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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死亡之魅力

(2007-06-26 09:04:41) 下一個
昨日A君花了很長的時間跟我討論生與死的問題。無疑這又是一個被哲學禍害的範例。根據統計,討論死亡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最是打發時間的絕佳話題,此外便是皮包價格和服飾品牌。先哲說:“吃穿,或是死亡。這,是個問題。”這樣的話絕倒一片。盡管竄改有些玩世不恭,但就命題而言早已經宏大得足夠令紅塵中祿蠹和紈絝汗顏。當然,得提前允許我懷疑莎士比亞會不會因此被氣的活過來。閑聊闊論時靈光偶現的論斷和推理是足以讓人拍案叫絕的,唯一遺憾地隻是此刻聽眾大多聽得如陷雲霧,或者如墜冰窟,這多少有點不夠完美。不過說句公道話:這個世界上真正經典的超越性論點其實絕少被發掘於故紙卷堆裏。人類在骨子裏便蘊有實用主義的傾向,社交圈裏常常認為在茶聚以及宴會上討論高雅的問題是身份的一種體現。音樂以及天氣是常常被用來引出廳堂裏衣冠楚楚光鮮華麗的紳士閨秀們。實際上在公開場合慷慨談論死亡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然而我們經常發現得是,社交場的事情也每每不是在廳堂裏解決的。馬克吐溫寫《百萬英鎊》時狠涮了愛情中的人們一筆:“彬彬有禮的社交往來?呸,先生,我們去後花園裏坐坐吧,我有點悶了。”花前月下,流雲疏影。即將墜入愛河的名媛坐在秋千上,在月光下睜大眼睛,以傾羨及愛慕的態度凝聽著高雅的男子大談對於死亡的豁達。對導演們來說那太有殺傷力了。哲學話題可以成為愛情的點綴,而理性卻是感性的敵人。這實在有些小小的幽默。聽說薩特喜歡在固定的咖啡館思考存在的定義,然後寫寫畫畫,他深諳人性之道。

  在死亡麵前我多半傾向於先開歐洲人的玩笑,中世紀的粗獷豪放足夠你我“尋鄙聞野史,以快言論”。塞萬提斯在寫《堂吉訶德》時提到,騎士作為低等貴族,幾樣品德是絕對不可少的:忠君勇武,仗義果敢,要隨時準備決鬥,此外還要有一名美麗高貴的情婦。缺少了任何一項的遊俠都會被人嘲笑。也就是說:為了勇敢和風度,歐洲人傾向於在決鬥場上解決除借貸與戰爭以外的所有事務,包括衣著爭論與神學不合。用劍或者用槍,雙方在幾十步內解決戰鬥。處於劣勢的一方或者重傷,或者死亡。然後戰勝者趾高氣昂地趕去聽晚場的歌劇或者含情脈脈地對情婦讀上一首宗教小詩。這其實有點莽撞的感覺。我也絕對相信古代的中國人不幹這種劃不來的事。死生事大,江湖險遠,為了對方的腰帶與披風搭配的顏色而一命嗚呼,這實在令遙遠東方的袞袞諸君難以理解。

  勇敢的終極形態便是死亡,這我是同意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但是不是響應於“義”字大旗的呐喊旌搖,這都不要緊。關鍵是夠不夠勇敢。阿多斯,阿拉密斯,波爾多斯,達爾大尼央根據這個道理,向比斯卡拉敬以崇高的敬意。愛德蒙鄧蒂斯也因此感佩於決鬥場上趨於大義的馬瑟夫子爵。歐洲人是驕傲的,拒絕臨戰的一切道歉與和解。拔劍相向的時候他們所向披靡,激動地敢同上帝作對。踏步直刺,橫揮,避讓,轉身再刺。然後對方呻吟一聲頹然倒地。社會的狂熱形態和世俗規範遮蓋了個體死亡對家庭帶來的巨大哀傷,或許連家人自己都不這麽這麽認為。勇敢的觀念風行歐洲,決鬥死去的人被奉為英勇的敗者。絕少有人會留意躲起來流淚的母親與愛人。這如同受傷,傷口痛不痛是你的事,傷口在不在則是上帝的事。刻意回避哀傷與痛苦其實也是一種怯懦的行為。因為逝者已矣,即使猛醒,英雄也再也回不來了。我深刻地懷疑群體性地盲目行為會給社會帶來什麽後果。還好,歐洲的統治者們比我更納悶。於是從17世紀起各國陸續頒布決鬥禁令,禁止決鬥,沿續至今。

