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名叫紫君。
紫君沒有父親。她家和我家隔著一條馬路，她的父親就在這條馬路上被疾馳的卡車碾過而死。我聽大人們說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母親重病垂危住在馬路這一邊的醫院裏，他每天都前去照顧，母親的病逐漸好了，出院前的一天他卻喪身車輪之下。那一年紫君剛出世。
我和紫君上同一家幼稚園，後來進同一所小學一個班級。她長得瘦瘦小小，皮膚挺白，眼睛細長，是個沒什麽主意的人，平時說話聲音特別輕，老師一提問她就臉紅，從來回答不上，萬不得已，說話也是結結巴巴，不知所雲，不討大人們喜歡。
她喜歡跟著我玩。我是有名的小人精，媽媽老說我小時候人小鬼大，學什麽都快，講話有條理，還很會拍馬，人人都說聰明。我喜歡和年齡大的孩子玩，他們花樣多，同齡的孩子比我笨的我根本就懶得搭理人家。紫君是個例外，她就像一個小影子一般跟著我，對我言聽計從，還經常把她知道的新奇事兒說給我聽，她有的好東西和我共享；我閑著沒事去找她玩，每次都受到她們一家熱情的款待，有這樣一個對我百依百順的小朋友，我又怎麽會拒絕呢？
其實私下裏我覺得紫君還是挺有見識的。比如她帶著我去嚐一串紅甜甜的花汁，野薔薇的枝去了表皮也是可以吃的，捉螞蚱蝴蝶蜻蜓的時候她一捉一個準，她會養蠶寶寶，知道它們喜歡吃的桑葉什麽形狀，在很多樹裏認出哪棵是桑樹，有時候還給我吃那棵樹上結出的深紫色的果子，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她經常爬牆到醫學院的花圃裏摘一朵月季花，或者白玉蘭給我。我們一起養小蝌蚪，人家的小蝌蚪是路邊小販那兒買的，我們去附近的公園，她站在淺淺的河裏撈，我站在岸上提著小塑料袋。
我幾乎是分享了紫君所有的好東西，她的好東西對我有著特別強的吸引力，而且她的好東西隨處可見，一根牛皮筋，一隻知了，連一株小小的蒲公英都會讓我羨慕不已。我的百寶箱（一隻舊鞋盒）裏麵有她送我的橡皮泥捏的小猴子，印有紅樓夢人物的香煙牌子，一個桃核雕的小船……我的好東西呢？那本唐詩三百首？那輛遙控牽線小汽車？還是西遊記的連環畫？我有一套彩色鉛筆，還有一本專門讓人上色的畫冊，自己喜歡得緊，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讓紫君玩。隻給她看了一次，匆匆一眼，生怕她多看一眼畫冊就壞了似的，忙收了起來。好在她也不在乎，沒有多大的興趣。倒是那個斷了一條腿，會眨巴眼睛的洋娃娃，她說很喜歡。那個娃娃都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的東西了，我很早就對它沒了興趣，況且又少了條腿，難看至極，剛想開口說送給她，又一想還沒有得到大人的同意，有點莽撞，於是裝作沒有看見她失望的樣子，拉著她出門去玩了。
我比較喜歡去紫君家裏玩。他們一家對我特別好，她的奶奶老是大聲地嘮嘮叨叨，說一口我聽不懂的話，一看見我就笑眯眯的，嘴咧開著，看不見牙。紫君說她耳聾已經很久了。她的姐姐很漂亮，長長的頭發又黑又亮，個子高高的，那時已經是個高中生了。她時不時送我一塊有濃濃的水果味的小橡皮，外形是小白兔的卷筆刀，我都笑嘻嘻的收了，覺得她就是自己的親姐姐。她還教我們兩個小孩幾句英文，我總是很快的學會了，紫君總學不會，所以她老稱讚我，我都有點飄飄然了。我第一次看到紫君媽媽時嚇了一跳。她的右小腿短了一截，走路用拐杖。聲音沙啞，好像一直很累的樣子。她聽了紫君姐姐說我特別聰明，學習很好，就非常盼望我經常去她家找紫君，要紫君向我好好學習，什麽功課不懂多問我。
