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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琪原創短篇小說] 蜜月

(2007-10-13 14:41:08) 下一個
一。

照片的背景是金碧輝煌的泰國皇宮。比皇宮更加搶眼的,是一個窈窕高挑的女孩。畫著水墨荷花的一襲白布長裙,黑色長發幾乎垂到半腰。一雙畫了煙霧般淺紫色眼影的眼睛,帶著點憂鬱的神氣,朝著看照片的人兒微笑。那時候偉同的腰圍可沒有現在這麽粗。看上去還是個大男孩的模樣,襯衫長褲係帶皮鞋,一條手臂輕輕地攬著Vivian的肩膀。

之所以穿得那麽一本正經,是因為Vivian特意交待過,衣冠不整的遊客一律不能進入皇宮參觀。別看泰國是小國家,執行起這種紀律來毫不含糊。偉同清晰地記得,皇宮門口的警衛對著兩個穿吊帶衫、熱褲的美國女孩手臂一揮,語氣嚴厲地說:Out!

照片上的日期是二零零一年七月。竟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嗎。偉同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清冷地灑在月牙形的白色沙灘上的樣子。沒有風,椰子樹默默地站在自己的陰影裏。美越戰爭的時候,這裏曾經是美國第七艦隊軍人度假的地方。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島嶼逐漸變得繁華起來。

那一年偉同從海洋大學畢業,在一家遠洋航運公司任實習水手。當水手的好處是可以全世界跑,每到一個港口就下來歇一歇。壞處是航海途中很少能吃到新鮮蔬菜,牙齦經常出血。每天吃維生素都沒用。想念女朋友的時候隻能打昂貴的衛星電話。每說一句話都能聽到銀子嘩啦嘩啦從口袋裏流走的聲音。然而偉同每隔一兩天,就會像渴望新鮮蔬菜一樣地渴望聽到小艾清脆的笑聲。

入夜了,老水手都去找地方喝酒、或者做泰式按摩。偉同跟在一群遊客後麵,登上了一艘名叫“東方公主號”的郵輪。“這麽喜歡船?坐了幾個月都沒坐夠?”老水手們對他揮揮手,哄笑著走了。偉同依稀聽到,這些遊客白天在海上坐快艇、跳降落傘,傍晚時吃過魚翅宴,現在要到郵輪上看演出、跟人妖跳集體舞。

偉同看完一場演出,決定到甲板上吸一支煙。他靠在郵輪的欄杆上,默默地看著天空裏,一朵一朵的煙花無聲無息地盛開,又無聲無息地熄滅。甲板上沒什麽人。船艙裏歌舞正熱鬧。這煙花開得可真寂寞。偉同想。

“這是我們泰國的國粹,不看可惜。”偉同聽到導遊帶著點遺憾的口氣,在船艙門口跟一對年輕的夫婦說,“我勸你們看一看。看完之後你才知道,這個社會有些人為了錢,真的是什麽都做得出來。再說票價又一點不貴!東南亞金融風暴之後,泰銖已經跌成了草紙。”

那對夫婦還是上了甲板。海水帶點嗚咽的聲音,輕輕拍打著船舷。

“人妖歌舞倒好看,雖然都是假唱,”偉同聽見年輕女人咯咯笑著說,“後來那些節目就有點過了,帶著一股末世狂歡的悲慘勁兒。真沒想到,剛才那個法國女人邀請觀眾上去‘吃瓜子’的時候,咱們旅行團裏的黃老伯衝得比誰都快!閃電似的就上去了!”

“不奇怪。他到泰國的第一天,就嚷嚷著要去看什麽‘法國金絲貓’跳舞。據他說,八國聯軍騎在脖子上欺負了咱們這麽久,現在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

“船艙裏這麽悶,冷氣又不足,他倒不怕那個女人身上出汗。”她大概是回憶起六十多歲的黃伯低頭去法國女人裸著的身上一顆一顆銜瓜子的情形,露出些微嫌惡的表情。“早知道這裏這麽亂,就不來了。”
“不是你自己提議要來這裏度蜜月的嗎?明天去叢林騎大象,後天……”

