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世界
吾花故吾在
我說，我要去喜馬拉雅。
於是便約了朋友，又約，又約。前後20年，還沒有成行。
那座山，因此更成為聖山，不止是因為我20年間曾繞著她,從雲南轉到成都，徒步唐古拉山，幾乎從新疆的和田進入阿裏地區，卻始終沒能再走近她一步。
遙望那天堂與大地之間的一片淨土，回憶著耳祥能熟的傳說，喜馬拉雅， 一直靜亙在我多皺的心田之間。
歲月沉淪,紅塵滾滾,而江山依舊, 這麽多年,她依然那麽完美而遙遠.
秋日的一個夜晚,在窗前翻閱叢林中吳哥窟的故事.手指滑過失去的城市, 滑向下一個去處,太平洋中香豔的小島. 一行小字在地圖的上方,不經意的跳出來.
喜馬拉雅,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喜馬拉雅.
我的心在波動, 我聽見自己說,我要去喜馬拉雅,那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那個近乎完美的禁地.
可是我猶豫,完美的東西,一旦窺破,可能便不再是了.更不用說,得到之後而失去了多年企盼的那份失落.
但是我愛,便要去做,即使夢想破滅,即使會千瘡百孔.
我隻在乎經曆的過程.經曆的過程, 便是我的追求,我不在乎最終是什麽樣的結果.甚至有沒有什麽結果.
計劃好在尼泊爾9天, 從飛機在加德滿都降落開始,9天,是我在那個世界的時間.
在這個有汽車和電話的世界裏,仔細到以小時計得詳細精確計劃,到那個世界,一下飛機,就形同一張廢紙. 沒有來得及去找班車,或夜車,或出租車去搏卡拉, 僅30分鍾,便在槍口下尋得一架飛機,直飛博卡拉.
入夜,站在涼風習習的屋頂, 賓館老板告訴我,昨日加德滿都北部激戰,陣亡32個警察和士兵.夜車因為經過毛派遊擊隊的地盤而取消. 公共汽車這幾日罷工.根本無法正常來博卡拉.我當天能隻身從泰國曼穀經加德滿都趕到博卡拉,幸運得異乎其常.
遙望星光下北方黑茫茫的大山.有一絲感覺,上天冥冥,喜馬拉雅,給我單獨一扇小門.
我知,她在等我.
其實多少年來,我對她的誠心是無條件的. 那種不求回報的愛, 沒有結果的愛.
睡到半夜,從熱帶叢林裏帶回的腹瀉,高燒,加上咳嗽的陪伴再一次光顧. 迷糊之際,看見自己站在一個金字塔尖,四周的叢林,蒼茫無邊.我慢慢地從塔尖一頭栽下去.下麵的叢林卻離我越來越遠.
驚醒過來,想起昨天在茫茫大海的一葉孤舟上,昏昏沉沉地腹瀉,高燒,我雙手抱緊身體,渾身濕漉漉地任海風吹7個小時.現在卻在喜馬拉雅的山腳下準備明天登山,恍然如隔世.
開燈,翻身,翻看資料,Jomsom 的線路,已看得幾乎倒背如流,六天去完成九天的步行,兩天機動時間,用於回到加德滿都,計劃寫的清清楚楚. 全部是8天, 正是我現在剩下的時間.
手指在微型地圖上滑來滑去. Annapurna I(安娜普納 I 8091米), Annapurna III(安娜普納 III 7555米), Machhapuchhare (魚尾山 6997米)… 象一朵盛開的蓮花上的花瓣.
蓮花在藏經中是幸福之源,蓮花的中心是沒有憂傷的淨地.
在密宗最後的教典<時輪坦特拉>中的藏語”香格裏拉”就是指”被蓮花環繞的幸福之地”,傳說她被雙層雪山環抱,
由八個蓮花瓣狀的區域組成,住著具有最高智慧的人.象希臘神話中神?}創造的第一代黃金人類. 具有改變力量的異常能力,卻沒有紛爭,
生活得如同神一樣，無憂無慮.
