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1月6日14時35分,中國人民誌願軍空第8師9架圖-2轟炸機從於洪屯機場起飛,對位於鴨綠江口外朝鮮西海麵的大和島進行轟炸。對大和島的轟炸共進行了3次,統稱為轟炸大和島。這是新中國空軍第一次使用轟炸機作戰,也是第一次轟炸外國軍隊占領的陣地。在第三次轟炸中,有15人犧牲。對於新中國空軍而言,這是極為慘烈的損失。而直到現在,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由於參戰人員經驗不足,以卵擊石造成的悲劇。
突襲打掉美方談判籌碼
1951年7月10日開始的朝鮮停戰談判,一直處於僵持狀態。美方代表稱,朝方需以開城地區的土地為代價,換得聯合國軍從西部海島撤軍。誌願軍於是決定收複這些海島,以打掉美方的談判籌碼。這些島嶼包括大和島及周邊。傳統的說法認為,這裏是美韓軍隊重要的前哨陣地,島上擁有情報人員及大功率雷達、對空情報台和竊聽裝置。但是來自“航空兵25師、23師戰友論壇”的帖子《回憶轟炸大和島及空戰的爭論》裏則提及:“在大和島及附近各島上隻有500多人的朝鮮反共遊擊隊,沒有韓國部隊,而英美官兵在11月6日當天也隻有兩個人,是聯軍特種作戰部門派在此區的指導顧問。大和島上更沒有雷達站或監聽站等設施,聯軍最北邊的雷達站設在大同江口的椒島,還在此地以南百多公裏外。”
兩軍尚處於停戰談判中,戰鬥已打響。該次戰鬥計劃由誌願軍第50軍148師登島,誌願軍空軍第8師24團從空中配合,對地麵部隊進行火力支援。
20歲的李清揚是第一次轟炸編隊左下方中隊長機的領航長,他曾作為社會進步青年被招入航校,新中國的航校學員均來自進步青年或文化程度高的陸軍官兵,目標是解放台灣。
李清揚和其他34名執行任務的機組人員都是新中國第一代飛行員,他們在航校學習不到一年,戰鬥科目訓練不足20小時。唯一有作戰經驗的大隊長韓明陽從東北老航校畢業。
出征前,機組人員每5個人一組坐在一起,用偵察科的大相機照相,然後再剪成5張單人照片。這種戴著沒有帽徽的棉軍帽的單人半身照,被稱為“烈士照”,為防止犧牲後的追悼會找不著照片而預備。每位參戰人員還拿到5000元朝鮮幣和寫有中朝兩國文字“我是中國誌願軍空軍”的布條,以便在跳傘生還後使用。
1951年11月6日,臨近16時,轟炸機編隊飛抵大和島上空,進入轟炸航程起點,李清揚隨著大隊長機一起打開彈倉,看到長機的彈倉下有“小黑點”露出,李清揚立刻摁下投彈電門,並馬上拉起投彈手柄,這樣做是防止電門失靈,錯過投彈時機。接著,李清揚開啟照相機電門,拍攝轟炸效果照片。但飛機上的膠卷都是繳獲來的,已經過期,什麽影像也沒衝洗出來。
雖然沒有圖像證明,但戰報顯示,此次誌願軍共投彈81枚,命中率90%。由於襲擊突然,沒有防備的敵機未來得及升空阻攔,雖用高射炮還擊,但誌願軍飛機無傷亡。新中國第一次使用轟炸機突襲大獲成功。
11月29日,誌願軍空10師夜航大隊奉命夜間轟炸大和島旁的敵軍軍艦,但飛到指定區域後,1號機投下照明彈照亮海麵,沒有發現敵艦。為保證安全,上級命令各機不能任意改變航線,機組隻好將炸彈投在預定海區,第二次轟炸結束。
早到了4分鍾
1951年冬,和11月6日第一次轟炸相比,11月30日出征的戰前準備要熱鬧許多。第一次轟炸任務下達時,隻有大隊長韓明陽機組的四個人在場,再由韓明陽向執行任務的另外32人傳達,其他人概不知曉。而第三次轟炸行動,整個於洪屯機場都知道誌願軍轟炸機要再去教訓美國人。
出戰前三天,機場的高音喇叭開始宣傳鼓動,時常鑼鼓震天。“空軍很多人都是陸軍轉來的,那時還不知道空軍政治工作怎麽做,戰前動員還是用陸軍那一套。其實戰鬥意誌也不是這麽搞幾下就起來的。”參加過第一次轟炸的李清揚說,“第一次沒有這麽搞聲勢,也可能是被勝利衝昏頭腦了。”
