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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雙眼睛裏的戰爭:南疆集團軍在1979---1987丁隆炎百人訪談錄10

(2008-04-30 10:39:56) 下一個

九、失利篇


  有本書上說:沒有失敗的曆史是不完整的曆史。

  能不能引申出這樣的結論呢---不寫失利的戰鬥就不可能寫出真實的戰史?

  曆史已無數次證實,所謂“戰無不勝”隻不過是“造神者”的杜撰。

  任何一個民族、政黨、軍隊是否光榮偉大,不在於它是否有過失敗,而在於它身處困境、絕境時的心理與戰力表現,更在於它失敗後的諸多措施是否得當相宜。

  我大膽地寫了本書的“失利篇”。明白地說,我為我們的幹部戰士在失利時的表現感到驕傲自豪,但對有的領導事後的措施則深感遺憾。當然,這樣的責任不能僅僅歸昝於某個人,而是我們建國後整整三十年“政治運動”的回光返照!


 


我們營失利的因由
---頓景田(副營長)


  說到一營就寒心,想哭一場!

  1984年那一仗我們營失利了,但我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營!

  我有悲觀情緒---沒有人寫我們,更不會照實寫,因為當時掌權的人還在,該對那次失利戰鬥負責任的人還在。

  1979年反擊戰我們一營是英雄營,全營立一等功。1984年接受作戰任務後,部隊情緒非常高。

  自從知道上級把攻老山的任務交給我們團以後,我們營都認為主攻的任務非我們莫屬。一下子,營房裏到處都在壘工事,練技術,寒冬臘月脫光了練長跑,負重越野比賽,都認為能擔任主攻老山的任務,這是光榮之上加光榮,終生難逢。新戰士一到部隊,立刻感到重任在肩,光榮在身。

  2月中旬向待機地域開進。路況不好,龐大的車隊在霧夜閉燈行駛,戰士們穿上白襯衣在路邊、在車前引路,幾百人毫無聲息,沒有發生任何事故。

  到達待機地,就投入緊張的臨戰訓練,排以上幹部多次前出偵察地形,研究戰術。戰士白天綜合訓練,晚上負重訓練,專找爬不上的陡坡爬,鑽不過的密林鑽,最大負重140斤,最輕的也是70多斤。記不清越過了多少山,有多少人在路上昏過去。回到營地,在路口等著的老鄉們看了就哭。每次回來一個連隊就是一串泥球。

  幹部更累,每個人的眼睛都布滿血絲,白天也有時走著走著就睡著了,掉了溝,碰到樹才醒。

  現在看,戰前把部隊搞得過度疲勞是不科學的。但那時我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怕上級突然來個命令---不打了!真那樣,戰士們會找你拚命!

  終於決定要真打了。給一營的任務是穿插到老山背後,攻占1072高地,斷敵退路,阻敵增援。

  大家沒二話,知道這任務艱巨不亞於主攻,都最後清理了包袱,把多餘的東西捆紮成方方正正的小郵包,寫上家庭地址。每個包裏都有一份遺書。

  那時我是副營長,一向以“單純軍事觀點”出名,可是在部隊麵臨生死考驗的時候還是懂得先要摸清每個人的思想,再針對性地進行政治教育的重要。我很了解,同誌們強烈求戰情緒的後麵,壓著許多“包袱”,有結婚三天被電報催回來的,有身上揣著父親病危的封封電報的,更多的家庭困難,未婚妻“吹燈”……誓師會上,麵對一片舉起的拳頭,我真想叫一聲:“同誌們萬歲!”

  4月27日晚7時開始向敵境秘密穿插。事前我和軍長爭論過。他限令三小時到達目標,我要求五至六小時,他不同意,我說我不能保證全營,反正我走前頭,前頭的按時到達。

  從地圖上看,這段距離一小時足夠了。實際上的距離,多十倍也不止。

  那種地形內地很難見。一麵麵坡,都在六十度以上,當晚下雨,土質泡軟,一蹬一滑;上去後又是密密的竹子,藤條、刺芭叢;然後下崖,崖下是萬丈深淵,隻能抓住藤條一步步往下蹭,泥山上,邊走邊挖坑,腳上都帶鐵碼子,碼齒摳住坑再往前……林子裏,尖兵先用刀子割竹,再擠過去,等一行六七百人都過去時,這條擠出來的路就成了兩米寬的泥漿溝,溝裏是尖角石、竹根簽。前麵的人兩手全是血,後麵的人不知有多少膠鞋底被紮穿,有的連鞋子被泥漿拔掉,隻好光腳走。