那便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
高燒使人頭腦發熱,我的心思在狂野 思維迷迷糊糊,但清晰的卻越發清晰.
手指停留在蓮花腹地,手下一條路直入群山環抱之中.一邊標著, 安娜普納聖殿之路 (Annapurna sanctuary trek) . 傳說前往香格裏拉的通道也隻有一條,叫 ”地之肚臍”,隻有被選上人才能經由這個入口進入之中.
我不知我是不是信神靈,但我知天上不會掉餡餅, 或至少不會掉到我頭上. 自己的路,一定要自己去走,等不得被人選.
第二天,便舍棄原來的Jomsom 之路,踏上了“神殿之路”, 路的盡頭是蓮花腹地的安娜普納大本營(Annapurna Base Camp 4130M), 簡稱ABC.
壓縮趕回加德滿都的一天, 我有七天去完成十天的步行登山計劃.我十分清楚,麵臨的是什麽.除了沒有挑夫,沒有向導, 還有三天來隻靠清水,維生素和止痛藥維持的身體.
但是希望. 贏得過千難萬險.
經過一天的步行,傍晚,在稻城(Deorali)小憩,遇到也是隻身而來的智子,她和她的當地翻譯誠懇地說, 今晚你走不到托城(Tolka),
不如明天一起走. 我要試試,看我能走多遠,我一邊繼續跟善言的她聊天, 一邊提起背包.你是一個不一樣的人, 再見,她的聲音消失在遠處.
你是一個不一樣的人,20天後的東京上野地鐵,她還這麽說.
暮色沉沉之中, 跨過一個吊橋, 我陷入一個溫暖的山穀,巨龍般盤繞的古樹,上麵厚厚的苔蘚, 頭頂上的樹杈,垂吊下發須一樣的氣根.小溪從三麵峽穀中飛流下來.水聲隆隆.
空中,一滴滴水,不慌不忙滴下來.落在臉上,沁涼沁涼.
那邊峽穀開口處, 雪山的金頂在夕陽的餘輝中,神聖地浮在半空.光芒萬丈.
<浮士德>中,一個凡人曆經地獄中的美女加醇酒(地獄有什麽不好?),在看到天上美麗的光芒時,不由自主地說, 美啊, 然後靈魂出竅,倒地死去.
我坐在毛茸茸的苔蘚上,看著表,讓自己抓緊時間死去2分鍾,然後爬起,繼續前進.
奮力走到下一寨,大聲地招呼Namaste,呼出熱情的客棧女主人,她善意說,留下吧,天色已黑,你到不了托城.我揮揮手再見,繼續前行.
冷靜終於按不住沉默,彈出來提醒發熱的頭腦,夜行山路,危險重重,如果出錯, 聖殿之路,前程盡棄.
可是心中盲目的期望,永遠可以忽略一切理智的判斷.
繼續前行至筆城(Bichok),路邊客棧的女主人,從深深的窗戶中探出頭,招呼留下,好心地提醒, 托城還在山那邊,後麵的山路,托城之前,不再有客棧.
我奮力踏入夜色,仗著從前曾徒手夜攀絕崖,再次忽略理智的警告.步行不知多久,隱隱聽到叮叮咚咚的鈴聲從黑夜中傳來,懷疑是幻聽.翻過山坡,原來是半山上的
驢幫,每個驢頸下都係著一個鈴.散落在陡坡上, 叮叮咚咚的午夜奪魂鈴聲從一個個憧幢黑影中傳出,黑影上是隱隱的房屋.
越上最後的台階,兩個玩耍的童孩抬頭看著從午夜奪魂鈴中降臨的黑影.
托城?, 我盡量和氣地對著一個作勢欲跑的問.
不是.
托城!?, 不甘心再問.
是.
我倒,到底是也不是?
放過他們,環顧四周,身邊低垂的屋簷吊著一塊板子,風中蕩來蕩去.上麵隱約地寫著,托城客棧.
托城!我趕到了托城.血液一下上了頭頂.我轉身咬牙切齒,揮起雙拳,對著四麵的群山放聲大叫:
YES!!, I made it, Tolka!
