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們公司人事凍結剛剛解凍,各個部門老板生怕錯過這個可以招人的機會,那陣子隔三差五就會在走廊看見一些新麵孔。一般組裏來了新人,老板都會領著到各個格子間去介紹一番,不知是因為我休假錯過了還是那陣子來人多老板省略了這個步驟,尤蘇拉來我們組時我沒有印象。後來隱隱約約從組裏的電子郵件名單上感覺組裏多了這麽個名字,看名字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中國人,要說是印度人吧這名和姓都太短。開會時看見她本人,感覺這是個印度女孩。因為她來的時候我們組人數已經空前地多,她和幾個同期來的人都坐在另一個樓層,和我們主體的人離得很遠,所以我和她開始時熟悉得很慢。
第一次和尤蘇拉直接交談是她來找我談修改一個網上報表程序的事,因為她是數據庫管理員,我是負責程序的,我們倆要根據要求決定數據庫怎麽修改以適應新的程序要求。她說根據老板告訴她的要求,她覺得應該這樣做。我感覺她對係統還根本不了解,所以對老板告訴她的東西沒有真正理解,但是她性格很外向要強,努力想把自己的理解最大限度地表達出來,也許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錯的。我那時來這個組已經四年了,這個係統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我給她講了我的想法和一些實施這個修改的具體步驟,她高興地按我說的做了。
從那以後我們漸漸地有了一些接觸,但我們倆直接的交談僅限於與工作有關的內容。同事間私人話題的交談一般要等到彼此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們坐得那麽遠,聊閑天的機會不多,這個過程相對長一些。在這過程中我發現她送給組裏的電子郵件與工作有關的內容少於那些社會交往類的內容,她特別熱衷於以各種名目組織大家出去吃飯看電影,或搞一些她能想到的娛樂活動。
我們組有個傳統就是每當組裏有人過生日,提前幾天這個人就送郵件聲明本人生日那天是休閑著裝日,本人會帶點心給大家吃。因為公司規定隻有星期五才能穿牛仔褲上班,大家把能穿牛仔褲那天當成一個可以放鬆自己的日子。不知公司有無明文規定有人過生日可以自行規定休閑日,但大家這麽做從沒看到有人幹涉。到了生日那天大家都不吃早飯,來到公司會吃到點心。中午大家就一起出去吃飯,餐館由生日那個人選,吃完飯總賬單由大家分攤,生日那人不出錢,算是大家給這人過生日。尤蘇拉來了以後,過生日的形式變得花樣翻新。有時是大家叫上送貨上門的披薩餅,再租一個影碟,大家在一個會議室裏邊吃邊看。有時增加一些猜謎發獎等娛樂活動,後來發展成到電影院去看新上映的電影。
生日以外也有很多可以組織活動的名目。要是項目告一段落,老板會授權組裏某人組織一個半天的外出活動,比如去打高爾夫球,打保齡球,到公園野餐,到遊樂場玩等等。除了這種和項目有關的名目以外,如果組裏某個個人或家庭有很高興的事情,也會有人張羅慶祝一下,最典型的就是結婚和生小孩這兩件大事。我的感覺是美國人在這個環境下長大,熟悉這裏的文化,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有什麽規模的慶祝活動,分寸掌握得也比較恰當。尤蘇拉是在不同文化環境中長大的,不知是她學美國人學得太過了,還是她沿用的是她本國的文化習慣,最初她張羅各種活動有些過於頻繁,有時還有些不合時宜,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有很多人響應她。沒人響應時我會替她感到尷尬,可她從來沒在意過,下次還是興致勃勃地張羅。時間長了她的分寸感也好了,後來組裏別人就不用操心這些事,有她就足夠了。