  我們後期準備工作是充分的,但過了頭。戰士們都決心吃大苦,流大汗,但對自己體力承受的限度估計過高。盡量多背東西,一是怕不夠用,二是怕落人後,結果是人人超負荷。為了行軍時無聲響,天光亮,大家又把刺刀、鐵鎬、鐵鍬、水壺等等用布包紮起來,這些東西沾上泥水,又加重了份量。

  為了黑夜行軍不掉隊,我們想出了在每個人鋼盔後點上一點或幾點磷光粉,再在每一個人被包上拉一根細繩,由後麵的人牽著……但這些辦法後來證明不多管用。進入森林後,林中朽木到處發光,還有瑩火蟲一飄一飄的,這些與鋼盔上磷光粉相混雜,加上戰前訓練太緊張,許多人眼睛不行了,不僅沒跟上前麵的人,相反被朽木與螢火蟲引錯了方向。途中有的人昏倒,有的抓不住藤條滾落下去,種種原因,使部隊出現掉隊現象,一個人脫節,後麵的一大節的就不知前麵隊伍去向,不能前進又不能後退,不能喊叫更不能鳴槍,於是,問題就來了!

  行軍的序列是,我帶一連在前,接著是三連、營部、二連。

  一連的穿插開始是成功的。路上,我聽到老山幾個高地上雞鳴狗叫聲,那裏沒有老百姓,是越軍陣地,敵人一直沒發現我們。到天要亮時,我看清了路,心裏正高興:走對了!後麵報上來,二排六班沒跟上!我一聽,象被捅了一刀子。就是說,我隻帶上兩個排多一點的部隊,全營大部分都掉在後麵了。

  我一看表,快到我們炮火準備的時間了,我不可能再返回去找他們,隻能拚命往前插。我對幾個幹部說,我們要麽拿下1072高地完成任務,要麽是死在那裏……

  由於全營大部沒上來,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慌亂了,最後一段還是偏離了方向,走到與1072隔一條深溝的山梁上去了,再返回來不及,我決定往溝裏去,再往上走。崖上盡是細竹,鑽不過,我們便騎竹而下。

  正這時,我方所有炮群向敵開火了。1072敵警戒陣地的敵人被驚醒,首先發現攀竹而下的我們,集中火力射擊。

  我們隻好迎著敵人的槍聲猛上!

  天更亮了些,我看到,我們每個人的衣衫都在這一夜間被荊棘刺條撕得粉碎,有的人赤身露體。

  1072一側還有個76號高地也在向我們射擊。我命令一連長帶兩個班同時進攻76號高地。

  1072有敵一個營部和營預備隊,兵力不多,但因它先發現我們,且有堅固工事和險峻山崖作依托,居高臨下,以逸待勞,使我們的攻擊相當困難。

  我帶去的一連一、三排戰士在這次進攻戰鬥中的表現,我個人認為可以與我軍曆史上許多次著名戰鬥相媲美!

  我的通訊員陳江,不滿十八歲,當年入伍的新兵,衝擊路上三次負傷,最後犧牲在1072最高處;重機槍手沈紹康,架槍時就負傷,副射手犧牲,敵人三挺機槍、一挺高機一直對著他打,他就在密密的火網下射擊,槍聲一直沒停過,到他攜帶的彈盒打完,他身上已經是數不清的彈眼;八班長被敵人的炮火拋起幾米高,落下來還準備繼續向敵人射擊,子彈全打在他麵前兩三公尺處---他死了,但手指仍然摳住扳機不放!我們的黨員幹部全都衝鋒在前,三排長犧牲,一排長重傷,無論幹部戰士,無論傷多重,沒有一個畏縮不前,隻要有一口氣就往上衝!

  最後我們把敵人壓擠在幾個工事時裏。實事求是說,1072我們沒有完全拿下來。但這生殊死的搏鬥、激烈的槍聲畢竟是在老山主峰背後發生的,它對我軍的進攻無疑是有力的策應,對那裏的守敵是致命的震撼,他們再不敢從這個方向奪路而逃竄,後麵的敵人也不敢通過這裏向主峰增援,所以說,我們一營的穿插任務由這兩個到位的排完成了。

  戰後,昆明軍區司令員張秀親自來查看過地形,他說:“一營不愧是偉大的軍隊!”

  後來我才了解,我們師、團許多領導都不同意對我們營穿插時間卡得過死,師裏一位領導在查看地形時說:“誰說三個小時能穿插到,那就讓他現在空手跑一趟試試,他跑到了,我給他請特等功!”