兩個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偉同隻聽見他們輕輕的笑聲。

二。

泰國這個地方,佛者見佛,色者見色。偉同想。廟宇是處處可見的,裏麵都露天供著四麵佛。說是四麵佛太偉大了,多高的牆壁都褻瀆了他,所以隻能供在露天。如果常年吃齋禮佛的外婆到了這裏,一定會有的忙碌。

這次靠岸有兩三天的空閑。今天清早,偉同獨自去逛了逛湄南河的水上集市。河岸兩邊種著竹子和椰子樹。一條條長尾船滿載著青色的粉蕉、黃色的榴蓮、絳色的火龍果、紫色的蘭花,伊伊呀呀地劃過一座座醬紅色的木樓。七月裏陽光猛,船上的女人都戴著草帽。草帽的樣子像是一隻隻放大的鈴鐺。木樓的主婦們盤腿坐在竹子做成的走廊上,跟船家耐心地討價還價。價錢講停當之後,船家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擔一支小筐,輕輕一挑,就把東西送到木樓上。主婦們的錢也放在小筐裏,竹竿又輕輕一挑,就回到了船上。船上也有賣燒烤的。一家烤肉三家香,半條河上都能聞到香氣。偉同也吃了幾串燒烤。他吃不慣味道濃重的泰國菜,每一樣都帶著一股魚露的腥氣。

煙花放完了。那對年輕夫婦已經回到船艙了。夜色一寸一寸地涼下來。這個時候站在甲板上,仿佛在洗冷水澡。偉同慢慢地踱進了船尾的酒吧。

酒吧裏人倒不多。偉同點了一客冰淇淋。冰淇淋都放在玻璃櫃裏,他遠遠地隻隨手一指。吧台的燈光昏暗,回到座位的時候他才看清,手上的冰淇淋竟然做成女人乳房的形狀,上麵點綴著兩顆紅櫻桃。難怪剛才侍者的表情有些曖昧。他後怕地想,其他冰淇淋的造型隻怕更可疑。

“去不去跳舞?”鄰座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子走過來,用中文問道。她的嗓音有些暗啞。“我叫Vivian。你呢?”

這是偉同初次遇到Vivian的情形。Vivian在他對麵坐下,微笑地看了看偉同麵前的冰淇淋。她吸的是一支綠色的摩爾薄荷。偉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窘迫,還是因為被Vivian豔麗的麵孔和挑逗的眼神魘住。Vivian嘲弄地看著他,閑閑地朝著天花板吐了一個煙圈。

“跳不跳舞?”她又問。單身到芭堤雅來尋春的中國男人她見得太多了。這麽不大方的倒少見。酒吧裏輕輕地奏著爵士樂。她的高跟鞋隨著節奏,在地板上一下一下輕輕地磕著。

偉同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把椅子撞翻。跳舞的時候,他隻輕輕握住Vivian的指尖。她的手指是冰涼的。一曲終了,Vivian一聲不響地看著偉同。偉同尷尬地站了半天,方才悟到什麽,從錢包裏掏出兩張綠色的泰銖,遞了過去。這麽漂亮的女孩竟是舞女。他想。真他媽的可惜。

Vivian把煙圈直噴到他臉上:“胸,50泰銖。藍色的那種。”

“什麽?”

Vivian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她的衣領是敞開的。一股暖暖的香水氣息躍出來。偉同嚇一跳,往後連連退了幾步。Vivian放肆地大笑起來。

這時候船艙裏突然喧鬧起來。原來是幾個旅行團看完表演,準備回去了。“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還好意思說是國粹!那個導遊大概中文沒過關。”“真要命,剛才那個人妖光著身子就往我身上坐。”偉同聽見人們或生氣或興奮地回味著剛才的節目。像是一段甘蔗快吃完了,卻舍不得扔,想要再用力咀嚼咀嚼,好榨出更多的甜水。“你說那些女人真是用那個地方開瓶蓋的嗎?那男人不是要生生地被她們夾斷了?”“你現在又眼饞啦?剛才那個漂亮女人喊你洗鴛鴦浴的時候,你怎麽死都不肯上台去?”