漸漸地我和她熟悉起來了,知道她的祖國是巴基斯坦,她是在卡拉奇長大的。我說你周圍那麽多好朋友都是印度人,這讓我很驚訝。她說國家之間的矛盾不會影響我和他們的個人交往。她本是個喜歡交際的人,我們這裏的巴基斯坦人隻有她和茹比兩個,印度人是文化上和她最接近的群體。
幾年前我們部門經曆了機構重組和裁員,組裏人數減少了,我隔壁的格子間空出來了,尤蘇拉搬到了我的隔壁。打那以後我們交談的機會多了,私人友誼得以發展。工作中間有了空閑我們就會聊幾句閑天,她有什麽事情都想在第一時間說出來,漸漸地我知道了她自己以及她家族的一些故事。
她在巴基斯坦讀完商業管理的本科學位後來到美國,在南伊利諾伊大學計算機工程係又讀了一個學士學位。公司一年一度的到周圍大學招畢業生的時間正巧遇上人事解凍,一批年輕人幸運地進入了這個電話通訊業的巨人公司,尤蘇拉也是其中之一。尤蘇拉說她不喜歡現在的技術工作,她更願意做管理方麵的工作。我也覺得她的性格不適合做技術工作,也許她改學計算機也是到美國後為了生存而不得已做出的選擇吧。
她的叔叔住在我們這座城市,在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工作。她的一個堂姐妹考上加州的律師執照了。她的一個堂兄弟當上法官了。這類消息她總是迫不及待地告訴別人。我發現她很重視家族的榮譽。當她告訴我她的堂姐妹考取加州律師執照時,她說她也想去讀法學院,她覺得自己很適合做律師。她有不少親戚都在美國,而且他們家人事業上都很成功。
我們上班的大樓
我們工作的大樓有四十多層,每層樓有二百多個格子間,還有一個有廚房功能的房間。不是一個組的人通常是通過在廚房熱飯時的交談認識的。尤蘇拉是個逢人就聊的人,雖然比我晚來四年,認識的人可比我多多了,我們樓層的和她以前所在的樓層的她多數都認識,通過那個印度朋友圈她還認識很多別的樓層的。印度人都是成群結夥地去熱飯,別人要熱飯時看見印度人在裏麵就會知趣地離開,因為他們一個人占上微波爐就會連續熱很多人的飯,誰也等不起。這種時候是尤蘇拉最快樂的時候,她和那些印度朋友有說有笑地熱完飯又一起到樓下的大餐廳吃飯。有時候她的朋友們沒來,她熱飯時會和其他人聊。有一天我在廚房聽見清潔工問尤蘇拉她姐姐的病好了沒有,我吃驚地問怎麽你家的事連清潔工都知道?她說我和她聊天時告訴她的。後來我發現她和公司大廳的保安也很熟,有一個看門查證件的大媽還是她關係很密切的朋友。
她工作沒多久就貸款買了一輛新車,開了沒幾個月就換了一輛跑車。單身的她又很快買了房子。有一天聊天時她說她要重做房屋貸款,現在房價漲了,貸多一點錢,好取出一些現金來用。當時新房貸利率比她已有的房貸利率還高,我說你這樣做會損失錢的,你掙的錢一個人還不夠花嗎?她說我每月要還讀書時的貸款,房子的貸款,車子的貸款。因為車子貸款利率比房貸利率高很多,她想用房子貸款取出的現金去還車貸款,可以省些利息。我說你怎麽學會美國人的消費方式了,背了一屁股的債。她說我從小就是想有什麽就有什麽,習慣了。當時我並沒有和她就這個話題繼續談下去,但我猜想她是在很富裕的家庭長大的。
有一天我們倆中午散步時路過Macy's,發現有減價促銷活動,我提議進去看看。她進去後看上一件紅色呢子大衣,試穿了一下覺得不錯就買下了,其實那件衣服並不在減價範圍。然後我們到賣結婚用品的地方逛,她又看上一套不鏽鋼西餐刀叉。她說原價280刀,減價後就賣150刀,太便宜了。我說這個價錢其實平時經常有,今天並不是最便宜的時候。她還是堅持買了。她說她隻要進了商店見到喜歡的東西就想買,所以平時不輕易出去逛店。她問我瓷器餐具一般買什麽品牌,我說我沒有固定品牌,看見價格合適自己需要也喜歡的就買。她指著Noritake的餐具說我們家比較喜歡這個牌子,還有一些別的牌子。她數說了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牌子,我說我對瓷器的品牌沒有研究,你們家怎麽那麽講究。她第一次和我講起了她的家世。