  戰場上的死亡其實是無法避免的,尤其是當年冷兵器作主的時代。殺人一萬,自損八千。作為百姓,最多祈禱不要打仗。然而兵戎相見總不是個人做的了主。在這方麵尼布甲尼撒比較狠,長驅直入耶路撒冷不算,還把大批猶太人擄了回來。直到波斯人重給其自由。此時當年反抗的其他戰士早已沉沙。耶路撒冷也是一座死城。這是戰爭的壞處,而且是大壞處。唯一做得到比巴比倫人還狠的是當年的羅馬人,馬其頓揮兵東進,殺盡反抗的猶太人,還把耶路撒冷拆了個幹淨。空留一堵老牆,讓人痛徹心扉。寫到這裏的時候突然想起年前看《千年一歎》,記得餘秋雨這麽寫道:“沉默不語的廢墟固然可以被時間衝刷得片絮無痕,但當年委蜷黃土的屍骨畢竟還在。躲在曆史的背後,血淚怒視。”這給了我很大刺激。沒有經曆過戰爭的人其實是幸福而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他們沒有看過身邊的人突如其來的被炸得支離破碎。因而可以不知深淺的高談闊論。日本有個女子,當年原子彈爆炸的時候臉皮被燒得幹幹淨淨,隻能以人工植皮的方式重新再做一張臉皮。她說她此生都不能再忘記當時衝天的火光與自己的痛楚。研究顯示她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一生再忘不去烙痕。

  死亡是現實的,而且是突兀的。一切溫情脈脈在死亡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我有證據。看《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就知道蘇聯女兵在死亡麵前是怎樣一種無奈而又無畏的態勢。其中一個女兵死了,死前請人唱最後一首童謠。她說她害怕,可是聽著童謠的時候她會想起自己已經去世的奶奶,於是她不怕了。行軍的戰友沒有時間為她慟哭。德國人又來了。在改編成電影後我沒有再看到這一幕,我料想是我記錯了。也許這本書裏沒有這一幕,誰知道呢?我屬於典型的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一類人。但又一件事堅定了我的看法和決心,那是講述一個猶太鋼琴家的故事。鋼琴家生活在德國,但非常不幸的是他生活在3,40年代的德國。這是所有猶太人的噩夢。瘋狂的納粹分子令他害怕甚至惶恐,終於四處逃竄以躲避蓋世太保的追緝。痛苦地活了下來。我沒有看完這部片子,因為其中一個場景實在令我震動哭泣,終於缺乏勇氣再看下去:猶太人列隊站在監獄的操場上,納粹軍官大踏步的走過來,然後令士兵從猶太人裏隨便挑了幾個人出列,趴下,匍匐於他的皮鞋前。然後他掏出手槍,對著猶太人的頭打下去。在倒數第二個猶太人的時候子彈用完了,他打開彈匣,換上子彈,彈殼掉落在猶太人的頭上,然後繼續開槍。所有的猶太人身體隻是一挺,然後再無生機。那個猶太人的表情讓我難過。他喃喃自語的說著些什麽,表情老實地令人心疼,然後還是死了。我不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這點。可是那天我淚水一下就出來了,我丟臉地轉過頭去,跟家人說我看不下去了。然後出去,半個小時後才進來。

  我一直以為死亡是不可輕薄的,無論是出於怎樣的目的動機也好,戲謔死亡都有玩世不恭的成分在。陸敘的死亡其實就是一種反噬。每個人都在拚命地活著,唯獨作者的居心,讓他說死就死了。這其實是一種不負責任。我並不認為嘩眾取寵或者賺人眼淚就是安排主角死亡的理由。每個人的死都要有一種意義。眉間尺和宴之敖者算是一個典範,陳白露也是。一個個體的死亡無可避免的與群體有關,隻有在群體的失落與孤立讓個體失去了群體價值或者目標定位時負麵情緒才會失控膨脹。沒有充分的理由,任何人都不會動死。人做事是需要理由的,絕望的情緒同樣也蘊育於現實的基壤。撇開作繭自縛不談,選擇死亡本身就是一種無奈與最後的抗爭。死是有意義的,上帝賦以死亡太多潛藏的含義與價值,智慧以其平直通闊掩藏悲傷的究級意義。然而人類總是無知,在半夢半醒間選擇逃避與死,成全了上帝一次又一次印證的含義。

