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我在一所中學任教,大家都一定記得1989年北京的六四運動,運動也波及到我的城市,學校有幾個熱血沸騰的老師自發地展開了罷課一天上街遊行的活動,他們問我是否參加,我心裏挺支持學生的,為他們的熱情打動,也痛恨貪官汙吏,可是,我不願意耽誤我無辜的學生的課就沒有參加。大多數老師都是我的態度,隻有6到7個愛出頭露麵的年青男女老師去了,後來,學生運動失敗後,上麵的教育局派人到學校調查誰參加了運動,要批評教育,而且,整個夏天,我們都得去聽政治報告,聽了報告以後,上麵還不過癮,要派一些刺頭兒老師們去鄉下支教,支教就是派城裏的老師到偏僻的鄉村學校當老師,鍛煉一年到兩年,所有參加了運動的老師照道理是要送下鄉的,可是,那幾個老師除了於老師都有親戚在教育局,後台挺硬,都免於下放,於老師挺倒黴,他本來也不是個愛惹事的人,偏偏耳朵軟,那天跟著去了。按規定學校一定要派三人下放支教,我和另一個老師陳老師都沒有參加上街的遊行運動卻被選中,其中原委是他和以前的化學組長現在的校長吵過架,而我是剛剛調到這裏的新老師,屬於outcast, 不認識一個人,所以沒有一個人肯幫我說話,於是,我們三人感覺淒淒慘慘的,來到了離我們的城市三十多裏外的高市,高市名字是市,但是,其實隻是一個小鎮,鎮子裏隻有一所中學,方圓五十裏的孩子都來這裏讀書。學校的條件是不太好,我們的房子都很黑,屋頂沒有天花板,屋梁上掛滿了蜘蛛網,窗子上沒有玻璃,用幾根木板釘上,牆壁都是黑糊糊的,地板也是泥土。雖然條件不好,可是,支教的一年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糟糕,反而讓我們度過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好時光。
鄉下民風淳樸,學校的校長老師經常請我們三人去他們家吃飯,喝他們自做的米酒,熱情好客,他們的友情讓我們沮喪的心情一下振作起來,心情一下好了許多。校長和老師對我們非常器重,我們都擔任了重要的教學工作,兩個老師都教畢業班,我畢業才半年,所以教的是兩個初二重點班,鄉下學校的教師基本上都是民辦教師教師出身,都沒有經過正規訓練,我們的到來無疑對他們教學質量有幫助, 加上我們三人都是本份的老師,從來沒有和他們抱怨什麽或者提任何要求,教學係統方法正規,所以很受他們歡迎。學生一半以上是寄宿的,他們的學習條件和居住條件和城裏孩子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宿舍到處透風,用的是稻草鋪床,報紙糊窗,蓋的被子都很破舊,熄燈後可以聽到老鼠到處亂跑的吵聲,吃的也就是白飯和自己帶的鹹菜,沒有什麽葷菜和青菜,沒有什麽營養。教室的玻璃早沒有了,空處就用舊報紙貼著,桌子椅子都是用了多年的,搖搖欲墜,地板也是泥土,沒有水泥地。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孩子比城裏的孩子要懂事,用功,乖巧,很尊敬老師,我教書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麽輕鬆過,我和學生相處很融洽。學校經常停電,逼得我們的作業都在下午改好,到晚上到處都是黑燈瞎火的,什麽娛樂活動都沒有就出去散步,整個鎮子就那麽大,一條巴掌大的街道,從頭到尾就一百多米,我們散步時,不一會兒都認識了鎮上所有的人了。沒有電,也就沒有水,剛好學校就在一條瀟湘河邊,河麵很寬,河水除了漲水之外還很幹幹淨淨,我們就去河裏遊泳,借此也洗洗一天的臭汗,渡船從我們身邊搖過。第一次我們去河裏洗澡,洗著洗著,我和於老師就遊過了河. 陳老師遊泳不好,就在岸邊等我們。
那河水有600米寬,來回就1200多米,當時我沒有帶上遊泳衣,就穿著棕紅色的裙子和花短袖衣服下水,幸好衣服很厚不透明,那河邊就是火車軌道和火車小站台,我遊完後,正好火車在停車休息, 裝滿了兵哥哥,他們剛應征入伍的,還沒有紅色帽徽,隻是綠色軍裝,兵哥哥們一個個盯著我看,打賭說我能不能遊過那條河,有的說不行,有的說行. 這是一個沒有遊泳在岸邊的陳老師告訴我的。鄉下民風保守,沒有女人這麽遊泳的, 所以吸引了一大堆當地的男男女女看熱鬧。當我順利地遊過來時,輸了的兵哥哥都不出聲了,隻是呆呆地看著我濕漉漉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夕陽斜下,我還是穿著濕漉漉的花短袖衣服和綜紅色長裙, 飄然出塵地走過了火車站,一個看熱鬧的周老師後來告訴我,當時我很漂亮!