她的家族在卡拉奇是有名的富商。她的祖父靠經營二手服裝和剃須刀工廠起家,生意越做越大,產品出口到世界各國,在英國,伊拉克和孟加拉國都開了進出口公司,成為巴基斯坦的商業巨頭。後來伊拉克的公司在七十年代被伊拉克政府沒收了,孟加拉國的部分也遭到了限製,最後就僅限於在巴基斯坦經營了。尤蘇拉的父親自己創建了建築公司,規模也很大。她的所有叔叔伯伯和她爸爸的家庭,都住在祖父置下的大宅子裏,過著典型的東方民族的大家族式的生活。
尤蘇拉的媽媽是希臘人,嫁進這個巴基斯坦富豪的家庭,生了瑪麗和尤蘇拉兩個女兒。尤蘇拉說她的媽媽在她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她對媽媽沒有任何印象。這麽多年來他的爸爸沒有再娶,就獨自養大了她們姐妹倆。好在他們大家庭裏人很多,家裏的傭人數也數不清,堂兄弟姐妹也有一大群,從小養過各種各樣的寵物。從她開朗的性格可以看得出來她擁有過快樂的童年。
她的家人裏她跟我說得最多的是她姐姐。尤蘇拉唯一的姐姐瑪麗在巴基斯坦時是牙醫,來美國後外國的資格不能行醫,她隻好在波士頓再讀一次牙醫。尤蘇拉很為有一位學醫的姐姐驕傲。一天她著急地告訴我她要去波士頓,因為她姐姐現在身體狀況很不好,身上有很多青紫斑塊,醫生說是血液出了問題,姐姐壓力很大,精神很脆弱,她得去幫助姐姐。她周五飛過去,在那邊過了一個周末,星期一又飛了回來。她告訴我瑪麗見到她非常高興,精神狀況馬上好了不少。尤蘇拉雖然是妹妹,她的性格比姐姐堅強,年紀輕輕來到美國,獨自能處理遇到的各種問題,還能做姐姐的主心骨。
其實瑪麗的病情主要是壓力造成的。壓力一方麵來自學業,另一方麵是和婚姻有關的。瑪麗和她老公是大學同學,瑪麗的學習成績比老公好,讀書時經常是瑪麗幫助老公完成作業。在美國夫妻雙雙進了醫學院,老公讀書還是讀不過瑪麗。後來她老公也不知道怎麽認識了一個巴基斯坦女孩,就要鬧離婚,說是要回巴基斯坦。本來醫學院的學習負擔就很重,家裏又後院起火,難怪身體會出狀況。從一開始瑪麗不同意離婚,到最後終於離了,整個過程尤蘇拉都忍不住在上班時間向朋友們描述過。
離婚是瑪麗好運的開始,她終於從打擊中走出來之後,轉到紐約完成學業。很快她結束了醫學院的學習並找到了在耶魯大學醫學院做住院醫生的機會。那陣子尤蘇拉逢人就說她姐姐進耶魯的事情,說這是他們家族第一個進入這麽大牌學校的記錄,她父親和整個家族都為之自豪。一年後瑪麗離開耶魯到德克薩斯州的聖安東尼奧的一個空軍基地繼續做住院醫。為什麽耶魯的實習不能繼續尤蘇拉從來沒說過。瑪麗到我們辦公室來過兩次,她看上去比尤蘇拉秀氣,也溫柔一些。去德克薩斯之前瑪麗結了婚,這次的丈夫馬克是土生土長的美國小夥子,他的父母都在我們這個城市居住,離尤蘇拉的房子很近,可以說是近鄰。馬克對瑪麗好得沒得說,特意辭了在我們公司的工作到聖安東尼奧找了新工作。本來部隊要派瑪麗去伊拉克,因為新婚也取消了。現在瑪麗家庭事業都很順利,就連我們這些一直聽尤蘇拉講姐姐遭遇的朋友們也替她們高興。
尤蘇拉結婚的時候比較低調。結婚之前她甚至沒有提過她的未婚夫,這與她的性格極為不符。她的先生比她小三歲,我們都沒有見過他本人,看過照片的人都稱讚他長得Handsome。我問尤蘇拉你先生怎麽長得象白人,是巴基斯坦人嗎?她說她先生沙提斯是純巴基斯坦人。尤蘇拉本人是混血兒,可看不出她有希臘血統。沙提斯的父親在巴基斯坦是醫生,母親是家庭婦女。尤蘇拉的婚姻是家裏包辦的,主要是尤蘇拉到了適婚年齡還沒有男朋友,家裏就幫她找了一個門當戶對的。
沙提斯有什麽學曆尤蘇拉沒提過,隻知道他是因結婚來美國的,在這裏一直找不到工作。尤蘇拉為了讓丈夫有事做,就幫他注冊了一個小生意,就是在購物中心常看到的那種印度或巴基斯坦人開的賣首飾的鋪麵。賣的首飾一般都是假的,成本不高。尤蘇拉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積蓄不多,都拿出來作了起動資金。鋪麵由沙提斯和他哥哥合開,因為他哥哥在明尼蘇達開過這種店。整個開店過程的所有手續,找律師,找地點,全是尤蘇拉一手操辦,貨是從巴基斯坦運來的。那陣子尤蘇拉工作也很忙,姐姐瑪麗的事讓她操了很多心,每天晚上還要花很多時間處理開店的文件表格。終於開張了,可尤蘇拉並沒有鬆一口氣,晚上下了班常常去鋪麵幫忙,還要操心報稅的文件什麽的。我說沙提斯和他哥哥不能做這些嗎?她說他們沒這個能力。她聽說很多人從中國進貨,比較物美價廉,問我有沒有渠道。我說我可以幫你問一下,不過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也許幫不上什麽忙。由於這種首飾店生意不興隆,這兄弟倆又不用心經營,開了幾個月不但沒賺錢,起動資金也都打了水漂,隻得關了張。