群山居然沒有一絲回聲,好不給麵子.到是遠處的狗群咆哮著向我撲來.
從登山一開始每個人都說我今天到不了, 我到了! 我的興奮和驕傲簡直可以得中風.
夜深,計劃第二天完成三天的登山計劃,趕往大本營,然後鑽入睡袋.淩晨3點,如往常一樣,起身,點燭,吃維生素,看資料,寫筆記.天蒙蒙亮,提起登山杖出門.
這一天路途辛苦,像是上上下下在天堂和地獄間走了幾個來回. 依然隻是喝清水,加了野營淨水片的水簡直是喝藥.沒有胃口,省了吃飯,時間全部用來步行.
十
二個小時後,夜色中到了2340米的夕城(Sinuwa),可是不停地步行卻隻完成了計劃行程的2/3,
洗完澡,盤腿坐在山崖邊客棧的茶樓裏.外麵很冷,裏麵蒸汽騰騰.十幾個形形色色的登山客圍成一圈,人聲鼎沸.一會門外樂聲大作,人們一群一群在夜中跳起了
歡快的舞蹈.屋裏的客人起身忙著進進出出.
我情緒低落,心事重重.我明白我已經盡力了,但是還達不到目的.四天未好好進食的體力也不樂觀.幾乎是強迫自己進食,叫了尼泊爾的主食Daal Bhat,擺在麵前像是供品.
為了不汙染喜馬拉雅,堅決抵製買塑料瓶裝水, 而加了淨水片的水使原本不好的胃口雪上加霜.
身邊是從美國來的勞拉,不愛多語,卷好一根細細的大麻煙,很享受地深深的吸一口,遞過來,吸一口,遞回去,再遞過來…煙霧中,失望的情緒彌漫著籠罩著我.
更不用說在白天的路途中,昏頭昏腦地丟失了頻頻使用的地圖和指南針.再重複算著行程,知道今生可能與蓮花之淨地無緣了.我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登上最終的大
本營.
過度的希望與現實相碰,受傷的總是前者.
早早在窗外快樂的舞蹈聲中睡去,清晨3點醒來,黑暗裏躺在暖暖的睡袋中,山風透過木板縫高一聲低一身唱,繼續發著高燒,我聽著自己的聲音:
為什麽要去大本營? 這個目標是我訂的,還是定給我的? 是理想中的目標,還是世俗中的目標? 我為什麽要給自己目標? 我到底是為什麽而來?
你是為了快樂而來,為了你的靈魂能突破種種桎梏,
那麽我為什麽要加上層層的枷鎖,給自己一個個要求? 包括追求快樂的要求?
是的,快樂本來就是在你心中,自由你的靈魂,你便可以發現它.去自由你的靈魂和享受你所擁有的現在,你就已到達那個快樂的香格裏拉.你已擁有改變自己的力量!
我漸漸清晰過來,失望心情在慢慢消失.我要享受我自身的擁有:驕傲,痛苦,奮力,山泉,雪山,享受心靈不再被定格,享受我在這個世界裏還剩下不到7天的時間.我不需要為達目的的苦行,我需要我的空間充滿快樂. 時間太短,來不及愁苦.
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其實放棄了什麽海,也就不再需要所謂的岸
心情開始透了和輕鬆,放棄了登大本營的計劃.
第三天的路程,欲止則止,欲行則行,沒有壓力,還跑快了許多,享受著巨樹林立的森林,陽光,迷霧,冰冷透心的雪水,怪鳥,野獸.傍晚居然直逼魚尾峰(6997米)下的帝城(Deorali, 3140米).
第四天,雲霧繚繞,我已行走在四麵雪山之中.一路上,隨時可見雪崩的警告和勇敢者的墓碑.我企圖抄捷徑,翻越一個萬丈深淵上的雪崩坡,未遂,原諒自己,轉道
越過墨河(Modi Khola,
Khola是尼泊爾語”河”),在河對岸,無意中發現一個往回返的黑衣人深陷困境,不得不強行翻越那個雪崩坡下山.我屏住呼吸(本來就不夠用的),看著他在死亡的邊緣一下一下地滑行,其中一次失去控製,幾乎滑落山崖.但終於,他/她安全到達彼岸.