從此我就像他們家的貴賓，每次一去大家笑臉相迎，還有好東西吃。牛奶糖，花生米，芝麻糊，有時候是桔子，香蕉之類的。其實我每次去，隻是拿了東西裝模作樣地在屋子裏坐上一會兒，最主要的還是勾搭紫君往外跑。我實在不喜歡她們家的房子，又黑又低又潮濕，屋子裏麵也總是不點燈，走進去陰森森的，大房間牆壁上紫君爸爸的遺像讓我挺害怕，我知道他一眼就可以看穿我隻是個騙吃騙喝的小壞蛋。回想起來，我似乎從來也沒有幫助紫君學習上的任何問題。有印象的，不是在外麵一起淋小雨，就是在建築工地附近堆沙子。春雨澆了的爛樹根上找木耳一樣的東西，撿一些碎瓦片過家家。
周末我們經常從早到晚在她家附近的菜地旁玩。我口袋裏也有幾個零用錢，時常買個小零嘴，雪糕什麽的，有時候看見她在旁邊饞饞得看著，覺得過意不去，也分給她吃，每次她都感激的不得了，好像我做了天大的好事一樣。我們兩個都不喜歡去我家玩。家裏的大人總是很囉嗦，每次都要問她一些有關她爸爸的事情，說著說著就回憶起當年的情形，她聽了心裏難受又不敢說，我聽多了也覺得煩。而且家裏也不是每次都給吃的。不過我外婆最心疼小孩，吃荔枝的時候總是想到要留幾個給她，放在那個老式梳妝台的小抽屜裏，這個家裏的孩子們都知道，有的時候就偷偷的吃掉了，外婆也拿我們沒辦法。有幾次我看她拿了荔枝也不吃，小心放在口袋裏麵帶回去，她說荔枝貴，家裏不買的，回去讓奶奶她們嚐嚐。我舅舅讓她多拿些，她也總是小心翼翼的拿四棵，她們家一人一顆。我的小表弟挺勢利的，而且外露，動不動就說這個就是那個很窮的死了爸爸小孩吧，幾次以後她也不來了。
記得有一年開學，換了個新辦主任，她挨家挨戶家訪，先來了我家，在大人麵前誇獎我一番，又很鼓勵地說要積極幫助別的小朋友好好學習，我也滿口答應著。後來她問紫君家是不是就在附近，我就迫不及待的自願給老師帶路。班主任和我一起上門，無疑讓紫君的家人對我更加信任器重起來。老師說紫君是個很靦腆的孩子，不善與人交往，但是關鍵的問題還是學習老是跟不上，看來不像不用功讀書的樣子，家長要好好配合學校，找找原因，把成績提上去。老師還順便推薦我說這個孩子在班級裏是幹部，成績總是第一，你們紫君要是害怕老師不敢提問，放學以後問問小朋友也是很好的。老師的這些話簡直讓她們一家對我無限推崇起來，我當時也興奮的不得了。當下，紫君的媽媽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遞給我。我在她們家拿的還少嗎？可那次居然鬼使神差的講出這麽一句話來，我媽媽說不可以隨便拿人家的東西吃，這不禮貌。說完我的臉也紅了。我偷偷的瞄了一眼紫君爸爸的照片，可不是？他笑的樣子已經證明他看出我是個無恥的小騙子。班主任歡喜得不得了，好像我是多年不遇的可塑之才，開心的講看看這孩子，多懂事，家教多好，這樣的孩子真不多見啊。紫君的媽媽居然也沒有拆穿我的把戲，也熱情的應和著老師的稱讚，是啊，這個孩子對我們家紫君一直很照顧，人又聰明，又懂事，他們家家長真的好福氣啊，我們紫君有她一半，她爸爸在地下也安心了。紫君呢？站在一邊拉著我的手靦腆地笑著，好像老師誇我也就是誇她一樣。
那天晚上回家，我又喜又憂。一麵覺得自己故意做作，以後在紫君一家麵前很難抬頭，一麵又為了老師的稱讚而洋洋得意。當然後者的喜悅遠遠多於前者的顧慮了。後來我發現紫君一家對我還是老樣子，那麽熱情，甚至更勝以往。好像那天我說的是再對不過的事情，的確是值得表揚的。現在回想，真是慚愧。