這時沙提斯的父母也住在尤蘇拉的房子裏,一家四口就尤蘇拉一個人掙錢。雖然尤蘇拉總說她公公是醫生,很有錢,住在這裏不會給她帶來經濟負擔,可時間長了尤蘇拉還是流露出對現在生活狀況的不滿。她說她婆婆在家不做飯,她工作這麽辛苦回家還要給他們做飯,那三個人每天就坐在家裏等著她伺候。她說她要不是看在沙提斯的麵子上才不會這麽伺候他們這麽多人呢。終於有一天沙提斯的父母在外麵租了公寓房搬出去了,尤蘇拉可算輕鬆一點了。
尤蘇拉高興地告訴我沙提斯音樂上很有天賦,現在每天在家就在電腦上編輯一些音樂作品,效果特別好。她說她準備送給沙提斯一個混聲器。我說正好我們家有個混聲器準備淘汰呢,不知他能不能用。她說太好了,沙提斯看了肯定高興。
可是沒幾天尤蘇拉和沙提斯之間又出現問題了。由於沒有工作,沙提斯心情很不好,總是酗酒。剛開始是白天尤蘇拉不在時喝,後來就是尤蘇拉在家也喝,整天醉醺醺的。沙提斯醉酒後對尤蘇拉究竟做過什麽尤蘇拉從沒有說過。她曾經給沙提斯的父母打電話說你們的兒子心理出現了問題,你們把他接走一段時間吧。尤蘇拉第一次跟我說她的婚姻出現了問題的時候,其實已經默默地忍受了很長時間了。那麽堅強樂觀的她訴說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離婚的過程是漫長的,牽涉到很多方麵的問題。首先是那之前他們遇到過一次車禍,尤蘇拉每星期要開車帶沙提斯去接受背部物理治療,好像這方麵的賠償問題沒有解決之前財產不好分割。其次是沙提斯沒有謀生能力,又有心理問題。尤蘇拉請了一個律師,填過很多表格,曆時近兩年,他們四年的婚姻終於結束了。這過程中沙提斯搬出去住過一小段時間又回來了。離婚後他以沒處去為由又多住了一段,最後離開美國回到巴基斯坦了。
尤蘇拉說她至今對沙提斯仍然有愛,她隻是沒能力幫助他解決他的心理問題,所以婚姻無法繼續下去了。也許回到巴基斯坦對沙提斯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離婚過程即將結束之際,有一天尤蘇拉早上一上班就表情複雜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她說我剛剛收到我媽媽的電子郵件了。我瞪著她說不出話來。她說我從小就知道我媽媽去世了,前幾天我才知道我媽媽是在我兩歲的時候離開我們回希臘了。我說你姐姐知道嗎,她說瑪麗當時已經五歲,她一直知道媽媽還活著。其他的卡森也都比我大,這麽多年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我媽媽現在在伊拉克,她前些天找到我們的聯係方式,給我送了郵件。我說你回了嗎?她說沒有,我不知道怎麽回。是啊,一個人活了三十多歲,從來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媽媽,這消息太突然了。我說瑪麗是什麽反應?她說瑪麗不能原諒媽媽當年拋棄我們,所以她現在也不理媽媽。
作為外人我覺得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生母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可我也理解她們姐妹的心情。特別是尤蘇拉,突然有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麵前,她怎麽能叫出一聲媽媽?