與死亡搏鬥的人也許並沒有許多痛苦,倒是觀看的人倍受折磨.
中午時分,再次越過墨河,穿越峽穀,雪地中到達了聖殿之路的第一個大本營,魚尾峰大本營(Machhapuchhare Base Camp, MBC,
3700M).剛坐下,窗外風雲突變,大雪紛飛,一場雪暴從遠處的雪峰滾滾而來.猶豫不決的登山者們交流著停留觀望的意見.
我凝視漫天的飛雪,心中安詳,並沒有太多恐懼.聽著一個聲音說:自由你的靈魂.
盤算著雪暴到達的時間,一邊迅速換上防寒服,將相機,鏡頭,腰包統統塞入背包,一邊迅速地抓起登山杖,身後一個人問,你一個人去?,我不知道,但我是第一個.拉開門,撲向雪山.
我可以背著重重的負擔,我可以看不清前途,我可以被風雪刮倒,我也可以從任何一點爬起,經曆就是享受,我不在乎風雪.
半個小時,雪暴滾滾,如期而至,我弓下腰奮力前行,不一會風力增大,風推著背包,我不得不暫伏在石頭上, 雪暴中感覺一個巨大的黑影從背上騰起,迎風展開黑色寬闊的翅膀,昂首對著漫天狂舞的飛雪高叫著. 我知,便是那個長相不好,黑色的靈魂了.
計劃兩個小時的路程,四個小時過去了,我依然在雪中徘徊,我並不擔心,背包中有21顆芭蕉樹糖,是同情柬埔寨清貧的村民買的.可以讓我在野外生存至少21天.
另一個登山者從雪暴後的迷霧中走出.能見度從零慢慢回複,剛開口打招呼,他嗷的一聲,雪地上不見了半個身子,我停下來,吸兩口氣,回頭救他,他掙紮著用一隻
手支撐,想自己站起來,結果剩下的一半又不見了.
等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從雪洞中下身濕漉漉地爬了出來,然後自己站了起來,指指我的背後,我下意識地急轉身,迷霧茫茫,什麽也沒有,半空中似乎什麽東西隱隱
約約,仔細看,是一個屋頂.
Oh,GOD,
聖殿之路的終點到了, ABC,安娜普納大本營.
我一口氣一步登上了海拔4130米的平台,轉過身,扔去登山杖,展開雙臂,昂首對著漫天狂舞的飛雪高叫
ABC, I made it!
一片掌聲和敲打聲從屋簷下的窗子裏傳出.裏麵,個個笑臉似朵朵盛開的蓮花.對著策不及防,驚呆的我.
坐在居高臨下的屋內,一杯檸檬茶,看著迷霧中一個接一個的人走上ABC,數一數,原來在MBC遇到的登山者,包括聲稱計劃在那裏留宿的一對夫婦基本都上了ABC.
勇敢,是許多人本來就有的.卻時常隻有自己不知道.
天色慢慢轉暗,大家彼此親熱地聊天,忽然外麵一聲喊,貼近窗子,半空的濃雲,羞澀地撩開了一個小口,金色的雪峰冰川一角,光芒萬丈,穿透雲層.那個美麗的仙境,筆墨無法描述其萬分之一.
當夜,腹痛,高燒皆消失無蹤.準備的高山反應,也沒按時出現.
第五天,從晴空萬裏的ABC走下來.半路上風雨大作,右腿的膝蓋不幸開始腫大.為不影響行動,服用了大劑量的鎮痛劑, 但見效不大,天黑時分回到曾灰心失望的夕城(Sinuwa),
坐在那個同樣的位置,心情早已脫胎換骨,清冷的茶樓裏隻有一個韓國人,我問他
你在韓國作什麽?
我是韓國僧人, 他點點光頭.
你在加拿大作什麽?
我是加拿大僧人. 我也點點光頭,戲謔地如法炮製
他猛笑起來,眉飛色舞, 跟我說:
我幾天前在這裏見過你,還以為你是我們韓國的一個明星.幾乎問你簽名.
