相處,在我看來,就是懦弱。不平等條約訂得不夠,現在還要繼續自我陶醉。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隻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將我送到住處,交給我鑰匙就走了。 
  我用鑰匙開門,裏麵是反鎖著的,進不去。 
  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隻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臥;開門的女孩全裸著,身體重要的部分塗著熒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倒也好新鮮。 
  “嗨!”她叫了一聲。 
  “你來了,歡迎,歡迎!”另外一個女孩子也說。 
  我穿過客廳裏躺著的人,小心地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裏。 
  這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煙,點著印度的香,不時敲著一麵小銅鑼。可是沉醉在那個氣氛裏,他們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鍾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餘香還燃著一小段。煙霧裏,那個客廳象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 
  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麵的看法。 
  在他們那方麵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 
  我自來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 
  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 
  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裏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時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 
  過了很久,我維持著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麵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著的小台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 
  我歎了口氣,無言地看著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生氣了。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那麽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麵前闔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 
  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 
  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地往我圈上來。 
  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地注視著他,對他開門見山地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 
  他非常下不了台,問我:“你不來?” 
  “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幹脆。 
  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 
  我打量著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 
  “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語氣那麽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 
  這樣美麗的夜色裏,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賬,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賬,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分你吃。” 
  我這傻瓜就去吃掉她剩下的。 
  算賬時,卡洛把半盤洋盤圈的賬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這叫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餌是洋蔥做的。 
  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麽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地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著一家成衣批發店。 
  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個家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著我笑,紅光滿麵。 
  “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 
  “很大的?”我一麵吃菜一麵問。 
  “是,天大地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 
  我聽他們那麽說,很快地吃完了飯,將盤子杯子幫忙送到廚房洗碗機裏麵去,再煮了咖啡出來一同喝。 
  等我們坐定了,這位太太感情激動地注視著我,眼眶裏滿是喜悅的淚水。 
  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 
  ““你是說領養我?”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氣極了,他們決心領養我,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但是,他們沒有“問我”,他們隻對我“宣布”他們的決定。 
  “親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裏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 
  我氣得胃馬上痛起來,但麵上仍笑咪咪。 
  “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我要套套我賣身的條件。 
  “怎麽談條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地住在一起,甜蜜地過一生。” 
  “你是說過一輩子?”我定定地望著她。 
  “孩子,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著爹媽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麽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那一個基金會了。” 
  這樣殘酷地領兒防老,一個女孩子的青春,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還覺得對我是一個天大的恩賜。 
  “再說吧!我想走了。”我站起來理理裙子,臉色就不自然了。 
  我這時候看著這兩個中年人,覺得他們長得那麽的醜惡,優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著一顆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憐他們,這樣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窮得沒有立錐之地啊! 
  那一個黃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來,我穿了大衣,大校園裏無目的地走著。我看著肅殺的夜色,想到初出國時的我,再看看現在幾年後的我,想到溫暖的家,再聯想到我看過的人,經過的事,我的心,凍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為什麽我在任何一國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啊! 
  我多麽願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願在不是自己的國度裏,化做一隻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的不識相的西風裏,做一個真正黃帝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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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yueil 回複 悄悄話 西方不識相!
noconfusion 回複 悄悄話 too many Chinese living in America don't know how America works by the 'school yard rules'.

so many naive articles these days posted on WXC.
驕陽 回複 悄悄話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就是這個道理,對於不同人不同事要有不同的策略去麵對,而不是一味禮貌忍讓! 西方人崇拜李小龍就是因為他有本事,功夫好,被他打得趴下還為他叫好!
JustAsked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胡子大伯' 的評論 : 謝謝。改正了。多謝提醒。中文好久不寫了。慚愧。
ilovefriday 回複 悄悄話 三毛說得沒錯,就是這麽回事兒!可憐有些華人還以為不鬧不掙就會被公平對待,做夢吧!
schermerhorn 回複 悄悄話 good article
胡子大伯 回複 悄悄話 三毛的故事幾十年前就看過,觸動很大。我們華人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胡子大伯 回複 悄悄話 標題裏反應的應寫錯了。反映的意思是向上匯報(report)。反應才是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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