過了幾天,尤蘇拉讓我看她媽媽送來的照片。她的媽媽真是個美人,讓人不敢相信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惜瑪麗和尤蘇拉都繼承的是爸爸的基因,雖然不難看,可遠遠沒有媽媽那麽美。除了媽媽的照片外,送來的還有一張女孩子的照片。那女孩看上去有十八九歲,個子很高,身材像個模特,渾身散發著青春健康的美。尤蘇拉說這是她媽媽後來生的女兒,才十六歲,已經長到一米七幾的個子了。這個妹妹是媽媽獨自養大的。我說你應該高興,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妹妹。
印象中這次談話後沒有多久,也就幾個月的時間,有一天尤蘇拉收到她媽媽的信說她的這個美麗的小妹妹前幾天意外身亡了。什麽樣的意外?她還那麽年輕,還沒有見過她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大姐姐,那麽健康美麗的生命怎麽能就這樣消失了呢?不能想象那位可憐的媽媽是怎麽熬過那段日子的。一位母親三十多年來忍受著對兩個大女兒的思念,剛剛和兩個女兒聯係上又失去了小女兒。生活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是在懲罰她當年的拋棄嗎?這個女人是怎樣度過這三十年的?真是個謎。
平時每當新聞裏報告印度有什麽重大事件或災害,尤蘇拉都要趕快問印度朋友們家裏有沒有受影響。要是中國發生了什麽事,她也會問我。像去年四川發生地震,她馬上問我家裏有沒有受到影響,她也不知道北京離四川有多遠。上次巴基斯坦出現騷亂,卡拉奇形勢緊張,她緊張得上班時間什麽也不能做,她說她和父親聯係上了,父親現在很好,她家裏親戚都沒事,可她還是緊張。她說巴基斯坦比美國時間晚,還要過幾個小時巴基斯坦才到今天,到那時才能知道情況到底怎樣了。我說你急糊塗了吧,巴基斯坦比咱們這裏先到今天的。她堅持說是美國先到,她從上學時就知道。我懶得和她爭了,隻要她不為父親擔心就好了。自從知道媽媽在巴格達住,讓她緊張的消息就更多了。每當有關於伊拉克的爆炸事件的消息,她都會來我這裏訴說她的擔心。
前些日子尤蘇拉告訴我她媽媽要來美國了,她就要見到她的媽媽了。看來她是接受了這個兩歲後就沒有見過麵的媽媽。過了一段時間我問她媽媽來的事情怎麽樣了,她說因為移民傾向她媽媽被拒簽了。她說:“我今年底就可以申請加入美國籍,到那時我就可以為媽媽申請移民”。為了能見媽媽一麵她要先為媽媽辦移民手續,而這個媽媽是她記憶中從未見過的,且在一年前她甚至不知道媽媽的存在,多麽的不可思議!
從我認識尤蘇拉以來她的爸爸來過美國兩次。第一次是當瑪麗在紐約時,他到美國就住在紐約大女兒那裏。尤蘇拉也飛到紐約去陪父親和姐姐玩了幾天,回來還讓我看她在中國城買的手包。第二次是尤蘇拉離婚以後,他這次就住在小女兒這裏。他父親本人我沒有見過,尤蘇拉讓我看過照片。雖然是商人,照片上的他更像一位教授,可以肯定他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型商人。尤蘇拉收到母親的郵件後和父親通了電話,父親鼓勵她和母親相認。他沒有埋怨妻子當年的離去,也沒有說她半句壞話。尤蘇拉說從小父親就培養她們姐妹獨立,送她們到美國讀書,不像其他富裕家庭一樣為她們付學費,而是讓她們貸款付學費,畢業後用自己的力量償還。尤蘇拉在美國遇到什麽事情給父親打電話征求意見,父親最常說的就是這件事情你自己能夠決定,我想讓你自己拿主意。我在見識了尤蘇拉獨自處理生活中各種問題的能力的同時,也感受得到她對父親的感情上的依賴。
美國很多具有一定規模的公司都有報銷學費的福利。尤蘇拉來我們公司以後,開始利用公司提供的這個福利注冊華盛頓大學的管理碩士課程。結婚以後她需要照顧的事情太多,實在無法堅持上課,就中斷了幾年。離婚後不久她說我準備繼續把這個碩士學位讀完。當時我有點不大相信她還能堅持讀下去,因為她那靜不下來的性格。她住的地方離公司挺遠的,學校和家的方向正相反,晚上上完課回家路就更遠了,通常要很晚才到家。因為白天要上班,作業都要利用晚上時間完成。她的工作經常需要在晚上用戶休息時做數據庫的批量處理,常常沒有足夠的睡眠時間。就這樣她還是堅持每學期讀兩門課,在她計劃的時間內拿到了學位。畢業時她高興地給我送了畢業典禮的請柬,可惜我沒能去參加。
