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鉤,河漢無聲。
中海側畔懷仁堂的燈光剛剛熄滅,坐落在另外一個地方的一幢琉璃瓦綠頂大樓即刻燈火通明。
總參謀部是中國450萬軍隊的大腦。這位身材瘦小、步履急促的四星將軍則是這棟古色古香建築物的大腦。
粟裕大將的座車駛出中南海,徑直開到總參謀部辦公樓。
交辦的第一件事:將中央軍委的作戰命令立即傳達下去。
然後,攤開、掛起一幅幅各種比例尺的東南沿海和太平洋、遠東地區作戰地圖,對福州軍區擬定的炮擊預案再次進行研究和審定。
一架強大、精確的作戰機器正式啟動,進入點火程序。
1949年,上海解放,粟裕受命組織攻台戰役。
40年過去,大陸方麵才將一直視為絕密的攻台計劃及未能遂行的情況披露於世。
粟裕領命之初,攻台形勢相當有利。此時,“蔣委員長”尚未從偌大一個大陸丟棄殆盡的教訓中清醒過來,而把他最後30幾萬部隊分駐海南、台灣、舟山三大島。戰略構想十分完美:以島嶼對抗大陸,三點成一線,海南扼製廣東、台灣俯視福廈、舟山鎖閉滬浙,退,可互為犄角鼎足依托;攻,可全線同時展開或突出某一重點。自然,粟裕對“委員長”的部署甚感滿意,你愈是分兵把口,愈有利於我各個擊破。他曾向毛澤東建議,必要時可考慮暫不攻擊較易攻取之舟山,而先攻最難打之台灣,台灣既下,統一中國的最後一道難題必將勢如破竹、迎刃而解。
麵對台灣的7個軍14萬驚弓之旅,粟裕初定以8個軍20餘萬人發起攻擊。計劃尚在呈報待批過程中,粟裕的攻台軍一部已分別在膠東沿海、長江口和天目山開始了模擬越海登陸及在台灣山區作戰的訓練。
“委員長”很快便覺察到了台灣本島的防禦力量太弱且兵源有限,於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把求助的眼神瞥向了日本,決計以重金招募日本炮灰。不久,一支兩萬餘人的日本雇傭軍開赴台灣。日本人再次登臨台灣,雖不是重演50年前的鯨吞強占,但用武士刀斬斷寶島與大陸的血脈卻如出一轍。
日本兵的頑強、凶悍、團隊精神和戰術精湛又是舉世聞名的,這使得粟裕在評估他們的戰鬥力時,就不能用1=l,而隻能用l≈3的算式來計算:如果兩萬日本兵約等於6萬國民黨兵,那麽6+14=20,台灣擁有的國民黨守軍戰力應以相當20萬人來看待。如是,原擬8個軍參戰已不夠,粟裕對戰役決心第一次做了較大修改,計劃投入攻台的兵力增加到12個軍、50餘萬人。1950年5月,四野發起海南戰役,殲敵3.3萬,拿下全國第二大島。但由於是無海空軍條件作戰,無法封鎖各港口和機場,致使薛嶽率近7萬人撤逃台灣。此時此刻,“委員長”作出了在他的軍事生涯中也許是最為艱難但也最為果斷的決策:三天之內,將舟山12萬守軍悉數秘密撤出,集中一切兵力,確保台灣基地。
從現象上看,三島已喪其二,轄地僅存台澎金馬,但台灣兵力陡增1倍,達40萬人,成為一顆名副其實、難以一口咬碎的硬核桃。粟裕迅速向所部發出指示:敵人已集中40萬左右的陸軍及其海空軍全部守備台灣,未來對台作戰將更加激烈與殘酷,原定以4個軍為第一梯隊的準備已不夠強大,需增加至6個軍。這是他對戰役決心做第二次較大修改。6月末,情報又偵悉台灣正加緊補充部隊,估計其陸軍在我未來發動攻擊時可達50萬人,海空軍亦得到加強。粟裕再向軍委和毛澤東報告:我在數量上已無優勢,但隻要能登陸成功,且能於突入縱深後站穩腳跟,仍可完成預定任務。為了更有把握起見,如能從其他野戰軍中抽出3~4個軍作為第二梯隊或預備隊則更好。至此,粟裕三度修改戰役方案,計劃參戰兵力達16個軍以上。
問題是,增兵較易,增船太難。粟裕掐指一算,為確保戰役勝利必須在四五小時以內有第一梯隊15萬人左右登陸,並有相當數量的運送第二梯隊船隻,而現手中所有船隻僅夠裝運4個加強師,為第一梯隊所需的一半,征船造船買船又均需時間。別無良策,再思三思,下決心向軍委報告:攻擊台灣須進一步準備,此役關係重大,我們對攻台作戰如無絕對把握,則不應輕易發起攻擊,而寧願再推遲一些時間。
就在此時,朝鮮戰爭驟然爆發,粟裕絞盡腦汁幾易其稿的攻台方案隻好無限期束之高閣,老將軍臨海嗟歎,將未能登陸台灣視為終生的憾事。
時隔八年,粟裕的一頭烏絲,已是黑白參半,他終於又等來了機會,再次編製對台灣實施打擊的作戰方案。雖然八年前的那一案如今派不上一星半點的用場,但畢竟這是對自己當年未能把勝利之旗幟插上那座島嶼的一種安慰和補償吧。
作戰參謀逐點介紹金門敵軍目標的方位、性質、防護力和我軍準備打擊的手段。粟裕總是聚精會神地聽,一般不插話。偶爾會突然發問,提出幾個問題,如:不要講“估計”、“可能”,你能不能肯定回答,胡璉指揮部的確切位置就是這裏?能不能再準確一些,金門的補給被切斷以後,糧、彈究竟可維持3個月還是4個月?是不是認真計算過,我們到底集中多少火炮,才能對料羅灣實行有效封鎖?等等。