11月30日起飛前,指揮部將原定的轟炸目標改為島上的燈塔,據說美軍指揮所就在燈塔內。由於此次轟炸目標小,指揮部臨時將轟炸隊形由“品”字型改為3個中隊前中後排開的縱隊,這種隊形可由每架中隊長機自行瞄準轟炸目標,有利於提高命中率。
14時10分,機場塔台指揮員下令起飛,比原定時間提早了20秒。
而飛機編隊由“品”字型改為縱隊後,減少了編隊集合時間,先起飛的飛機不用在空中兜圈子太久等候後起飛的飛機,亦使得編隊早於原定時間向目的地飛行。
編隊通過奉集堡時,3個中隊的領航長都發現比原定到達該區域的時間提早了。
大隊長高月明下令減速,耗掉時間。但圖-2轟炸機在空中的速度是每小時360公裏,最小平飛速度是每小時300公裏,一直減速,飛機堅持不住了,開始往下掉。編隊隻能恢複原定速度飛行。而我國東北處於西風帶,往大和島飛行是順風,耗時的計劃更加無法實施。
作為戰區空軍最高指揮機構,中朝人民空軍聯合司令部(簡稱空聯司)指揮所並未發現轟炸機編隊會提早到達,為轟炸機編隊護航的空2師4團仍按原定時間起飛,未能按計劃在草河口至鳳凰城的鐵路上空與轟炸機編隊匯合。直到飛過鳳凰城,接近安東時,空2師4團才追上轟炸機。結果聯合編隊通過安東上空時,仍比規定時間提前4分鍾。執行戰區掩護的空3師殲擊機不知道其中的變故,仍按原計劃起飛。早到的4分鍾使得混合機群最終失去了噴氣式殲擊機的掩護,給這次轟炸行動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雖然戰爭結束已經快60年了,彼時任第二中隊長機領航長的吳清江仍認真地為《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畫圖、寫公式,詳細講解編隊提早到達的原因,因為多年來的質疑從沒停止過。很多人認為早到戰區4分鍾,錯過和護航的戰鬥機匯合,是轟炸機部隊遭到襲擊重創的重要原因。而在許多空軍的戰史、教材中,對於這“4分鍾”隻字未提,或是一筆帶過,導致“4分鍾”顯得更加神秘,更像是這些初出茅廬的飛行員業務不精造成重大犧牲的證明。甚至有說法認為這是求勝心切所致。
“有些沒參戰的戰友也不理解,後來我一解釋他們就明白了,不是機組人員的問題。”吳清江說。但是幾十年中,幾位幸存下來的老兵幾乎沒有解釋的機會。犧牲的15名戰友,更像是中國空軍的一種標誌性榮耀,至於犧牲的原因,早已被描述為慣有的壯烈。
5分鍾,犧牲15人
現旅居加拿大的飛行員陳忠純通過近些年美國出版的書籍中得知,美軍得到了誌願軍的轟炸情報,並派出了美國遠東空軍第四聯隊F-86攔截。在誌願軍轟炸機起飛20分鍾後起飛,迂回飛行,並以F-80的常用高度速度飛行,成功隱蔽真實機型和伏擊意圖。
15時12分,轟炸機和護航戰鬥機的混合編隊剛通過龍岩浦,就遭遇30多架美軍F-86噴氣式戰鬥機。
大隊長高月明向空聯司指揮所報告發現敵機,指揮所下令:“狠狠地打,按計劃堅決前進,決不後退。”
誰也不知道麵對機動性好、火力強的戰鬥機,轟炸機向來隻有挨打的份,不知道怎麽“狠狠地打”。但大家都知道,必須要維持編隊,繼續向目標飛,完成任務。
位於編隊後方的3中隊左右僚機先後被擊中,發動機起火,但仍然保持編隊飛行。
吳清江所在2中隊位於編隊中間,他回頭看了眼左、右僚機,確定他們是否跟著自己開了彈倉。吳清江發現右僚機的左發動機著火。報告後,吳清江繼續自己的工作,搜索目標、調整投彈裝置……約2分鍾後,吳清江又回頭看了一眼,右僚機的左發動機火很大了,右發動機也已著火。未到達轟炸目標,2中隊右僚機左翼折斷,墜海,機組成員張孚琰、陳以德、澹台國君、王道哲犧牲。