尤蘇拉身材比較胖,瑪麗卻特別苗條。據尤蘇拉說她是在南伊利諾伊讀書時長成這麽胖的。飯後散步是我堅持了很多年的習慣。在公司時我午餐後一般會走到密西西比河邊,在拱門公園走幾圈再回辦公室。尤蘇拉說我也要跟你去走,可她沒走幾次就找各種理由放棄了,仍然回到她那個印度人的朋友圈子裏坐在公司飯廳度過午休時間。她每年交YMCA年費,可幾乎從來沒去鍛煉過,那幾年眼見她的體重有增無減。離婚以後有一天她說我昨天去YMCA鍛煉了,我決定堅持下去。大約看見她堅持了兩個星期,又停止了。從去年開始,我發現她苗條了很多,在讚美的同時我問她是如何減下來的,她說自然就減下來了。這我相信。我自己也有自然減肥的經曆。她很可能是經曆了這許多事情以後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都發生了變化。
去年我們這裏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地震,雖然震級不高,可人們大都從睡夢中被搖醒了。有些人家裏掛在牆上的畫框掉了,我家的一個放在書架頂上的工藝品也摔倒了。我在北京經曆過邢台和唐山兩次地震,這次有了震感立刻知道是地震。第二天上班人們紛紛議論夜裏地震的事情,尤蘇拉說她夜裏聽見房子裏麵有響聲,好像走廊裏有人跑動,嚇得她鎖緊臥室的門並撥打了911電話。我們幾個坐在她周圍格子間的同事聽了都哈哈大笑,她說你們笑什麽,我打911時那邊接電話的人告訴我這是地震,別害怕,他們已經接到很多這樣的電話了。我其實也理解她,她的房子比較舊,門窗都不像新房子的那麽嚴實,震動造成的聲響相對要大些,她又是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裏。雖然平時很多時候她表現得很堅強自信有主見,可有時她又表現出敏感和膽小,是一個很真實的人。
生活把一個富家小姐變成了一個潑辣能幹的人。像她住的那種舊房子,免不了有很多需要維修的地方,這些年都是她自己安排找人維修,即便是在婚姻中的那幾年。有一次她從車庫開車出來撞彎了車庫門的滑柱,車庫門關不上了,每天就那麽開著車庫門,過了好些天她才有時間請人來修好。有一次她的腳扭傷打了固定板,剛剛能走動就每天掙紮著自己開車出來上班。這些年來不論是單身時還是在婚姻裏,尤蘇拉都是自己在做著這些在多數家庭中女人不需要做的事情。
我另一側隔壁的美國人薇琪過五十歲生日,同事們把她的格子間布置得很隆重。我和尤蘇拉去祝賀薇琪生日,聊起早些時候被裁員的茹比離婚的事。尤蘇拉說要個男人不如要條狗。薇琪說你說這話還太早吧。薇琪二十幾歲就離了婚,已經單身二十多年了。前幾年她有一度經常高調談論她的新男朋友,還拿出在新男友家鄉釣魚的照片來看,後來就沒怎麽聽見她說了。尤蘇拉說我經曆的三個男人讓我得出了這個結論。我說怎麽沒聽你說過。她說我現在就講給你聽。
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她來美國以前就認識的,在美國他們在一個學校讀書。他們是自由戀愛並且相互感情很好,相戀幾年後他們都相信他們會在一起共度人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男朋友突然告訴尤蘇拉他不能跟她結婚,因為他父母給他找了一個學醫的女孩子。和在美國一樣,在巴基斯坦醫生也是最上等的職業。他父母把能給兒子找一個當醫生的媳婦看成是天大的好事。那男朋友雖然喜歡的是尤蘇拉,卻不願意惹他父母不高興,就同意和那個學醫的女孩兒結了婚。那女醫生不僅職業好,長得也很漂亮,表麵條件比尤蘇拉好多了,可是那男孩就是對她喜歡不起來,結婚好幾年了還是想著尤蘇拉。聽說尤蘇拉離婚了,他又回過頭來和尤蘇拉聯係,還特意在我們公司找到工作,為的就是能更容易地接觸尤蘇拉。尤蘇拉說我對這個男人已經沒有感覺,當初他那麽容易就向他父母就範,深深地傷害了我,現在他還有家室,又想回頭找我,太不負責了。尤蘇拉對這位曾經的戀人說,我雖然離婚了可我還愛著我的前夫,不可能接受你。
在和沙提斯結婚之前尤蘇拉還談過一個男朋友,是朋友介紹的。尤蘇拉和他交往以後發現那人很功利,他接近尤蘇拉一是為了沾上這個曾經顯赫的家族以滿足他的虛榮心,二是因為他的叔叔就在尤蘇拉父親的建築公司工作,他希望這個婚姻能給自己的家裏帶來好處。他還很大男子主義,認為尤蘇拉作為女人就應該什麽都聽他的,所以他什麽事都限製尤蘇拉。以尤蘇拉的性格怎麽可能和一個總是管著自己的人過一輩子?