炮戰,炮戰,雙方以炮為劍,隔著大海過招格鬥,自然,粟裕最關心的還是雙方大炮及炮彈的數量和質量。此時,金門擁有美式155毫米加農炮20門、155毫米榴彈炮96門、105毫米榴彈炮192門,共計308門。我軍105毫米以上榴彈炮223門、100毫米以上加農炮73門、100毫米海岸炮4門、130毫米海岸炮19門,共計319門。我方的優勢是在福建地區庫存炮彈甚多,共達89萬餘發,敞開打,足夠打半年以上。但由於遠程火炮較少,中程火炮多,鋼筋混凝土工事很少,土木結構野戰工事多,在大口徑火炮和永備工事方麵並不占優。粟裕沉吟良久,用鉛筆尖狠狠地敲擊桌子幾下:下決心再調大炮去,從全國調,立即調,火炮數量不超出金門50%,這仗寧肯推遲……
粟大將在對台、對金用兵問題上,再次表現出超常的謹慎。
采訪中,許多總參老人都說:對台慎言用兵,不似粟總風格,又恰是他的風格。
中國共產黨人在短短三年內,能夠遍掃六合,靖定天下,將曾經不可搖撼的蔣“委員長”席卷而去,請出大陸,成因多多,從純軍事角度看,毛澤東的韜略籌謀是其一,擁有一大批頂尖拔萃的統兵將才是其二。
解放戰爭,是粟裕軍事才華大放光彩的時期,華東戰場無數次生死鏖戰,均是由他與陳毅悉心謀劃,具體組織實施的。
軍事,是粟裕的終身職業。他像許許多多的專家一樣,精於本行卻拙於其他。他不善言辭,從不誇耀自己的過去,也不允許別人吹捧自己,他把在華東三野時兩讓司令的美德保持了始終。因此,他在世時,是屬於位尊而並不顯赫的類型,直到他1984年辭世後,人們對他的讚譽歌頌才如潮而來,悲慟哀悼緬懷的真情,感人至深。人們紀念他敬重他,一是他的品格,二是他的指揮。他的品格高風亮節,他的指揮如詩如畫。
粟裕指揮作戰的特點是:不循常規,不拘一格,知險而進,險中求勝。他認為,隻要有超出一半勝率的六七分把握,這仗就可以打,就值得打。蘇中七戰七捷、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濟南戰役,以至稍後的淮海大戰,莫不如是。當他摘取了一個又一個勝利之後,人們對他心悅誠服了,始知他走出的“險著”恰恰是事關全局的“妙著”。他求險,並非感情上的衝動和直覺上的魯莽,而是源於對敵我雙方實力的精確計算,源於對各種方案反複比較後擇取最佳的魄力決心。
但在對台用兵問題上,一向作風果敢潑辣、決策履險犯難的粟總是否過於謹慎了?高級將領中也有人竊議:如果在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之前,破釜沉舟、舉兵攻台,也可能……
粟裕說:不行!金門失利的教訓太深刻。不重視血的教訓就要流更多的血。
又說:中原逐鹿,兩軍對壘,“有把握”通常可理解為比50%再多一點的能夠打贏的可能性。而隔著一片大海作戰,六七分把握絕對不行,八分九分也不行,非十分不可!
又說:大海平平,一覽無餘,未來的攻金攻台之戰,是沒有多少“巧”可討的,就是磨盤碾秤砣,硬碰硬。不但要有數倍於敵的火力、數量優勢,而且要有足夠的船隻,保證第一、第二甚至第三梯隊的船隻。還要懂得潮汐、風向、登陸點的選擇。我們攻堅、野戰是行家裏手,但越海作戰是外行,憑老經驗想當然不行,要吃大虧。幾十萬人馬上去了,可能一鼓作氣一勝到底,也可能上不去,叫人家打下來,那就是無路可退全軍覆沒。
拿破侖說過:懂得戰爭基本規律的人可以做將軍。但也懂得戰爭特殊規律的人才是聰明的將軍。
粟裕,正是一位不僅著眼於戰爭的一般規律,而且時時在注意著越海作戰特殊性的將軍。
粟裕做指示,反反複複強調的就是兩個字:紀律!
“這次炮擊封鎖金門島作戰,是毛主席的戰略決策,海軍、空軍、炮兵參戰部隊,都由福州軍區前方指揮部統一指揮,都要無條件地服從指揮,要打就打,要停就停,令行禁止。不許各行其是擅作主張。
“發現特殊情況要及時請示報告,任何人不得貽誤。
“特別是處理美機、美艦問題,一定要遵守中央軍委的既定作戰原則,不出公海作戰,不主動攻擊美機、美艦,嚴守自衛。
“……”
粟裕用堅強的理智抑製住欲望的誘惑,附加了諸多的限製詞“不”。他著眼於炮擊金門最大的特殊性:這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軍事較量,而是一場政治仗。
瞄準那個海島的弓弦,正在一厘一毫地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