轟炸機的縱隊隊型各中隊間相距約500米,F-86不斷在其中穿梭攻擊,意圖衝散編隊,讓轟炸無法完成。2中隊左僚機也被擊中。
約4分鍾後,3中隊左、右僚機相繼墜海,機組成員宋風聲、關文佐、張傳鑫、梁誌堅、曹新廣、何衝、王登龍犧牲,被打斷右腿的陳海泉跳傘後生還。
失去左右僚機後,3中隊長機邢高科成為敵機攻擊目標,在飛機方向舵麵被打壞、操縱杆幾乎被打斷的情況下還擊,將一架敵機在空中打爆,開創活塞式轟炸機擊落噴氣式戰鬥機的先例。
位於編隊最前麵的大隊長機右僚機也被擊中,大隊長高月明曾命令機組跳傘,但未得到回答。後據大隊長機通訊長呂鳳彩判斷,右僚機多名成員都已重傷或犧牲。駕駛員畢武斌重傷後仍堅持操控飛機,投下9枚炸彈後,飛機衝向轟炸目標,但墜海爆炸,機組成員畢武斌、周先餘、李祥華、何國基犧牲。
美軍335中隊馬歇爾曾在回憶錄中以稱讚的口吻寫道,圖-2隊形越打越密,對於一切外來的幹擾,處變不驚。
馬歇爾不知道的是,他襲擊的中國轟炸機中,除高月明有作戰經驗,其他人都在航校學習不到一年,戰鬥科目訓練不足20小時。
受油量限製,美軍F-86攻擊5分鍾後退出戰鬥。誌願軍轟炸機編隊共9架飛機,4架被擊落,4架被擊傷。16架為轟炸機護航的拉-11在性能上和F-86懸殊太大,但團長徐兆文仍率部頑強抵抗,保護大隊長機不被擊中,保證了轟炸機編隊空中指揮的暢通。戰鬥中,拉-11被擊落3架。
而在被美軍F-86襲擊時,擔任戰區護航的我軍空3師24架米格-15在交戰空域的8000米高空巡邏,未發現敵機,也一直未接到空聯司的敵情通報和戰鬥命令。如果性能和F-86相當的米格-15參戰,轟炸機編隊不會損失如此慘重。
在返航途中,米格-15大隊長牟敦康發現一架掉隊的美軍F-86,因殲敵心切,不幸墜海犧牲。
漸被忘卻的紀念
回到基地後,幸存的20個人都不肯吃飯,大家覺得任務沒完成,目標燈塔沒炸掉,吃不下。
“當時飛機要躲避攻擊,無法保持平衡,炸彈都超過燈塔。我的第一枚應該離燈塔八十公尺。”吳清江現在仍很遺憾,在次數不多的幾次投彈訓練中,他總能得到四五分的高分。
後經部隊登島查證,燈塔位於海島邊緣,距水麵約1米,難以命中,即使命中也無戰術價值。
無價值的目標、臨時變更的隊形、不切實際的戰鬥動員、糟糕的指揮,是導致此次空襲傷亡重大的主要原因。《當代中國空軍》指出,此戰指揮上墨守成規;組織協同動作上死板呆滯……
當時有指揮官責問幸存的機組人員:“領航員為什麽不射擊,是不是怕死。”
很多人都憋著,他們知道這名指揮官根本不知道領航員的職責是什麽。類似的事情,在空軍組建之初是常見的。
“開始沒有感覺,打仗總是有傷亡的。慢慢才開始想。”吳清江記得,“15個人的追悼會,回來排了兩排。”
2009年9月,吳清江和李清揚結伴到遼寧丹東烈士陵園找尋犧牲戰友的墓碑,之前聽說有戰友的遺體漂到海邊,被丹東烈士陵園收斂了,還修了墓。但查驗後發現,15名戰友的名字錯了一半。年近80歲的兩位老兵無奈地說:“名字都錯了還怎麽紀念?”
吳清江和李清揚都在人到中年時轉業離開了部隊,吳清江曾任上海五金交電公司副總經理,李清揚曾任北京廣寧街道辦事處副主任。之後的幾十年,除了戰友自發組織的聚會外,他們想方設法為犧牲的戰友做點事,試圖還原曆史,比如將烈士陵園的照片換成昔日拍攝的“烈士照”,還曾寫信反映,《空軍部隊史選登》《霹靂驚天》一文將第三次轟炸大和島的編隊隊形畫錯了,是縱隊而非品字型,但無回音。
2009年,他們聽戰友說,新改擴建的中國航空博物館的犧牲飛行員紀念碑上,有4名犧牲的戰友不在其中,兩人發愁如何反映此事才有人管。
至於中國空軍成立60周年慶典,這群曾執行過新中國空軍唯一轟炸戰鬥任務的老兵們,沒人得到慰問或者表彰,罕有慶祝活動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