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1月 文匯報
鬆山戰役主攻部隊劃帆布舟渡越怒江向日軍進攻(照片為1944年5月29日美軍記者拍攝)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上,有三次日本軍隊被全殲的戰役,它們分別發生在滇西的鬆山、騰衝和緬北的密支那。其中1944年的鬆山戰役,直到今天知道的人仍不多。在那場戰役中,國民黨軍隊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麵對中華民族共同的敵人——日本侵略者,都曾為捍衛自己的祖國浴血奮戰、流血犧牲,他們都是中華民族的熱血男兒。
軍隊作家餘戈用4年時間,親赴鬆山踏訪尋覓,以嚴謹的曆史態度和日記體形式,記述了60多年前那場在最無名的地方發生的最慘烈的戰鬥。
——編者
引子
在Google地圖網站提供的美國衛星地圖中尋找鬆山,橫跨怒江的惠通橋西岸可以找到“臘猛”這個地名,其北側緊傍的一座大山即為鬆山,主峰海拔為2200米。當年據守鬆山的是日軍第56師團步兵第113聯隊主力,他們在嵩山構築了堅固的半永久性工事,常駐兵力約3000人,方圓數十裏都在其炮火控製之下,日軍曾將鬆山陣地稱為“東方馬其諾”。
為了攻克這片十餘平方公裏的土地,1944年6月4日至9月7日,中國軍隊與日軍共30000多人在這裏經過了整整三個月、數十場慘烈的爭奪廝殺,付出了近萬人的傷亡代價。
美軍將成噸炸彈傾斜在鬆山上
6月4日,步兵發起第一次攻擊的日子
擔任鬆山主攻任務的是第71軍新編28師,這是一支養精蓄銳之師,士氣空前旺盛。據該師副師長王治熙回憶:“6月1日晨,在炮火猛烈轟擊掩護下,第82團、83團及師直屬部隊在攀枝花和惠通橋附近兩個渡河點,第84團在三江口渡河點一舉渡過怒江。”
6月4日6時40分,新28師師長劉又軍下令:“第82之第3營為右翼,展開於沙子坡一帶;第82團之第1營為左翼,展開於小董甕及5600高地;第82團之第2營為預備隊,位置於連廠;第5軍山炮營之第8連,在連廠東北端占領陣地,並保持重點於左翼,協同怒江東岸炮10團向臘猛街及竹子坡攻擊。”鬆山外圍戰鬥打響了。
7時許,西邊傳來的轟鳴聲越來越響,美軍第14航空隊的4架B-25中型轟炸機呈菱形編隊,懾人出場了。我東岸炮兵則零星開炮,以彈著點為飛機指示轟炸目標。美軍大兵撳下了紅色的投彈按鍵,重磅炸彈連串落下,轉瞬間,森林茂密的鬆山被煙塵和火焰所籠罩。而後,B-25轟炸機編隊返航,將這片煙火世界交給了地麵部隊。
竹子坡,位於鬆山南側約4000米處。由於距離主陣地較遠,日軍隻駐有大約一個中隊,並已預先準備在遠征軍攻擊猛烈時放棄,縮回鬆山。
果然,在我炮火猛烈攻擊下,日軍抵擋不住,撤往臘猛街。午後,第82團便占領了竹子坡,從這裏可以眺望北麵不遠的陰登山。