有一段時間，我好像隻和紫君一起玩，我們兩個像是姐妹一般，形影不離。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除了吃飯睡覺，幾乎都在一起。那時我每天我都沉迷於她帶我見識的新東西，那些脆脆的小黃瓜怎麽浸泡在醋裏變成很好吃的醬菜；怎樣用鳳仙花的種子做成耳環；冬青樹的葉脈可以做一串淚珠；石膏在水泥地上畫上幾格，我們就可以玩跳房子；有一陣子兩個人像小瘋子一樣滿世界找廢鋼鐵，收集起來一起拿到廢品回收站去賣，我們生平第一次靠自己的勞動賺了錢，就用那筆數目很小的錢買了兩隻自動鉛筆和兩根雪糕。她告訴我哪種小草可以放在最裏吹出調子，我學了很久也沒會，但是她從來沒說我笨。我還學會從水井裏如何打水；我們一起收集花種，春天的時候種在她家門前的土地裏，看著小苗出土，自豪無比；我給她講西遊記，聊齋故事，她也聽得津津有味。我畫了一張她的頭像，她說很像，還讓我送給她，我也認為自己很了不起。她覺得我知識豐富，懂得多，把能和我玩看成一件大事。那段日子，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
可是漸漸的，我開始擔任越來越多的學校班級工作，也開始和那些口齒伶俐，腦筋轉得快，花樣多，成績好的小朋友更多的接觸。紫君還是在我身邊，但是她漸漸的不太和我說話了，隻是跟在身後，聽我們講，默默的陪著笑，仿佛這樣就很快樂。那些小孩不喜歡和成績不好的孩子一起玩，說家裏大人教的，和成績差的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差的。原來好孩子也是可以很勢利的。我慢慢的不再以為她那些好東西是值得炫耀的了，我對集郵冊，飛鏢盤，電子琴，狼毫筆更感興趣，而這些紫君是沒有的。我也時常覺得，紫君跟著我，會讓人誤會我是差生，所以也就開始疏遠她，我們玩的時候我讓她先離開回家，我對她懇求的眼神視而不見，就像當年她說喜歡那個娃娃時一樣。我故意提前上學，晚飯以後也不去找她，所以她和我漸漸沒有交集了。
她走了，無聲無息，我轉身投入新的生活裏。而這樣的轉變我當時也不覺遺憾，反而以為是好事。她留級了，我也沒去找她，後來我家搬了，那個壞掉的娃娃就扔在不要的家具裏一起留著，沒有絲毫可惜。 隨後我升學搬家多次，現在又來到異國他鄉，真的是完全失去她的消息了。最後一次聽同學說起她，似乎是初中未畢業就轉進一家技工學校，準備早點開始工作了。
我現在回憶起那些日子，深深感到自己是個混蛋。我傷害了一個可愛的可敬的兒時玩伴。她也許不聰明，但是那樣純潔善良，就像她的家人那樣老實本分，她將她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分享。而我呢？我從她和她的一家那裏占盡好處，卻毫無良心的離開了。我沒有幫助過她，她給我的生活帶來了那麽多樂趣，我卻將她硬生生從我能給她的小小快樂之中擠了出去。她並沒有向我要什麽，她隻是希望能夠跟著我，因為她把我當作唯一的朋友啊。
紫君啊，紫君，你現在好嗎？我已經有了一個愛我的丈夫，你呢？成家了嗎？我現在時常想起你，多想親口向你道歉啊。出國前，我又到老房子去了一趟，我家的房子已經完全沒有了蹤影，變成高樓了；你家的房子也不見了，是個新區花園，你搬到哪裏去了呢？奶奶現在好嗎？媽媽呢？姐姐應該有孩子了吧？她們怪我忘恩負義嗎？你呢？你會原諒我嗎？我站在你爸爸枉死的馬路上，向他道歉，希望他在天有靈，給我們重逢的一天。
紫君，我帶著深深的歉疚，等待重新相逢的那一天，我要送你一個全新的娃娃，我要邀你一起再去走走我們當年走過的地方，這一次，我摘花給你，我到河裏撈小蝌蚪，你在岸上等我可好？……
紫君，請原諒我，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