“阿嬤,來啦!”“阿伯,來啦!”甲板上的燈點起來了,照得如同白晝。左右站著兩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妖,露出粉白的胸脯,用廣東話起勁地招攬著一群年邁的香港遊客。每拍一張合影她們能拿到二十銖。她們把錢塞進胸口、或者絲襪,又接著兢兢業業地擺出另一個姿勢拍照。偉同認出站在中間的一個就是Vivian。

三。

偉同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明天一天沒事,水手們還在打牌、吹牛。

“你說人妖怎麽上廁所?上男廁所還是女廁所?他們到底算男人還是女人?”問這話的是船上新來的三副。原來他們也去看了一場人妖表演。“問老陳。老陳前幾年專走東南亞。”好幾隻手同時指向一個頭發快要掉光的矮胖中年男人。老陳呷一口啤酒,眯著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我那時候就是好奇心重,總疑心那些人妖是女人假扮的。你知道泰國有一種‘金魚缸’,就是用玻璃做一個巨大的、透明的魚缸,讓一些女人坐在裏麵。你看中哪一個,就可以把哪一個帶走。就跟在海鮮館裏點菜一樣。有些人妖居然比金魚缸裏的女人還漂亮,你說我能不疑心嗎?後來就跟廚房裏的老蔡打賭來著。那時候有個人妖會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哩……我花了幾百泰銖帶他回旅館,讓他把衣服脫光給我看。上麵的一半倒是女人身體,不過下麵就小得像粒花生米。——他們要打荷爾蒙的,打了好幾年了。畫上濃妝,燈光下看不出來到底是人是妖。皮膚倒是挺光滑,不過仔細看還是能看到喉結。說話聲音也粗,唱歌的時候嘴巴隻是象征性地動動,都是放的錄音帶。”

偉同心裏一動。“那個人妖叫什麽名字?”

“我哪裏記得。”老陳說。“人妖有什麽名字?無非都是些女裏女氣的,芳啊芬啊梅啊菊啊什麽的。有些還取了洋名。你沒見到觀眾裏頭那麽多洋鬼子?”

“他怎麽做的人妖?”

“我問過他。他死不肯說。我一張紫色的泰銖拍出去,他才告訴我,他是16歲那年被人騙到泰國來的,說是給他介紹工作。糊裏糊塗就簽了契約,按了指印——那契約是用泰文寫的,他一個字也看不懂。醒過來的時候,手術都已經做好了。護照扣在劇團手上,他想走都走不掉。後來倒是把護照還給他了,但是他又不想回去了。我當時就想,難怪中文講得這麽好,原來竟是個中國人!”

大家歎息了一回。“人妖都是被騙來的嗎?”

“也不是,有些是自己不想當男人了,喜歡當女人。這些人聽說是連下麵都動了刀的。其他的那些,很多都是泰國窮人家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子弟誰會做這個?有的兩三歲就被家裏賣去當人妖了。從小就要學女人化妝,學女人走路的姿勢……也不容易呢。”

“天天都要打針,這些人妖活不長的吧?”

“頂多能活到四十幾歲吧。”老陳搖著頭,“也算夠了本啦。你想想,又不能娶老婆……年紀一大,打再多荷爾蒙也不濟事了。臉皮全部鬆弛下來,胡子也長出來了。連屁眼都粗得像砂紙。到那時候還能做什麽?”

“老實說,你去了這麽多趟金魚缸,到底吃過紅燒美人魚沒有?”三副吃吃笑著,問道。

老陳衝著他啐了一口。“爛泥水裏泡大的海鮮,樣子再生猛,換了是你,你敢吃?活活腥死你!我尚且惜命哩,每次也就是過一把眼癮……那種人就像隻爛橘子,外表看著還光鮮,誰知道裏頭藏著什麽病!”

四。

第二天偉同又去了那艘郵輪。“偉同這小子看表演看上癮啦,”老水手們笑著說。“到底是年輕人。火氣大。”

偉同徑直走進酒吧。今晚酒吧裏也有歌舞節目。Vivian仍然坐在昨天的位子上,吸著一支綠色摩爾。見到偉同,她頭都沒抬。“欠了我的錢,還債來啦?”