我大笑起來,想起那天眉頭緊縮,危膝正坐.一半是得意,一半是因為僧人對俗間的事也津津樂道.作法正和我的脾氣. 其實得道之人,鬧市之中,手持屠刀也可立地成佛.
第六天清晨,大雨滂沱,無法下山.摸著腫脹起來的右膝蓋,盤算著剩下的旅程,一絲不詳,徘徊心頭,我可能無法按時返回終點. 便是下刀子,決定一會也定要下山.
也該是上天冥冥,一個不知是何時進來的當地人提起另有一條捷徑,穿過無人區,可省去幾個小時的路程.我翻看資料,根本沒有描述和記載.但拖著一條傷腿,按正規的路線按時返回也似乎不可能.與老板娘核實後.我決心一試,期望再一次上天冥冥.
服下止痛劑,開始下山,僵直的右膝,疼痛襲來,幾乎失去支撐力,全靠登山杖支持.咬緊牙關,一邊牙縫裏喘著粗氣,一邊低聲咆哮著往山下衝.未幾,韓國人從後麵趕上,再次告訴我,他與其他的人核實過,的確有一條捷徑. 他也要走那條路,然後揮手而去.
三個小時之後,拖著腿在濃霧中進入了那個傳說的無人區,捷徑淹沒在原始森林中,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趴在地上研究腳印和走路的時間幾乎一樣多.沒有指南針甚是不方便,不過遠處隆隆的河水聲成了向導.
在一個三叉路口,大霧中終於無法判斷正確的路徑,試著一個方向,行出半裏,感覺不正確,退回原處. 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沒有資料參考,沒有人會經過這裏,我隻有一條一條路去試.
轉過一個巨樹的軀幹,突然在地下發現一個清晰的箭頭,指向前方密林深處.仔細看,新鮮翻起的腐土和腐葉像是數小時前用登山杖剛劃的.我猜到是誰留下的.
真是上天冥冥,我感激上蒼,世界上為什麽有那麽多好人.沒有這個箭頭,我將不知會在迷霧中徘徊多久.
終於傍晚時分重見人煙.夜幕漸漸降臨,路過一個安靜小寨,店家告訴我要去的雪城(Shauli Bazaar)還在2小時路程以外,看看霧中模糊不清的前途.覺得背包越發沉重.心中什麽東西一動,想一想,便放棄了前行露宿野外的打算,退回了小寨.
女主人馬上騰出她隔壁的一間石屋.我放下沉重的背包,背包內還有一路收藏的垃圾(為淨化喜馬拉雅山運動,這次我登山的垃圾幾乎全部背出尼泊爾,背回
加拿大的是一對舊電池).取出密封袋中洗了幾天沒有幹的衣服, 涼在屋簷下.此時,大雨傾盆而來.默念那個先頭而去好心的韓國僧人是否困在雨中.
坐在山崖上的茶樓中向外看,迷霧緊鎖著峽穀,隆隆的水聲回旋在雨霧中.雨水自顧自流過屋簷. 女主人走進來,我依然要了尼泊爾的飯,大擺(Daal Bhat). 她正要點油燈,我止住了她.示意我隨她去柴房.女主人的婆婆,邊笑著邊讓出她的鼓凳,我一瘸一拐低頭坐下.
靠近門口坐著,柴火在台上劈劈啪啪的.幾家的年輕人和小孩,歡天喜地的進來看我這個稀客.我跟他們一一打著招呼.一個光彩奪目的年青女子,盤著鬆鬆
的卷發,與周圍的人說笑著進來,她靠著對麵的灶台,麵對麵地站著.放縱地在談笑著什麽,邊上的幾個女孩子轉過來看著我,不好意思地吃吃笑著.
披肩從她好看的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圓滑光潔的臂膀,一會兒,她不說話,眼睛幽幽地直看過來.火光暖暖地從一側映到她的臉上,弱弱的光線從另一側的小窗撫摸她露出的肩膀.一縷卷發,散在上麵.我一動不動地沉浸在這奇妙的一刻.像是走進了高更的油畫,忍不住想上去吻她.