這時,陰登山後鬆山主峰上日軍的山炮,開始向竹子坡遠征軍射擊。東岸遠征軍炮兵當即延伸炮火予以壓製,一枚枚帶著呼嘯的炮彈向敵陣地飛去,鬆山上頓時白煙滾滾,煙霧遮天蔽日。又一波次B-25轟炸機編隊及時趕到,再次將成噸的炸彈傾瀉在鬆山上。在我優勢火力壓迫下,日軍再一次沉默了。這給攻擊部隊的將士增添了很大的信心。
陰登山遠看像一座扣著的大鍾,山頂有一個約為三十度的緩斜坡,接下來是六七十度的陡坡。陡坡森林密布,但山頂緩斜麵的樹木卻被敵人砍光了,用這些木料修築堡壘,又可掃清射界。山頭上有幾個地堡的射擊孔,從望遠鏡裏隱約可見。後來攻擊部隊才知道,這是用以吸引我軍火力的偽裝。經過十幾天飛機、重炮的猛轟,遠征軍將士以為陰登山上的敵人工事大概被摧毀得差不多了,其實大多數地堡雖然彈痕累累,但依然沒有喪失作用。
陰登山下便是臘猛街,這裏駐有日軍一個中隊。
陰登山北麵緊連著鬆山主峰(其間直線距離約1000米),它是鬆山的前沿屏障,可得到鬆山諸峰從左、中、右三個方麵的火力支援。山坡上樹木森森,到處都是暗堡,眼看不到,炮轟不著。
這天傍晚,第82團在竹子坡構築臨時工事,以防日軍來襲,準備第二天向臘猛街、陰登山進攻。第71軍山炮營也隨步兵到達,在竹子坡選好陣地,進行試射。
當夜11時,第82團團長黃文徽正在召集戰前會議,下達明天進攻的命令。附近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是連發,各種槍聲密如連珠。原來,是第7連一位姓李的排長帶著一班巡邏哨與前來偷襲之敵遭遇。當時,大約有四五十名日軍已經摸到第82團指揮所附近,聽到人聲便潛伏路邊。我一名巡邏兵走近,被敵一軍曹躍出用刺刀刺穿胸膛,驚叫一聲,倒地死去。李排長在他身後七八步,夜黑看不清,以為他摔倒了,便把右肩背著的美式“湯姆遜”衝鋒槍甩到左手持著,疾步上前,準備去拉那個士兵。此時,突見一個黑影用步槍向他刺來,李排長往左一閃,右手一把抓在了敵刺刀與步槍槍口之間。他左手打開衝鋒槍保險時,日軍已經先發了一槍,把他的小拇指和無名指打飛了。他咬住牙關,用三個指頭死握住敵槍不放,左手將衝鋒槍抵住日軍胸膛,一梭子彈全部打進了敵人的心髒。接著,又向隱蔽的日軍掃射,我巡邏兵也一齊開了火。日軍偷襲被我粉碎,遺屍6具,狼狽逃走。
楊敬財:書寫戰場傳奇的英雄
7月5日,第8軍對鬆山首度攻擊
第8軍對鬆山首度攻擊的主攻部隊為榮3團的第1、2營及第82師第246團。拂曉前3時15分,軍長何紹周下令炮兵集中火力轟擊鬆山、大埡口、滾龍坡,施行區域性破壞射擊。在鬆山下方千餘米處叢林中待命的我衝擊部隊,感到了來自大地深處的震顫,過去在日軍炮火下吃的虧太多,現在完全有理由相信日本兵正在絕望地狂吼,亂竄,接著被炮火撕碎。
5時,榮3團依炮火射擊的效果,以第1營在右、第2營在左,開始從鬆山東坡向山頂運動,部隊成戰鬥隊形交替掩護前進。此時正值雨後,坡陡崖懸,路滑地爛,泥濘的山坡猶如潑了油一般,戰士們手腳並用地朝山頭攀爬,開始感覺困難,但不時遇到濃霧,對麵看不見人,而且又有粗大的樹木遮蔽,對我軍的進攻很有利。在開闊地帶,戰士們以樹枝偽裝匍匐前進,進入山霧或有樹木遮蔽時則躍進快跑前進。進入距敵陣地300米處,待炮火延伸後,各營連躍進,一舉突入敵陣,於5時40分占領了子高地前沿陣地。