偉同一呆,拿出50泰銖遞給她。Vivian倒是沒料到,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原來這人是顆嫩蔥頭。早知道昨天多宰他幾刀。

“你也是,”偉同吃力地說,“被騙過來的麽?”

Vivian象是被煙嗆著那樣,咳嗽了幾聲,嘎嘎大笑起來。“想聽故事?三張紅紙。”

偉同扭過頭,看台上的小醜表演。小醜的身子圓圓胖胖的,臉上塗著厚厚的油彩,賣力地做著各種滑稽可笑的動作和表情。酒吧裏坐著的幾桌人正喝著凍啤酒聊天,偶爾回頭看一眼表演。這些人大概是泰國的華僑。因為遊客一般都沒興趣也沒有時間來看這種節目。偉同聽到他們在用中文議論,說左邊的那個小醜,以前曾經當過Tiffany小姐,是芭堤雅最紅的人妖,上過雜誌封麵的。現在年老色衰,隻好扮扮小醜、跑跑龍套,每天勉強混個肚兒圓。

“你中國的家裏還有人麽?”偉同壓低聲音問。

Vivian一愣,在煙灰缸裏把香煙捺滅。緊接著又點了另一支。她貪婪地急速吸了幾口,才說:“隻剩老頭老太了。有過一個哥哥,我5歲那年,就生病死了。衛生所的護士打錯了針。打官司也沒打成,當成醫療事故處理了。人窮了,命也賤。”

“你出來之後沒回去過?”

Vivian又嘎嘎地笑了起來。“我這個樣子,還怎麽回去?爛命一條,就等著在這裏發黴了。現在還有口飯吃,那就混吃等死唄。橫豎每個月尾總能剩下一點糟錢,可以孝敬老爹老娘,也算他們沒有白養我一場。”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去幫你看一看你爸媽。”偉同熱切地說,“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提起你在這裏的工作。” Vivian手裏的香煙掉到了地板上。

他原來叫偉安。Vivian說。他們幫他改成了薇安。現在他護照上的名字就是薇安。不過平時大家都叫他的英文名字。因為遊客當中,還數歐美來的最多。

偉安。偉同想,原來他跟我一樣,名字裏都有個偉字。

這時,有個黑瘦的泰國人拉著臉走過來,對著Vivian大聲說了一句什麽。“要去跟遊客拍照了。”Vivian抱歉地解釋說,“你等我一下。”

“美女,來啦!”“帥哥,來啦!” 甲板上的燈點起來了,照得如同白晝。盛裝的人妖們擺出魅惑的姿勢,朝著遊客招手。一個中年男人將一大把綠色的泰銖塞進Vivian的胸口。他的手掌像滑溜的泥鰍一樣在她胸口遊走,仿佛揉麵團一般左邊捏捏、右邊捏捏。有一些站著的遊客大聲哄笑起來。

五。

偉同和小艾後來按照Vivian給他們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這裏的房舍是橫薩七豎八的,不太好找。門虛掩著。門口的黃狗一見到他們就大聲吠叫起來。

屋裏很黑。可是他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躺著的老人。因為這屋子裏空蕩蕩的,除了一張飯桌幾張凳子,就隻有這張床。泥地上沒有鋪磚。大概年代久了,踩上去有些坑坑窪窪的。

“是偉安叫我們來的。”

老人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摸索著從床上爬起來,拉開了燈。燈繩長長地垂在床頭,下麵係著一枚銅板。老人用袖子使勁地揩著凳子上的灰塵,不好意思地說:“老伴兒走了,我又病著,你看這連口熱水都沒有。想給你們倒杯茶都不行。你們坐,你們坐。”

“偉安知道他媽媽走了嗎?”小艾問。

老人狠狠地咳嗽了幾聲,說:“他不知道,我沒敢告訴他。這孩子在外頭辛苦呢。說是在泰國的橡膠園工作,每個月都寄很多錢回來。我說你在外頭勞碌,自己也不要太刻苦自己。可他還是照樣寄。除了替我家老太婆治病那陣子,我一分錢都沒花!全部都替他存著,將來娶媳婦要用。現在娶個媳婦用度可大呢!別的不說,蓋一層像樣的樓總是要的。現在還有哪個女娃子肯住舊屋?——他今年24了。我們村裏跟他一樣年紀的,娃兒都滿地亂蹦了。你說他怎麽就不能回來看看我呢?這娃從小就挺孝順的。”