我們的中學和鄉政府是隔壁,他們有一次需要我們幫他們排文藝節目,我和學校的另一個女老師參加了排練,在鄉政府排練時就和小白楊認識了。
那天我正在排練,不知不覺中,一個高瘦的年青男人從外麵走了進來,頭發留得老長,有點藝術家的氣質。他誰也不看,孤獨又傲氣,對人的態度冷冷的,低頭悶不做聲地聽我們唱歌。後來,我們休息時,他引吭高歌一曲"小白楊",我和學校的老師們全都倒吸一口氣,這小鎮還真有人物啊,唱歌就像鬱軍建似的。打聽了一下,此人真名叫肖建家,他不是學校的老師,隻是學校的畢業生,畢業多年了,歌唱得很好,在鄉裏是個活躍分子。雖然他有一副嗓子好歌喉,可惜筆試成績不好,考了幾次音樂學院都沒成。由於他的"小白楊"唱得好聽,嫌他的大名難記,我就順口給他取了外號叫"小白楊",他高高瘦瘦的,挺像一顆白楊樹,所以這個外號很快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接受了。
我們一起參加了區上舉辦的文藝演出,我和學校老師表演的小品和他的歌曲"小白楊"都得了獎,為此我們都很高興,從那以後,他經常來學校和我們幾個年青人一起玩牌,我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愛聊天愛開玩笑的人,相處隨便以後,他告訴我,我很像他的前女朋友。雖然我們相處非常和諧,經常一起打牌,開玩笑,喝酒, 不過始終我都把他當弟弟一樣看,我們從來沒有跨越朋友的界限。後來,他終於放棄了考藝術學校,決定去改當兵去了,去之前,他來學校和我們告了別。就像他唱的歌曲"小白楊",他 真的紮根到到祖國的邊防去保衛祖國了。以後,我們一直再沒有聯絡。現在,每次聽到這首歌曲,都會想起他,想起他那好聽的歌喉,不知他還是否還唱這拿手的歌,時光流逝,當年的小白楊現在已經長成參天的白楊樹了,現在他在哪裏紮根呢?
2006年,我回去看了我曾經支教的小鎮,我走過這學校和街道,感慨不已,雖然外麵的世界變化得我都認不出來,可是在小白楊的家鄉,時間好像停滯在1989年,街道還是巴掌大,隻是稍微加長了一點,當年的破教室仍然在,搖搖欲墜的窗子好像我昨天從離開一樣。來到河邊,彎彎的河水還是一樣靜靜地流淌,渡船還是吱吱呀呀地從一邊搖像另一邊,這裏還是這麽窮,這麽落後,十幾年的光陰似乎從來沒有惠顧到這塊土地, 看了之後我的心情開始變得有點沉重了,在中國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富裕起來了,還要很多窮困的山區和孩子仍然在破爛的學校裏讀書,如果真的有希望工程,他們為什麽還是老樣子呢?
感慨之餘,寫下一首詩:
仍然是破舊的校園
仍然是簡陋的車站
仍然是窄小的街道
仍然是一片斷壁殘垣
天還是那麽湛蘭
河還是那麽平坦
船夫已經換了一代
愣頭小夥變成了男子漢
妙齡少女不再花明柳暗
十五年的光陰並不短暫
為何這裏變得如此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