但因敵子高地堡壘堅固,我炮兵火力未能完全破壞。敵堡壘中,原先在下層工事躲避炮擊的日軍此刻已進入射擊位置,一時間各方交叉火力向我軍猛烈射擊。40分鍾後,榮3團攻擊部隊傷亡甚重,無法立足,不得已,難以堅守的部分又退下來,在鬆山主峰下約百米處的山腹隱蔽,就地構築簡易工事潛伏,準備再行攻擊。
據榮3團上尉副官崔繼聖回憶:在這次戰鬥中,從右翼前進的第1連被日軍發現後,以炮火和機槍近距離向我射擊,一連的官兵大片大片地倒下,連長受傷,部隊開始潰散。突然,位於攻擊部隊後方的軍直上士號長楊敬財站起身吹響了衝鋒號,正在臥倒避彈的士兵,精神倍增猛然奮起,意欲潰退的士兵立即回頭向敵陣地衝去。日軍忙集中火力向楊敬財射擊。霎時我軍殺聲四起,壓倒了敵人的槍炮聲,越過了敵人的鐵絲網和各種障礙物及戰壕,從右翼衝上了子高地前沿,和衝出來的敵人展開了白刃戰。
就在這時,幾個一直隱蔽的側麵敵暗堡突然吐出了火舌,向我第1連掃射,眼看我軍又要被擊退。楊敬財掛起軍號,雷聲似地大吼:“一連的弟兄們跟我來!”抽出背在身後的大刀片揮舞著率先衝上敵堡。噴火手用火焰噴射器抵著敵堡槍眼噴射,隻見堡內幾個火球衝出來,在地上來回滾動,發出可怕的慘叫。楊敬財和戰士們用大刀片對渾身冒火的日軍一陣猛砍,隻見幾個日軍的頭像西瓜似的,滾落在地上。我軍占領了前沿陣地。
這次戰鬥,共消滅日軍三十餘人,繳獲機槍3挺。楊敬財破格被提升為上尉,可謂鬆山戰役中第一個書寫了戰場傳奇的英雄。
中國軍隊第一次取得全勝的攻堅戰
7月7日:對滾龍坡陣地發起強攻
清晨,第82師師長王伯勳下達了作戰命令:第245團第3營迂回於敵左側背(黃土坡)牽製吸引敵兵力;榮3團並指揮榮2團第3營包圍攻擊子高地;第246團一部攻大埡口、紅木樹之敵,主力由小利刹(亦寫作小利色)、核桃箐一線進攻滾龍坡甲、乙、丙、丁、戊5個高地。怒江東岸重炮兵及第7l軍山炮連以主火力破壞滾龍坡;一部破壞鬆山陣地,而後以一部壓製醜、寅、卯高地增援反撲之敵。第5軍山炮連歸第246團直接指揮。
傍晚17時開始,怒江東岸和竹子坡炮兵集中火力轟擊滾龍坡陣地。19時,第246團主力利用炮擊成果,從西南方向核桃箐、紅木樹一線對滾龍坡發起攻擊。初期進展順利,20時一舉攻占了丙高地,隨即突擊乙高地而占領之。但丁、戊兩高地上的敵堡壘難以攻克,許多士兵被來自堡壘中的“火鐮”攔腰割倒,整個部隊隊形頓時大亂。由於步兵過於接近堡壘,加之天已薄暮,因觀察受限我直瞄戰防炮無法支援,而敵側防陣地卻毫無顧忌地襲擊進攻部隊,並以強大的火力阻斷增援。第246團尚還來不及重新組織起隊形,幾十名日軍已衝出堡壘對我實施反衝擊,使部隊傷亡慘重,隻得於拂曉退回公路南側,就地構築工事。該團另一部攻擊大埡口,已接近敵3座堡壘,因主力之攻擊未達預期成果,受敵交叉火力之射擊,無法立足,於次日拂曉退回。在美軍顧問團的記載中,這次進攻使日軍“感到驚訝”,“幾乎在將要奪取全部要點時功敗垂成”。