  假若,我們的穿插時間提前兩三小時,我們也許能全營到達目標,也許還能在敵人陣前歇息一會兒,喘過氣來。那樣,當我們向老山主峰開始炮擊時,敵人在1072是那點兵力火力,用不到三分鍾就能捶平!可惜呀可惜!

  更令人遺憾的是:該負主要責任的領導不自責,還想把責任往下推。說穿了,他想文過飾非,找替罪羊。

  我也不是說,今天還有抓出一個什麽“禍首”來。領導限定穿插時間,也是為了不過早暴露全盤意圖,有他的道理。他對情況判斷錯了,也是允許的,世界上到底沒有常勝將軍。我隻是說,在事隔四年之後,請領導再調查一下一營的戰鬥表現,如實恢複它的英雄本色,洗刷去給一些幹部強加的罪名……

  作家,我即將轉業離隊了,很高興看到您記下我的話,我不知道您會不會寫出來,我不抱希望。我也看到過我們的一些戰爭文學,都是寫成功戰鬥,寫一往無前,所向無敵的。當真你們作家永遠都要這麽寫,都要以成敗論英雄,都是勝者光榮敗者恥?這樣寫離戰場真實有多遠,請您找我們一營幾個連隊的人談談吧……


 


對我們領導我惋惜,又同情
---周培武(幹部幹事,穿插作戰時三連排長)


  我們一營那次穿插大部分不到位,傷亡過半,不能不說,這是老山作戰以來一次大的失利,但同時也展示了我軍潰而不散,前仆後繼的精神,是我軍光榮戰史上很壯烈的一章。

  我們某些領導戰前決策有錯,但更大的錯在戰後。他們怒火萬丈---這是可以理解的,火頭上他們顧不得去調查一下,這支被敵炮火覆蓋的部隊後來怎麽樣,這是很令人遺憾的。

  他們過於驚恐,過於匆忙想表現自己從嚴治軍、賞罰分明的氣派,宣布了包括帶領一營執行這次穿插任務的向副團長及一大批營連幹部撤職、降級處分,還說對向副團長要逮捕、要嚴懲!


  確有其事。作者在采訪回來的飛機上,遇到前昆明軍區保衛部羅處長,當年他曾被派出執行逮捕向昆山的任務,因一些師團幹部有異議,他又去了現地調查,得出了向昆山等對這次失利有“經驗不足”的責任,但不構成犯罪這樣一個結論,才把已經填好的逮捕證揣了回來。


  沒有跟上隊的二、三連及一連一個排後來都幹什麽了?是的,他們開始被炮火打散了。在那個天翻地覆的狹穀裏,你不跑那就隻有等死。但我們營沒有一個人後退,沒有一個人跑出狹穀找個地方躲起來---而這是很容易的。因為你隻要遠離行軍路線,在原始森林找個地方藏身,無論敵我,都很難把你找到。我們更沒有一個人叛變投敵---為什麽總要拉上一個汪斌呢(關於這個汪斌,下麵再講)?但從我們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被俘,被俘後在敵人淫威下說幾句違心話的恐怕加起來也不算一個很小的數字吧!難道在講到我們的黨史時,非要把他們的名字列上一筆?

  我們,絕大多數從敵人炮火下鑽出來的人,哪怕是重傷員,隻要他還爬得動,他們就隻朝一個方向---槍聲最激烈的地方爬。從東北兩側分頭夾擊老山主峰諸高地的我團二、三營每個連隊的同誌都可以證明:每個衝擊隊形裏都突然加進了我們一營的同誌,每個高地最後都躺下了我們一營的傷員,一營的烈士!

  由於第一次遭敵炮火急襲時,幹部傷亡較大,通訊器材幾乎都不管用了,我們的同誌大多是人自為戰,組自為戰,班自為戰!

  往哪裏戰?因為我們是從老山主峰東南角向它背後迂回穿插,當我方炮擊開始時,我們正處於預定目標與老山主峰這間,在受到敵人炮火攔截,向預定目標前進已經不可能時,大家又聽到老山主峰傳來的激烈槍聲,很自然地就往那裏去了。

  事前上級也規定,在奪下預定目標後,如敵情不嚴重,可相機以部份兵力向老山背後發起攻擊。還說過,誰先奪下最高的三個高地之一,誰就是英雄。於是大家不僅朝向槍聲最激烈處,也朝著聳立在雲霧之上的最高處衝擊。

  我團英雄的八連在攻占老山一高地後,意外地發現,那裏躺著我們三連的三個烈士,其中有排長錢留雲。在他們前麵的塹壕裏,坑道裏擺著敵人15具屍體。八連同誌會公道地證明,他們鮮紅的英雄連旗上,有我們三個同誌的鮮血!

