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枝頭葉,天地一孤舟

我在自己的書屋裏,獨自撥動心底的弦。在北美流浪的日子裏,我曾經丟失過自己。丟失的東西還能夠找回來嗎?
正文

我在北美的第一個家

(2020-10-03 18:22:33) 下一個

上一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在耳邊還響徹著六四天安門的悲歌聲中,我匆忙地告別了故土和家園,落腳在北美大地,開始了我的自費留學生活。和所有的留學生一樣,留學生活的新鮮,挑戰,堅苦和苦中有樂,希望和挫折,都像走馬燈一樣從我的麵前閃過。單身的日子過得緊張而無聊。直到家眷就要到達紐約肯尼迪飛機場時,才發現原來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窘迫之中把這困難告訴了華人教會的鄭大哥夫妻。鄭大哥夫妻從台灣來美,是虔誠的基督徒。人極善良和樂意助人。在他們的幫助下,我認識了在北美的第一個房東。有了我在北美的第一個家。並開始了我與這位善良的老人延續至今的友誼。

當鄭大哥帶我們來到房東 Mr.Raymond Hinton (我稱他為瑞)家時,一位中等身材 的白發老人站在門口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在他身後戰立著一條壯碩的大黑狗。當他聽完鄭大哥介紹這就是來租房子的中國留學生夫婦時,在了解了我們的情況後。瑞慷慨的表示他十分願意接納我們。但他不收房租,隻收每個月100美金的水電費。當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一時竟愣住了。瑞居住的地區是當地最好的社區之一。該區有許多房子是石頭蓋的百年老房。在當地租一套一房一廳的公寓在上世紀 九十年代時,至少也要$600-$800不等。可是瑞竟然不收房租.我問道,那他是 否有其他要求,比如要我們剪草﹐清潔房屋和做其他的工作來抵付部分租金。瑞的回答是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就這樣,帶著驚訝和興奮,我們搬進了瑞的房子。

這幢房子在一個小區的頂端。房子並不算很大,是一個平房加上一個倆層的小樓 (split level ranch house) 的獨立建築. 房子的外牆是用石頭砌起來的,後院很 大, 還有一個遊泳池。室內上下共有五個房間和三套衛生設備。客廳和飯廳連在一 起使房間顯得很寬敞。這樣的房子對於在美國看慣大房的人,並沒有什麽驚人之處。但對於十幾年前從大陸來的留學生來說,這樣的房子已經是很不錯了。房子因為是在一個小區的頂端。沒有任何的出口。所以沒有很多的車輛會進來。這使得房子十分的安靜。最令人喜歡的是,房子緊靠著一片小樹林,樹林裏小溪潺潺,野花兒在草叢裏,從倒下的樹樁裏頑強而茂盛的開放著。鳥兒在樹上競相鳴嘀,蜂兒,蝶兒,小鬆鼠各自在忙著。不時會有兔子,撅著白尾巴從你身邊一溜煙兒的跑過。小鹿不時也會來探頭探腦。我們後來甚至在小溪邊還捉到過小烏龜呢。看著這樣的寧靜而又生氣勃然的環境,我們心裏真是樂開了花。

在我們住進去的時候,瑞的妻子已經過世。孩子們都長大成人而離開了家庭。瑞獨自一人生活,家裏的另一個成員就是大黑狗Barny了。瑞每天開車40多英哩去上班和照料自己的生活。看見我們是兩人,他把主臥室讓給了我們,所有的家具也都是用瑞的。他自己和Barny住在離書房不遠的一間單間裏。廚房和冰箱是共用的。就這樣,我在北美有了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那麽,這個家會是怎麽樣的呢?