在鬆山主峰東坡,榮3團趙發畢團長親率3個連隊,利用炮擊成果進行正麵強攻。戰場上硝煙彌漫,槍彈曳光飛舞,雙方互投手榴彈,火光不時升空。19時,一舉突入山頂。但堡壘仍攻擊不下,而四周日軍的側射火力密集,使進攻部隊無法擴張戰果。
入夜後,槍聲稀薄,次日淩晨僅有5名傷兵退回,先頭營的其餘200餘人均無動靜。據傷兵報稱,子高地中央有一大地堡,攻至該堡壘近旁,敵緊閉堡壘門戶,沒有活動,而四周暗堡輻射火力不時襲來,密不透風,因難以固守隻得退回。從陰登山頂部向巳高地攻擊的榮2團第3營,也無進展。第8軍兩度進攻,均以衝擊日軍主陣地為目標,未達到預期效果。
何紹周親臨一線觀察後,召集師團長們研究對策,總結改進戰術。根據進攻情況判斷,不能僅以占領製高點作為目標,因為占領敵人陣地毫無用處,反倒成了負擔,必須攻克其堡壘,全殲守敵,才能真正占領陣地。對進攻重點,仍決定以主力攻擊滾龍坡,再求逐步推進。
抗戰7年以來,中國在各戰場基本上取守勢作戰,很少進行攻勢作戰,鬆山戰役(包括密支那、騰衝戰役)是中國軍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取得全勝的攻堅戰。
10名炮手組成敢死隊
8月1日:這天的戰事格外慘烈
上午,戰事的焦點集中在鬆山主峰子高地前沿。據榮3團上尉副官崔繼聖回憶:這天清晨,第8軍副軍長李彌就來到榮3團前沿的第1營指揮所,召集團、營、連、排、班長等,討論解決當前戰鬥困境。他說:“現在必須立即攻占子高地右翼的敵堡,從那裏挖掘地道直通子高地母堡下層,裝入TNT炸藥炸掉子高地,才能全勝。這樣必須有一位勇士身背炸藥去炸掉右翼敵堡。”副軍長李彌話音未落,當下站起一個鐵塔似的大漢,操著湖南寧鄉口音,高舉右臂:“報告李副軍長,周漢祥願為祖國收複失地獻身炸敵堡!”他勇敢沉著地把炸藥包捆縛在身上,奔向敵堡。說來湊巧,當時大霧彌漫整個陣地,對麵看不見人。周漢祥機智地乘著濃霧,利用地形地物,閃電般地鑽進了敵堡內,隻聽得震耳欲聾的轟隆一聲巨響,濃煙滾滾,敵堡內的日軍士兵血肉四濺,機槍啊,擲彈筒啊,軍用物資啊,罐頭啊,一起飛舞在天空。周漢祥在炸毀敵堡時,光榮地犧牲於敵堡內。戰士們趁著滾滾的濃煙一擁而上,將勝利的旗幟插上了敵堡。
午後,戰事焦點轉向滾龍坡。將山炮推進到300米處抵近摧毀堡壘這一招,發揮了顯著效果,將滾龍坡日軍逐漸壓迫在了乙高地大堡壘後。現居台灣的黃埔第18期生王榮年先生,曾是當日指揮大炮“拚刺刀”的指揮官,當時為第71軍山炮營第2連觀測員。據他回憶:
7月31日,軍長何紹周命令由該連組成一支“單炮敢死隊”,利用夜色從竹子坡潛入滾龍坡西南日軍陣地前,以近距離直接瞄準摧毀其工事,協同步兵攻擊。
敢死隊組成後,由王榮年帶隊。黃昏薄暮,軍長何紹周親臨敢死隊,說:“你們必須完成任務,這是整個戰鬥的關鍵,能打下滾龍坡,就可攻下鬆山,就可打通滇緬公路,就可獲得美援,就可獲得抗戰的最後勝利。你們一定要勇往直前,不要瞻前顧後。說明白一點,我已為你們的後事作了妥善的安排,請你們一定放心!”