和沙提斯的婚姻尤蘇拉是用心經營了的,她花了很多心血想讓丈夫在美國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付出了金錢的代價,結果卻仍然是失敗的,這讓尤蘇拉傷透了心。
雖然大部分時間她表麵上還是樂嗬嗬沒心沒肺的,其實從我們的交談中我知道她一個人的時候想過很多。能在三十幾歲的年齡說出要個男人不如要條狗這樣的話,可見這些男人們給了她多麽大的傷害。
現在尤蘇拉把對生活的熱情都放在交朋友上。她很喜歡召集朋友們在她家裏燒烤聚會。從她送給朋友們的聚會邀請的郵件名單上可以看出隨著她在這裏工作時間的增長她的朋友圈子也越來越大。她真誠地邀請每一位朋友,燒烤晚會上她準備的食品豐盛,烤肉的塊頭可以用豪放來形容。因為她的朋友以印度人為主,以前每次收到邀請我都以各種理由推了。後來我和老公商量尤蘇拉邀請了很多次咱們也該去一次了。到了那兒發現她也有很多美國朋友,一直在忙著烤肉的老兩口就是她姐姐瑪麗的公公和婆婆。
她和幾個分散在不同城市的閨密常常約好到一個地方相聚,她們聚過的地方我知道的就有紐約,多倫多,堪薩斯等城市。住在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好朋友家裏,大家在一起嬉鬧,忘掉一切煩惱。每次從這樣的聚會回來她都特別興奮,拿出大量的照片給我們看,介紹照片上的每一個人和她們的故事。有一次為了看一個她喜歡的音樂家的音樂會,她和茹比提前幾個月訂了去多倫多的機票,就為了看上一眼那個音樂家。
由於我們部門的軟件係統開發和維護任務移到了印度,在美國隻保留管理的功能,絕大多數技術人員都不得不離開這裏了。尤蘇拉是在三月初得知自己即將被裁員的,我以為她會花些精力找新工作,對這個馬上就不需要自己了的工作就不用那麽在意了。在那最後的兩個月裏,我發現她工作比以前還努力。自從可以在家工作以來,她通常每周會在家工作一兩天。知道要離開了,她卻每天都到辦公室上班,而且每次開電話會時都聽見她認真地囑咐接替她的人遇到什麽情況應該怎麽處理。我對她說你不必那麽認真了,她說老板也說讓我集中精力找工作,可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工作,我在這個係統上做了九年,已經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我不忍心讓它出問題。
她走之前送的告別郵件表達了她對一起工作了多年的同事和這個工作環境的不舍之情,收件人的名單是我見過的告別信中最長的。她說我是從學校走進這裏的,你們中的很多人曾經像老師一樣教過我,很多人又和我發展成了生活中的好朋友。即將離開自己工作了九年的地方,傷感是絕對的。告別餐提前幾天就吃了,她不想在最後一天和大家說再見。我們互相留下了所有可能的聯係方式。
她三十五歲了。她單身。她失業了。她有各種貸款沒有還完。可她仍然樂觀熱情,關心朋友。前幾天我在Face Book上看到她寫的日記,關於她在去聖安東尼奧看姐姐的飛機上遇到的人和事,文字中充滿了少女的浪漫情懷。衷心地祝福尤蘇拉盡快找到新工作並找到真正屬於她的感情歸宿,從此工作生活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