我的房東 Mr. Raymond Hinton是英裔美國人。他出生在英格蘭,在英國長大 和受教育。他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畢業於英格蘭西部的University of Bristol 的數學係。剛畢業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炮聲就把這位渴望為自己祖國做出 貢獻的年輕大學生送上了戰場。由於是學數學的。他被英國皇家空軍延攬去做軍 事通訊方麵的工作。整個二戰時期,他都在歐洲同法西斯軍隊作戰。在戰爭後期,他被英軍派往美國空軍在歐洲的基地與美國空軍共同從事通訊工作。在工作中他結交了好幾位美國空軍的好朋友。這成為他後來移民美國原因之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反法西斯的同盟國大勝後而結束。歐洲在戰爭中損失慘重。各國經濟到退了很多年。英國也不例外。瑞轉業回到家鄉。沒有多久就遇上了他的妻子。很快他們結了婚並有了大女兒Paula。那時英國和歐洲都在重建。經濟的不振和工作機會的缺乏。使瑞的小家庭和大多數人一樣在風雨中飄搖。有一次瑞和戰時一塊兒工作的美國朋友通信,在信中談到了英國的經濟情況。美國的幾位朋友一致的鼓勵他來美國發展。就這樣,瑞留下妻子和女兒在英國,於1952年一個人來到美國新澤西州。很幸運的是,憑著他良好的教育背景(50年代歐美大學畢業生也不是很多的)和在軍隊裏學到的現代通訊方麵的技術,瑞很快地在GE公司的電氣部門找到了薪酬很好的工程師的工作。記得有一次我們閑聊時,他告訴我。當時一個美國工程師的薪酬比英國兩個半工程師的薪酬還高一些。就這樣,瑞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美國。一家人從此定居在美國。

瑞一個人工作養活一家人。在六十年代時,瑞和在二戰時同時工作的老朋友們合作組成了專營信號通訊的公司,曾有一度發展不錯。但最後因各種原因沒能繼續下去。瑞又回到GE。我認識他時,瑞在GE擔任高級的技術谘詢工作。瑞的妻子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因身體不好,英年早逝。瑞的大女兒Paula在美國長大,是小有名氣的兒童心理教育專家。至今還是持英國護照,是一個綠卡族。瑞的大兒子Chris在美國讀完大學後,回到英國攻讀醫學院。畢業後就留在自己的祖國從事醫學工作。瑞的三兒子Micheal是化學博士畢業,在化工企業裏從技術工作升至經營管理的高級付總裁,有很多時間在南美洲工作。小兒子Alex是弗吉尼亞大學的社會科學博士,但因愛好音樂,後來從事音樂的製作發行工作。

一個人對於家的感覺,首先應該是要感到賓至如歸。我晚上要溫習功課﹐房間裏的燈長夜不眠。瑞從未提過一個字。記得有一段時間﹐留學生流行看大陸拍攝的電視連續據。如[編輯部的故事]﹐[皇城根]等等。離家太久﹐對中國來得東西我們也渴想良殷。有時竟然通宵達旦地看。盡管我們怕影響瑞的睡眠﹐把電視的音響設得很低﹐但心裏總是有點打鼓。可是瑞從來沒有幹涉我們在家裡的任何行為。由於瑞沒有要求我們做任何的事情來補償他不收房租。我們心裏過意不去,總是主動地做一些諸如吸塵,撣灰的工作力求使室內幹淨整潔。但是碰上要做中國飯,就犯了難了。歐美人士在飲食上比較簡單。瑞每天就是三明治,加牛奶或蘋果汁。頂多做個沙拉,或把蔬 菜在水裏煮熟加上鹽就可以了。或者把sour cream 直接抹在芹菜上 就入口了。我們卻偏愛中國食品。還愛煲個湯什麽的。但做中國飯菜的直接結果就是,廚房裏會漂浮著油煙的味道。而且時間一長,油煙會沾附在廚房的櫥櫃表麵而不易清洗。帶這這個問題,我去與瑞磋商。還沒有等我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少做油煙大的菜和一定保持廚房整潔時,瑞早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他告訴我,不用太擔心。你們愛怎麽燒菜還怎麽燒。隻要定期的搞搞清潔工作,不讓油煙沾在櫥櫃表麵就可以了。這又讓我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老頭這麽好說話。在美國房東家可以隨意地做自己喜歡的中國飯來吃。沒有人幹涉和說三道四。這不就等於人們常說的人生四大境界裏麵的兩大境界,住美國房子和吃中國菜,我都達到了嗎?這能不讓人感到賓至如歸嗎?我們也經常邀請瑞和我們一道吃中國飯,瑞對於中國飯是愛不釋手﹐願意嘗試任何口味的東西。他不但吃牛豬雞肉。就是有時我們燒的淡水魚,炒的中國特有的疏菜,甚至用豬牛的下水做的菜,他都食之如飴。