偉同看了小艾一眼,說,“您就別操心了。偉安特地讓我們告訴您,他在那兒就快要結婚了。可是他不小心丟了護照,一時間沒法回來。再說飛機票不是貴嗎。他想把錢省下來寄給家裏。”說著,又加了一句:“新娘子我見過,是在當地開店的。長得很好看。”

“偉安要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在當地開店的?”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拍著大腿說,“我兒子有出息啊!新娘子有她這麽好看?”他指著小艾,問道。

“比我好看多了。”小艾說,“偉安馬上就要跟她到普吉島度蜜月去了。過幾天他就寄那個女孩的照片給您看。”

“度啥?蜜月?啥叫蜜月?”

“就是結了婚之後一起去旅遊,出去玩。”偉同補充說。

“好啊,好啊。現在城裏人都興這個。偉安自己也該寄張照片過來。不怕你們笑話,他的照片我都很久沒見到了,腦子裏記得的還是他十六歲的樣子。”老人又咳嗽了一陣,手抖抖索索地從枕頭下掏出一個很舊、然而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包。他小心翼翼地揭開手帕,拿出一雙銀製的筷子。“你們幫我把這個寄給偉安。這是我媽當年給我媳婦的。我家老太婆臨走前跟我說過,窮死病死都不能賣這雙銀筷子,這是要留著送給兒媳婦的。筷子筷子,快生貴子。我家老太婆要是知道偉安要結婚,不知該有多高興!”老人的皺紋笑成了菊花。他拉著偉同的手,嘮嘮叨叨地說,偉安這娃兒打小就聰明,每天一早都要起來割草喂羊,考試卻總是考前三名。要不是家裏窮,他本來是可以去上大學的。現在想起來後悔啊,早知道他會跑得這麽遠,當初就算是賣血賣屋都應該供他讀書啊。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說,“可惜我得了癌。城裏的醫生說的,叫什麽肝癌。我也不打算治了,就這麽拖著唄。反正也治不好,還花這個冤枉錢?唉!可惜我是沒福氣看到孫子了。不過,一想到以後偉安會帶著老婆和兒子回來給我掃墓,我這心裏就寬敞、就透亮哪!你說人一輩子忙來忙去圖個啥?不就圖個身後有人念著你,每年清明的時候能幫你上點香、燒點紙錢嗎?”

六。

偉安收到銀筷子之後,曾經打過越洋電話給偉同。你和你女朋友都是好人。偉安說。我天天都在四麵佛跟前幫你們燒香。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因果。前世裏我做下的孽,要等著這一世來消。

過了一陣,偉同按照那個號碼再打回去。每次都是忙音。他撥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有人接了,說的卻是泰國話。Vivian,Vivian,他焦急地用英語喊道,May I speak to Vivian please? 那人用泰國話咕噥了一句什麽,就把電話掛上了。偉同後來還打過幾次,卻再也沒有人接聽了。他猜想,那大概是個公用電話。

偉同和小艾結婚那年,去了泰國普吉島度蜜月。偉同已經當上三副了。他們特意繞道去了芭堤雅。那艘名叫“東方公主號”的郵輪還在,可是偉安卻已經不在船上了。酒吧裏賣冰淇淋的侍者也已經換掉了。問別人,一律都是搖頭。這時候有幾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遊客結伴進來。酒吧裏的侍者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上去:薩瓦迪卡!空幫娃!音樂響起來了。船艙裏歌舞正熱鬧。

偉安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不知道偉安究竟回來過沒有?偉同想著,把目光又投向了手中的照片。二零零一年七月。年輕的Vivian站在泰國皇宮前麵,正在滿天燦爛的陽光裏衝著他微笑。

賽琪 2007年10月6日 美國

短篇小說《蜜月》作者賽琪,作者電郵psychepu@gmail.com將作為原創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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