一個婦人臉上穿著好看的麵環,大聲說著話進來,在我麵前跺著腳,跳起舞.大家笑著.我坐在那裏,雙手舞著婦人的動作,一臉嚴肅地盡量配合. 大家更笑的前仰後合.
她除下滑落的披肩,紮在腰間,露出美麗誘惑的身材.慵慵地看著我表演, 也跟著笑.火光在一邊跳動,她錯落有致的麵部和高高的胸部輪廓映在牆上.
一會兒,快樂的婦人走了,她披上披肩走來門前送她. 我們彼此對視著.灶台上的火苗在她的野性的眼睛裏跳動著.
門前她轉過身,臀部不經意地碰著我做在門口的肩膀.我從後麵看著眼前這個飽滿微翹的曲線,意識在一點點下沉.台上的火光一跳一跳,模糊開去.
我似乎跌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海,一條美麗的魚,在身邊遊來遊去,我想抓,又抓不到.她光潔的鰭拍在我肩膀上,我探出手,卻越沉越深.
第七天,終於雲開霧散.越過雪城,到達終點璧城(Birethanti).在街上我找著刻著藏文六字真言(Om Mani Padme
Hum)的紀念品,以紀念這次奇妙的聖殿之路. 六字真言, 嗡嘛呢叭咪吽,也稱大明咒、大悲咒,意思是”心往蓮花中的珍寶”. 藏經中的蓮花,
其實也叫忘憂樹.可是此時,曆經此路,我已心裏明澈,無憂可忘.
有人大街上不雅地大叫著跑來,卻是那個光頭韓國僧人.我一把抓他過來擁抱.也不顧是同性.他興奮的說,他在對岸老遠看見我在這裏.扔下背包不管就衝將過來.
開往博卡拉的公共汽車鳴著喇叭正等著我們兩個最後的乘客,車門在身後關上,我放下背包.做在臨近窗子的位置上,一節一節地收起磨去頂的登山杖.
至此,七天的步行到此結束了.我的心開始戀戀不舍.
陰了幾天的天空,陽光燦爛,巍峨的喜馬拉雅在窗外慢慢地後退.想著,別了,喜馬拉雅.
合上眼,一幕幕情景再現眼前:
第一天步行,走在未知的路口,等行人問路,總有一個蝴蝶飛來飛去,落在正確的路口, 猛烈的陽光下,翅膀一張一合.我不走,隻是看著她.後來幾個路口也是如此,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蝴蝶,翩翩為伴.
奮力登上托城的山頂,我對著茫茫大山驕傲地歡呼. 接著調頭對隨之咆哮而來的狗怒吼.
夕城蒸汽騰騰的茶樓裏,滿是登山客,我眉頭緊鎖,臉上寫著失望和放棄.
ABC無邊的風雪,空中的雲,金色的雪峰冰川一角, 穿透雲層,光華萬丈,我如在天堂.
地上,一個大大的箭頭指向密林深處.
火光邊,鬆鬆的卷發,閃亮的眼睛和滑落的披肩.
………
睜開眼,青山繼續後退,忽然有東西從車邊飄過,一片,兩片,是蝴蝶在飛.越來越多,漸漸的,十隻,百隻,陽光下,滿山坡飛舞.與那天的一模一樣.
我知道,離別的時候到了,我將回到我來的那個地方去.不得不告別這個世界時,才知道有那麽多那麽多不舍的留戀.
還有那些曾有的奮力,驕傲,失望,放棄,享受和喜悅,那偉岸的雪山,漫天飛舞的飛雪,都慢慢地在後退,在消失.
我走了,一個人的喜馬拉雅.
合上眼,是為了不讓思念的眼淚掉下來.
燃燒的喜馬拉雅 (圖)
咳咳， 你想讓我臉紅， 沒門
每個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有精彩。 有些被人知道有些無人知曉。 我的嗓門比較大。：）
忍不住跑回來再說一句, 這一次, 文章比照片更感人.
現在明白為什麽要講打動人心, 好一個動字, 就是現在.
我也想去喜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