  家對一個人的感覺還在於,在這個屋簷下,你被平等地對待。從東方文化的背景中來西方文化的背景中,我深深地感覺到。由於在世界近代的曆史上,以基督教,天主教為背景的西方社會,在經濟和政治製度上,在文化和教育上,都取得了比其他文化為背景的社會和國家更大的成就。以至於言必稱希臘,詩必言莎翁,咖啡遠比茶香。不僅是中國和許多東方國家的通病。在歐美也成為社會的某種約定俗成,不重視,不懂或無視其他文明的存在和曆史。我在美國就碰到許多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人,對中國的概念和知識還停留在滿清末年或民國初期。這裏大部份是無知和宣傳的問題。也有些是出於別有用心。然而,瑞在這些問題上,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雍容和大度。他對中國並不十分了解,但他絕不會先入為主的問你,你們中國人還裹小腳嗎?你們有電視嗎?你們都吃狗肉嗎?他會問你們國家的電視係統是什麽?是PAL的,還是SCAN的。他會耐心地聽你告訴他,你們國家的生活是怎麽樣的。他不會去評判是你們的習俗好,還是英國或美國的習俗好。因為他認為世界各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地理位置,都有自己的文化,生產方式和社會習俗發展的曆史。共存共榮才是世界發展的方向。我們也曾談到一些在歐美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中國政治製度﹐文化革命﹐計劃生育等話題。瑞從來不用在歐美社會流行的觀點來匡定我們的討論。而是耐心地聽我的講述。有些時候也許我的理由並沒有真正的說服他。但瑞會很認真地告訴我,‘是的,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結論。不同的看法是可以討論的’。從這種類似的談話中,我切身地體會到老人身上那種在民主社會裏普遍存在的民主素養。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多,感情也越來越好。這時發生了一件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有一個初夏周末的早晨,老人告訴我今天家裏會有一個大的party.Michael和他太太的許多好朋友都會來。我們也被邀請參加。我們高興地接受了邀請,幫助瑞把遊泳池清理幹淨,把桌椅沿著遊泳池鋪設開來。把飲料和snack放置好。沒有多久,客人們就陸陸續續到了。不難看出,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白人男女,都是受過良好教育,並在很好的公司行號裏就職的白領精英們。他們的話題是政治,體育,旅遊和風險投資等等。我那時到美國時間還不算長,很多話題還是第一次聽到,故此大部份時間是在聽,並且也插不上嘴。也許由於我不時幫瑞和Michael從屋裏往外拿東西,某些Michael的白領朋友們認為我是被雇傭來為party服務的。有人開始開玩笑,並問一些不太友好的問題。更有兩位女士,因為天氣還不是太熱,遊泳池的水還很冷,用煤氣預熱需要時間而不滿來指責我為何不提前預熱池水。在那種氣氛下,我采取了回避。沒有告訴瑞和Michael就離開了現場。當晚上我回到家中,瑞沒有睡。一直在客廳裏等著我。一見到我。瑞就告訴我。他對白天的事兒非常抱歉。Michael和他太太也非常抱歉。希望我能諒解。事後,瑞的大女兒Paula告訴我。當我不辭而別後,瑞知道了原因。瑞當著眾人的麵告訴Michael,”He is the part of the family”. Michael 也為他朋友們的行為而內疚。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讓我看到了老人像金子一樣的心。他把我們當著自己的孩子來看待。短短的相聚,已使我們相知而成為家人。