  錢留雲,一個很英俊的小夥子,戰前他母親送他未婚妻來部隊結婚。他的未婚妻是天仙般的一個美人。全連都歡天喜他:“排長,我們熱熱鬧鬧給你們操辦喜事!”他說:“沒聽一首詩裏說,古來征戰幾人還?你們熱鬧一場,別人呢?說不定痛苦一輩子!”他死時,手裏緊緊攥著未婚妻的照片。

  還有個曾榮德,原是一連的排長,昆明人,因誤假受處分,下到三連當班長。他是個大學生,總是揣個小本,有空就寫,我問過他:“寫啥?”“詩!”“你咋有閑心弄這?”他說:“當兵這行不好,得看上級臉色,學會寫詩,一支筆走遍天下,自由自在。”他名為班長,其實是來接受“考驗”的,連支槍也沒有,他從烈士手裏抓過一支,衝在最前頭,一連打倒了好幾個敵人,一直把殘敵堵在一個屯兵洞裏,大喊:“噥空鬆也”,想抓活的。敵人果真把槍扔出來幾支,等他走近時,射孔裏又打出一梭子來。等後續的同誌消滅了敵人,救起他,他最後說了一句話:“怪我自己……書生氣……十足。”

  光我們三連,我們一營的英雄也夠寫一本厚書。

  陳洪遠,你聽說了吧?他是一連四班的,跟在六班後麵,掉隊了。遇到炮擊時和同誌們失散了。他想跑到高山去磐床慷油姆餃チ耍峁降腥艘桓穌蟮睾竺妗K旯客杲鋅擁潰簧硐虻腥蘇蟮贗蝗幌鰨群蟊械惺坊俚幸桓雋富鈾⒁徊康縑ǎ詈笏約和凡扛荷耍恢謊矍蟣淮虻簟H旌螅嘔氐階約旱牟慷印8腥さ氖牽⒚揮辛⒓聰蟶霞侗üΓ諞皆漢蛻嗽薄⒒な肯辛牟潘黨穌餉匆歡尉綻獺S腥慫鄧按蹬!保環蘖恕R桓齷な肯嘈帕耍戳爍霰ǜ媯獠乓鵒鬆霞噸厥印O擾扇說揭皆赫宜福峙閃艘桓齙韃樽樗乘嬤頻穆廢呷ゲ煒矗峁灰槐恢な怠K諛歉隹擁濫諢鞅械牡惺坊俚牡縑ǎ依玫哪鞠洌蛩賴拇蠡乒罰約氨凰說牡辛に奚岫莢獠歡讜諛嵌灰蛭搶鏌恢北懷賞諾牟雜等×耍菔被姑揮腥爍醫ァ

  陳洪遠後來被中央軍委授予孤膽英雄稱號。


  陳洪遠現在在雲南大學中文係讀書,作者在春城期間,聽說他正忙於考試,故未便打攪。


  二連還有兩個新兵,輪流背著負傷的連長在森林裏迷了方向,進了一個越南人的村莊。老山兩麵的瑤族都一個裝束,他們還以為到了家,叫一個老頭去找幹部,老頭半懂不懂地點頭走了,他們才看到內屋牆上有張胡誌明像,連忙撤離。六天後,他們才回到真正的國內。連長已在他們背上犧牲,遺體已腐爛,但他們始終沒有丟下連長。有記者後來問他們:“為什麽要這樣?”他們答:“連長好!”“好在哪?”一個新兵說:“我母親想我,日夜哭。連長知道了給我母親去了一封信,說,‘媽媽,請放心,我會象對待弟弟一樣對待你兒子’……”另一個新兵說:“我有些怕打仗,連長說‘別怕,你跟著我,要死我死前頭。……”

  二連連長叫王仕田,這兩個新兵對他的記憶值得我們每個幹部深思。

  那次我是三連三排長,遭炮擊後我排有25人參加了對老山主峰之一---56號高地的進攻,在那裏倒下了八個同誌,我自己四次負傷。

  一營的主要傷亡不是遭敵炮擊,而是在向主峰猛烈衝擊的路段上!

  當年給一營作出不公正結論的領導今天都退下去了。事過四年,我想他們對我說的這些早已很清楚了。我聽說,有的領導很內疚,很傷心。我覺得,這是不必要的,他們更應當感到光榮,感到自豪!因為,這個部隊畢竟是他們長期培養教育出來的!