敢死隊由10名炮手組成,攜帶75毫米山炮1門、炮彈30發,將火炮分解為6個組件,分別由8匹騾子馱運。入夜時出發,敢死隊一行沿山坡溜下拉孟川,眾人銜枚疾行,卻因無路可循,又不能使用照明器材,隻得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爬坡時,有1匹馱騾失足滾落崖下。因為馱騾載著一個山炮組件,丟了它山炮就成了廢物,王榮年憂心如焚。隊員們又滑下山崖搜尋,終於找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上山梁。
拂曉之前,敢死隊距目標已不遠。這時山頭上大霧彌漫,大家隻能摸索前進,估摸著已到達目標區,就趁晨霧掩護,將火炮卸下進行組合。這時天已微明,大霧略散,王榮年這才驚愕地發現,日軍主碉堡就在眼前,感覺就是100米左右。眾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大霧掩護,剛才肯定會被日軍發現,可能早就被其機槍火力消滅了。王榮年趕緊命令瞄準手確認目標,炮手裝好藥包,將信管裝好,完成射擊準備。而後對準日軍主碉堡之射擊口,快速連續發射,不到十分鍾,就把30發炮彈打光了。王榮年看到,炮彈幾乎全打在了碉堡射孔周邊,有的還鑽進了碉堡裏爆炸,一時間土塊木頭汽油桶齊飛,硝煙衝天,日軍全無反擊能力。
從下午3時開始,各個陣地都處於激戰之中。日軍在滾龍坡雖然布置有兩門105毫米榴彈炮,但地下交通壕裏儲備的500發炮彈早已被我炮火摧毀,已成了沒用的擺設,毫無還手之力。據日軍上等兵森本謝回憶,他是25日隨安河內正幸少尉的軍旗護衛小隊從裏山陣地趕來增援本道陣地的,到這天,這支擔任預備隊的軍旗護衛小隊隻剩下9個人,遠征軍利用隱蔽地形不斷逼近陣地,投出手榴彈,在大聲呼喊中一次次攻入陣地。
一個營僅剩下十餘名士兵
8月7日:半天就付出慘重代價
所謂鬆山主峰,在第8軍的作戰指揮地圖上,分別是指子、醜、寅、卯及辰、巳、午、未這兩組8個山頭,當地人謂之大、小鬆山。其中,子、醜、寅、卯被日軍稱為關山陣地、音部山陣地,辰、巳、午、未為裏山陣地、戰鬥司令部陣地,前者海拔比後者平均高出約40米,中間隔著一個馬鞍形的窪地。我軍欲爆破子高地,所選定的坑道入口在其北偏東位置,為分散子高地日軍注意力,牽製性攻擊就必須指向其南部的這些陣地。
對上述陣地的攻擊出發位置,為我軍已占據的陰登山頂東、南、西三麵,海拔大致等高,相距不過數百米。
7日天氣轉劣,從清晨起即雨霧彌漫,至中午12時才放晴。我炮兵隨即開始炮擊,至下午1時,中央隊步兵發起攻擊。
經曆此戰幸存下來的第246團第3營(該營與敵鏖戰達3小時之久)老兵高有旺,多年以後的記憶中還存留著令他終生刻骨銘心的一幕。
高有旺是龍陵人,盡管直到大反攻前夕才參軍,但一下子就遇上了打鬆山這樣的空前惡戰。高有旺記得那幾天雨下得很大,他穿著草鞋、扛著“中正式”步槍跟著老兵們爬山,爬到未高地下已是周身泥濘,頭上也早已是一片火海彈雨。高有旺臉色慘白有些緊張,班長好像是重慶巴縣人,連踢了他兩腳,口裏罵:“龜兒子等哈兒跟到我。不準亂跑!”其實班長原先是排長,隻因為鬆山打了一個多月無果,蔣介石發了火,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率多名高級將領趕到一線督戰,命令第8軍師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一律降一級帶兵上陣。