  談到了太嚴肅的話題,定義沉重。這個時候總需要轉換方向。所有沉重的定義向來隻須點的。談論太多,便是居心可疑。或者淺薄,或者賣弄。無論如何都不是應有的態度。這個世界上就是因為認真的人少,不認真的人多。所以不認真不知不覺就成了認真的認定標準。今天來說的是魅力,既然如此,字就碼得更敬業一些。

  比較之下,中國古代哲學對於死的認知無疑是通達的。這倒不是王婆賣瓜。東西方以其迥然的文化觀壁壘分明而又相互滲透。文化體係上的非對稱平行發展使其具有了截然不同的生死觀和利義觀。儒家是不敢說死的。這倒不單是敬畏。《論語》裏麵這麽說道:“子路問死,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在這個方麵的認知無疑是負責而又實用主義的。他所提倡的在我看來確乎是應該接受的行為方式。我們該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如何去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普遍原則所涉及的行為方式具有了嚴格意義上的可操作性和通行性。祭祀鬼神是一種敬意與禮節。可是對於現世的治理管轄,確非鬼神的管理範疇。假如事事超自然代勞,子孫後代就沒得混了。這近於《原始思維》一書。一切人事必然有其合理性與操作性。沒有意義的生活不能稱其為生活。因為除了具體態勢,人將失去與禽獸的區別。

  這多少有點麻煩,死亡的任意觀與客觀性嚴謹而又現實。因為對國人來說,重要的不是死亡的定義,而是對死的態度。孔子的態度給了後人尤其是讀書人一種範式。文天祥最感佩我的不是《過零丁洋》,而是他自殺時放在袖子裏的絕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看得我唏噓不已。

  國人麵對死亡的態度,一下變得可敬起來。

  據此要求堆砌事例無疑是折磨我的行為,中國曆史上達觀生死的人未免太多,若要一一列舉,那就等著數到新年吧。傳說魏晉時有個酒鬼,架著牛車,荷著鋤頭一擔酒。他囑咐下人說萬一我在路上醉死了就直接把我埋了吧。這就是一種達觀。盡管這樣的達觀是悲觀衍生出來的達觀。對於儒家的功利主義中國傳統文化居然有反撥。這真是有意思。打死不開口的道家在方麵一騎絕塵地看穿生死。譚子拖遝著拖鞋天下走,然後寫了一本《化書》。他說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莫不是相互轉化的。來往應氣地潛藏於外象之下。這有點近似於輪回說,但要大方得多。世界是不斷進化的,人是從低級的生命轉化而來的。這是一個大生死。生命在形體上的消亡並不是消亡,而是轉化成了更高級的形態於生命。具體的生命無非是禁錮的,然而作為抽象概念的生命本質卻始終生生不息。這就夠大氣了。然後在他之前笑著的是莊子。莊子連轉化的心理安慰都不要了。直截了當地以生為籠死為終。我們無非是一種偶然,天與氣地秉化貫穿表裏。一切不過是無謂。來去皆是自如。這夠瀟灑。跟著道家大笑的是釋家。禪宗從不說死,也不說輪回。隻是笑嘻嘻地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玩弄概念對於生死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應時而生,應時而去。人生既然有一個開頭就必然有結尾。試圖延長壽命本身就是對規律的一種抗拒。動機不論,行為夠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信仰的,但是有思想。思想就是一種撥正。將自己交托給虛無飄渺的東西本身就夠令人驚駭。無門和尚這麽寫:“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他說態度,然而什麽是態度。這就得自己聽書。《五燈會元》說生,不笑死,不說地獄不揀升。輪回什麽的都是笑話,是大笑話。恭敬什麽本就無聊,那什麽是佛,什麽是生?和尚笑著說,沒有佛,也沒有生。我們就是佛,我們就是生。生死不須掛心。當來就來,當去就去。看透生死,本就一無所有。不掛心,就是不掛心。連掛的概念的都沒有。畸人和尚,一個是隱,一個是遊,大笑笑之的遊於江湖之上。

  這足夠我拈須微笑的了。

  莊子如是說:“以其同視之,則天地同一,以其異視之,則肝膽楚越也。”他無疑是對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眼睛,看見的東西便不可能相同。爭論多少是在偏離真相。死亡的話題永不好談,談也談不出來。說了很多,卻依舊不可能定論。因為我還年輕。沒有麵對過死亡。然而隻有真正麵對死亡的人才能挺直腰板說死亡的定義。其他人不過拾人牙慧。時間在走,人也在走,唯獨真相不曾走。什麽是死亡,你能有多少麵對死亡的魅力。好好想,慢慢想,當我們見麵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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