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在哈佛談中西文化 ---- 內有佛耶比較
(2007-05-25 06: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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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可在網上找到,我是從儒家基督徒論壇(學術版)轉來的
吳宓日記:陳寅恪在哈佛談中西文化
1919吳宓日記,保存了他和陳寅恪的一些談話,在某日日記中有如下記載:
“午,陳寅恪來,所談甚多,不能悉記,惟拉雜撮記精要之數條如下:
一、
中國之哲學美術遠不如希臘,不特科學為遠遜泰西也。但中國古人素擅長政治及實踐倫理學,與羅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長處即修齊治平之旨;短處即對實事之利害得失觀察過明,而乏精深遠大之思。故昔則士子群習八股以得功名富貴,而學德之上,終屬極少數。今則凡留學生管學工程實業,其希慕富貴,不肯用力學問之急則一。而不知實業以科學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極隻或下等之工匠,境遇學理略有變遷,則其技不複能用,所謂最實用者乃適成為最不實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學,精深博奧者,亙萬古、橫九核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為根基。乃吾國留學生不知研究,且鄙棄之.不自傷其愚陋,皆由偏重實用積習未改之故。此後若中國之實業發達,生計優裕,財源浚辭、則中國人經商營業之長技可得其用,而中國人當可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國人以學問、美術等之造詣勝人,則決難必也。夫國家如個人然,苟其性專重實事,則處世一切必周備,而研究人群中關係之學必發達。故中國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學,而佛教則未能大行於中國。尤有說者,專趨實用者則乏遠慮,利己營私,而難以團結,謀長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誤謂中國過重虛理,專謀以功利機械之事輸入,而不圖精神之救藥,勢必至人欲橫流,道義淪喪,即求其輸誠愛國且不能得。
二、
中國家族倫理之道德製度,發達最早。周公之典章製度實中國上古文明之精華。至若周秦諸子,實無足稱。老、莊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國之哲學士,則淺陋之至。餘如管、商等政學,尚足研究。外則不見有充實精粹之學說。
漢晉以降,佛教輸入,而以唐惟盛。唐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實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與性理之學(Metaphysic),獨有深造,史救中國之缺失,而為常人所歡迎。惟其中規律,多不合於中國之風俗習慣。故昌黎等攻辟之。然辟之而另無以濟其乏,則終難遏之。於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若朱,皆深佛教者,既喜其義理之高明詳盡,足以救中國之缺失,而又憂其用夷複夏也。乃求得而兩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實,取其珠而還其櫝。才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書五經,名為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聲言尊孔避佛,實則佛之義理,已浸漬濡染。與佛教之宗傳,合而為一。此先儒愛國濟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諒之者也。故佛教實有功於中國甚大。
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國之學問,立時增長元氣,別開生麵。故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國,猶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其功至不可沒。而今人以宋元惟為衰世,學術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則實大誤也。歐洲之中世,名為黑暗時代,實未盡然。吾國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發明之也。
三、
自宋以後,佛教已入中國人之骨髓,不能脫離。惟以中國人性趨實用之故,佛理在中國,不得發達,而大乘盛行,小乘不傳。而大乘實粗淺,小乘乃佛教古來之正宗也。然惟中國人之重實用也,故不拘泥於宗教之末節,而遵守‘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訓,任儒、佛(佛且別為諸多宗派,不可殫數)、回、蒙、藏諸教之並行,而大度寬容(tolerance),不加束縛,不事排擠,故從無有如歐洲以宗教牽入政治,千餘年來,虐殺教徒,殘毒傾擠,甚至血戰百年不息,塗炭生靈。至於今日,各教各派,仍互相仇視,幾欲盡鏟除異己者而後快。此與中國人之素習適反。今夫耶教不祀祖,又諸多行事均與中國之禮俗文化相悖。耶教若專行於中國,則中國之精神亡。且他教盡可容耶教,而耶教(尤以基督新教為甚)決不能容他教(謂佛、回、道及儒[儒雖非教,然此處之意,謂凡不入耶教之人,耶教皆不容之,不問其信教與否耳])。必至牽入政治,則中國之統一愈難,而召亡益速。此至可慮之事。今之留學生,動以‘耶教救國’為言,實屬謬誤,又皆反客為主,背理逆情之見也。
(此條見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頁12,引吳宓1919年12月14日日記所載陳寅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