信號彈在怒江上空升起,對岸炮兵弟兄奮力開炮轟擊,為尖兵團掃清障礙。炮火一停,班長猛然跳起高喊:“快衝!”高有旺緊握步槍直起身來,跟在班長身後往山上衝去。山頂原先茂密的鬆林已被炸得全無蹤跡,裸露在地表的除了一堆堆士兵屍體,就是被血浸紅的黃土。日本兵躲在很深的戰壕裏瘋狂射擊,高有旺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等他抬頭一看,衝在前麵的弟兄倒了一大片。班長趴在前麵不遠的地上破口大罵“龜兒子!”,子彈在頭上嗖嗖地飛,班長命令大夥扔手榴彈,炸一陣就爬起來往前衝一段,再趴下投彈……漸漸地高有旺覺得離日本兵很近了,因為前方最多10米的地方就是一張張醜陋的麵孔在盯著他,不停地朝他打槍。班長抄起一把軍用鐵鍬大喊“上刺刀!”,緊接著便跳起來衝向日軍戰壕。高有旺來不及多想,裝上刺刀也跳起衝進幾米外的戰壕,剛一落地就覺得腳下軟綿綿的,一看踩中了一具日軍屍體。
一個矮個鬼子端著裝有長刺刀的步槍狠命地朝高有旺刺來,高有旺閃身一躲,手裏的“中正式”步槍也刺了個空。小鬼子丟了槍一把將高有旺抱住摔倒在地,翻身騎上來死命掐住高有旺的脖子;高有旺看著麵前這張齜牙咧嘴的醜臉心裏反而不怕了,雙手在地上亂刨,抓起兩把土就往鬼子臉上抹去,鬼子拚命躲閃著,終於忍不住騰出一隻手去擦眼,高有旺順勢一個翻身將鬼子壓在身下,一手掐住其脖子一手握拳狠命朝他臉上揍。班長大步趕過來,鐵鍬起處,小鬼子腦漿迸裂……
在該營與日軍激戰期間,第8軍指揮部急令滾龍坡方向的第308團派一個連前往救援,可惜為日軍殘兵襲擾,未能及時到達。最後該營傷亡過半,無法支持,至黃昏突圍而出,僅剩下十餘名士兵。
濃煙裏日軍屍體漫天飛舞
8月20日:大爆破,老兵們最光榮的事
爆破鬆山子高地,後來成為參加此戰的老兵們一生最感光榮和自豪的事。
第8軍工兵營第l連3排7班老兵張羽富回憶:早上,天氣突然放晴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讓大家開開眼界。太陽從怒江東岸升起來,把鬆山子高地照得通紅。我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彈,步兵又佯攻一陣,目的是把更多的敵人吸引到子高地堡壘中,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
子高地上的關山陣地,由日軍步兵第4中隊中隊長過義夫大尉率兵把守,最初有步、炮兵70多人,經過連日激戰,此時已減員約一半。
這天早晨,在我軍炮擊間隙,戰壕裏的日軍衛生兵石田在查詢有無受傷人員時,看到不遠處的鳥飼久一等兵呆呆地數著落在頭頂的炮彈數,當他數到2000發就再沒數下去了。山上一棵樹也沒有了,交通壕也被炸塌,沒有藏身之處,日軍士兵隻能趴在有坑窪的地方躲避。這天,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第11集團軍司令長官宋希濂都趕到了鬆山,與幾位美國將領和高級顧問在竹子坡指揮部眺望子高地。
點火位置位於子高地東北坡下的榮3團指揮所,距子高地約500米。榮3團上尉副官崔繼聖陪同美軍聯絡官溫夏克少校來到這裏,見到了團長趙發畢和從保山機場剛歸建的本團第3營營長陳載經等,大家格外高興。鬆山子高地之敵劫日已定,又到了“榮譽團”官兵大顯身手的時機了,每個人都很興奮,連日來受挫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掩蔽部內,放著10部用電話機改裝的點火機,軍工兵營營長常承隧站在一旁默默地吸煙。通常爆破隻需一兩部點火機,今天為了防備不測預備了10部。趙發畢、崔繼聖等人也相繼走到一部點火機旁,握住了搖柄。
在掩蔽部外,還備份了一套常規的導火索引爆裝置。軍工兵營第2連1排中士班長羅長慶奉命點火。他回憶說:“這是150公分長的緩燃導火索,每秒鍾燃1公分,就是說,點燃火後,我有兩分半鍾飛跑著離開點火點,所以我不慌。我身後是我們連朱連長,他和何紹周軍長對過表,分秒不差的。他背著電話機,隨時待命叫我點火。我蹲在坑道裏,一手捏著導火索,並把火柴頭按在導火索上,一手捏著火柴盒(導火索隻能借火柴頭瞬間爆燃的能量才能點燃,明火無法點燃)。隻待連長做一下手勢,我就嚓地一下,叫狗日的日本鬼子化成一堆灰!”