瑞有著英國人的喜歡擺弄花園(Gardening)的好習慣。房子週圍綠茸茸的草坪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庭院裏四季花木被打點得有條有理。玫瑰,芍藥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隨著不同的季節開放。瑞在花園裏安裝了喂鳥的小木頭盒子(birdfeeder),吸引了披著各種不同羽毛的鳥兒來拜訪花園。給謐靜的花園帶來了許多的生氣。瑞不但把自家的花園打理的漂漂亮亮。還經常主動地幫鄰居們整理花木。住在對麵的開服裝店的一對老夫妻的花園就留下過瑞辛勤勞動的影子。以至於老夫妻的女兒回來看父母。還登門像瑞表示感謝。說到我們這個家,還有一個家庭成員是不能不提到的。那就是大黑狗Barny。Barny出生四天後就被瑞的妻子抱回了家。在我們搬進去時,Barny已是13歲的年紀了。Barny的好脾氣在社區裏是出了名的。每次瑞帶Barny出去散步,鄰居的孩子和大人們都會過來友好地招呼Barny,Barny也總是耐心地接受這類的愛撫。Barny和瑞的關係不隻是寵物和主人,他們是朋友,是可以相互傾訴的知己。瑞無微不至地照顧年老的Barny。Barny也對瑞念念不舍。每天晚上,Barny會走進瑞的臥室,靜靜地睡在瑞的床前。瑞會不時地把Barny放臥在客廳的沙發上,細心地為Barny清洗發炎的耳朵。這時瑞會用隻有他和Barny聽得懂的語言,與Barny娓娓地交談。有一次,瑞回英國休假,讓我們每天給Barny喂食和帶它散步。有那麽一兩次,我們因晚上睡得太晚,早上沒能及時起床給Barny喂早飯。Barny氣得在客廳裏大叫。我們被驚醒了,再趕快去喂它。現在想想,心裏還是挺內疚的。

在瑞幫助下,我了解了許多英國英語在發音,單詞和語法上與美國英語的不同之處。我學會了填寫第一張報稅單,也喜愛上了ABC電視台每天傍晚的 game show Jeopardy。每當我碰到有不解的問題的時候,我第一個谘詢的人就是瑞。有一個秋天,瑞在佛羅裏達的好朋友Judith來訪。晚飯過後,我們在客廳裏圍坐著玩牌。瑞和Judith教我們如何玩二十一點。Judith做了醇香的紅茶,瑞端出冰凍的啤酒。我貢獻了香煙。從開始談打牌,聊到中國的文革(Judith在中國文革時訪問過中國),從歐洲的風景和習俗,聊到在佛羅裏達海邊捕魚。天上地下,東方西方。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的融洽。潺潺的話語就像深秋晚間掠過的涼風,吹撫著人的心胸。讓人心懭神怡。學習的艱苦﹐思鄉的情思﹐都在這北美的家中被淡化了。

後來,我因為工作去了外州。就離開了我在北美的第一個家和這位善良的老房東。但我一直和瑞保持著忘年交的友誼。沒有多久,瑞也退休了。賣掉了房子搬進了老年公寓。現在瑞已經八十多歲了。但他仍然保持著健康的身體和良好的生活習慣。每周他都去健身房鍛煉兩三次。剩下的時間他依然花在小花園裏的花草和蔬菜上。每年他照例會赴英國或歐洲旅行一次。或探親訪友,或憑吊遺跡。每年的聖誕節前,我都會收到他夾在聖誕卡裏的年終綜述。在裏麵我可以讀到這一年他去了哪裏,見到了哪些幾十年未曾謀麵的老友或同學,觀賞了哪些有意思的風景和地方。也可以讀到他下一年的計劃是什麽。我知道同樣的東西,他也寄給他的四個子女和朋友。在我踏上北美的異國他鄉的土地時,許多像瑞一樣的善良的人們用他(她)們的行為給了我心靈上的教育和啟迪。也讓我認識到人類的友誼是跨越種族和國界的,真正的友誼是長青不謝,馨香無涯。在與瑞相識多年的時候寫下這點文字。我衷心地希望我善良的老房東 Mr.Raymond Hinton 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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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木薑子_楓華 回複 悄悄話 瑞才是真的有金子一般的心。
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挺感人。加拿大還是美國呢
鐵驢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親切, 和現在的小留完全不同,甚至不同於2000年後來的。
但是,地名都是有約定俗成的:

北美------加拿大
美國------美國
墨西哥-----不是北美的某個地方

大家都這麽說,沒什麽道理。
棗泥 回複 悄悄話 你真幸運,遇上這樣好,家人一樣的房東。
硯池 回複 悄悄話 美文,感動!讚!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安詳寬厚的人,見多識廣有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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