9時15分,軍長何紹周在竹子坡通過電話下令:“起爆!”老兵張羽富看到,工兵營長常承隧猛吸幾口煙,然後扔掉煙頭,手有些顫抖,狠狠搖動引爆裝置。與此同時,榮3團團長趙發畢、崔繼聖等人也用盡全身的力量猛搖手柄。在掩蔽部外麵,班長羅長慶也隨著連長的口令點燃了導火索,而後轉身向後跑。
老兵張羽富說,開始似乎沒有動靜,過了幾秒鍾,大地顫動了一下,接著又顫動幾下,有點像地震,團指揮所掩蔽部的木頭支架“嘎吱嘎吱”地晃動起來。站在外麵的榮3團第3營7連中尉副連長楊金繼看到,一股力量衝天而起,把主峰整個大碉堡托起數米歪斜地栽倒在山頂上。同時,一股濃濃的煙柱從子高地躥起來,煙柱頭上戴一頂帽子,很像多年以後在電影裏看到的原子彈爆炸的蘑菇雲。濃煙中可見日軍屍體、樹幹、汽油桶、槍炮以及無數的軍用物資和裝備,漫天飛舞。煙柱足足有一兩百米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聲音傳過來時,卻不及想象的大,還沒有飛機扔炸彈震耳,有點像遠方雲層裏打雷那種悶響。
崔繼聖說,這時掩蔽部內外的官兵爆發出激動人心的口號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通滇緬公路!打回老家去!收複祖國的一切失地!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中國勝利萬歲!……”大家互相緊緊擁抱,每個人臉上都淌著熱淚。
日寇的末日已經到來
9月7日:對於敵我官兵來說,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
天亮前,在我軍合圍逼迫下,全部鬆山日軍已被鎖定在橫股陣地、鬆山(1、2號高地)和西山斜麵這一三角形區域內。
淩晨,在被包圍的橫股陣地,日軍重傷員和慰安婦縮在泥濘不堪的“[”字形大戰壕裏,以為這裏位置低,遠征軍觀察不到,也許有生存的希望。
然而,他們得到的卻是升汞片——按既定“處理”方案,由衛生兵給每人發放。石田說自己盡管同情這些傷兵,但除了口頭安慰兩句外,也別無他法。但許多重傷員都拒絕喝這些藥片,寧願自己用手榴彈自殺。
7日拂曉時分,在我軍一陣猛烈的炮火覆蓋後,榮3團、第245團分別從坡頂和山腰,協力清掃鬆山和西山斜麵殘留日軍。榮3團猛攻3號高地穀地內右側暗堡,第245團全力猛撲3號高地斜麵之堡壘,兩團長親自督戰,官兵前仆後繼,壯烈空前。激戰30分鍾後,榮3團以步兵利用敵堡射擊死角,靠近後用集束手榴彈塞入射擊孔,將敵堡占領。
榮3團於是抽出在3號高地所有兵力,增加於1號高地。第245團複以全力協助榮3團掃蕩1、2、3號高地反斜麵之敵。日軍無側防火力支援,主堡動搖,各部隊協同圍攻,終於在10時將1號高地占領,殘敵紛向坡下的馬鹿塘潰退。
西山斜麵之敵被我清掃後,橫股陣地日軍就失去了左側製高點的火力支援。連日來被阻擋在馬鹿塘前的我第103師部隊,在第307團團長程鵬統一指揮下,如開閘泄洪般沿公路撲向敵陣地。13時,該部官兵不顧犧牲,尤以師部特務連為最,冒著日軍熾盛火網,一舉突人馬鹿塘敵陣地。頑敵仍據壕死抗,雙方白刃相搏,反複衝殺,我軍雖傷亡枕藉,士氣則愈戰愈奮。
14時,已肅清黃土坡之敵的榮3團沿公路循右側向馬鹿塘進攻;第245團向左迂回,聯合第103師右翼,圍攻馬鹿塘。日軍見三麵圍攻迫近,難以抵抗,殘兵約40人分兩路向怒江壩及邦曼方向潰逃,卻遭我預先迂回至橫檔的第246團彭劍鳴支隊及師偵察排迎頭痛擊,他們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來。(摘自:《1944:鬆山戰役筆記》 餘戈 著 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