  話說回來,假若他們當年冷靜一些,明智一些,求實的精神多一些,請一位筆杆子把一營失利和它後來的表現、英雄事跡都寫出來,如實上報,對失利的原因勇於承擔責任而不是向下推卸,那又會出現什麽樣的情形呢?我想,很有可能上級再一次授予我們一營“英雄營”的榮譽。最恰當的稱號是:“打不散的硬骨頭英雄營!”這不上弄虛作假,不是強詞奪理,而是對一營很公正很如實的評價。她當之無愧!

  真這樣,我們一營那次戰鬥中出現的眾多英雄今天何至於默默無聞?我們今天散布在全國各地的幾百個幸存者何至於不敢說自己是穿插一營下來的兵?我們這支曆史上戰功累累、曾是劉鄧大軍主力之一的英雄部隊,何至不如其他參戰過的部隊顯赫輝煌?我們的領導何至於一個個被冷落?

  我不是埋怨領導,更多的是對他們的處境深感惋惜,深表同情。公正地說,在近十年的自衛反擊戰中,他們是立下了很大功勞的嗬!


 


我活了下來,真是僥幸
---高少林(現團部協理員,原擔任穿插的二連指導員,殘廢軍人)


  我們二連1982年評為軍區精神文明先進連,各方麵突出,三十多年無事故。

  我本來是連長,戰前改任指導員。

  穿插失利,原因很多。戰前訓練掌握不當,把部隊搞得太苦是一個問題,夥食標準低,營養跟不上問題更大。好比熬一鍋水,火太大又加不上水,隻有把鍋子燒炸。

  當地集中很多部隊,附近老百姓不多,隻能到遠處去買菜,買回來一半壞了,本來不高的夥食標準隻能有一半吃到戰士肚子裏。

  每個人兩套衣服,很快磨爛了,要求補發,哪怕是收舊物資哩!鞋子更費,一星期就穿底。上級說,是需要解決,往上反映吧。上麵的回答是:“一套軍裝,一雙膠鞋穿多長時間是經過專家們研究實驗過的,不可能壞得這麽快,你們等著吧,我們將派人來調查。”

  不知是哪個單位果然派了個人來,五十多歲,爬不上我們的山頭陣地,幾個戰士把他“架”上來了,結論是:“情況屬實,你們等文件吧!”

  有人提:罐頭、壓縮幹糧在極度疲勞又找不到水喝時吞不下去,最好有1979年那種幹糧袋,有水果糖、牛肉鬆、鹹菜……還有淨水藥片……回答是:“那是給坐飛機的人準備的……使人聽了更惱火。

  戰士每月津貼8元錢,戰前抽煙都厲害,司務長不願借錢,怕人死了沒法還,好多戰士賣手表。

  衣服沒時間洗,長期汗水不幹,的確良布成了個硬殼殼,又臭又易碎裂,抓癢能抓住虱子,補衣服隻能補“關鍵”部位,沒有布,隻好扯帽子裏的襯布。

  老鼠很多,晚上在睡死了的人身上遊行,白天鑽被子,咬幹糧袋,咬得一塌糊塗。

  有戰士說:“指導員,其它都好克服,沒煙抽受不了。”還有人說:“讓我在死前把煙抽夠吧!”我叫事務長把我們連結餘的幾千元拿出來,給抽煙的發幾包煙。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作到的是盡力“豐富”一下戰士們的文化生活,組織歌詠比賽,學跳集體舞,開晚會,組織詩歌朗誦。我們把書籍畫報錄音機都帶到了臨戰訓練地。許多犧牲的同誌在錄音帶上留下了詩,沒有人聽了不感動,家屬更是如此。

  但我們不能說戰前的工作多好,有許多教訓值得我們吸取!

  “左”的影響很深!

  人的因素,精神力量決定一切,戰勝一切。在當時根深蒂固,我看今天也遠遠沒有肅清。

  戰前幾天,我們還搞過一次長途拉練,天熱,走起來渴得要命,不到一兩小時把一壺水喝光。為了接受實戰要求,一天一夜不停地走,幹部戰士都不吃不喝。有的人受不了啦,趴在稻田裏就喝,一公尺外就是糞水。有一些人累躺下了,一個幹部抓起他們就踢,還鳴槍威脅,這個幹部責任心很強,後來打仗也很勇敢,但戰士們就是不為他說話。還有個幹部,本質也不錯,就是愛對戰士發火吼叫,一次行軍他接過一個新戰士扛的一箱彈藥,扛過去就再沒人接,他身體不行,終於也累趴下了。一個班長諷刺他:“你現在也道了吧,覺悟不等於力氣嗬!”

  笑話多了!

  一位首長來,要聽聽我的決心,我表什麽態他都搖頭:“不行,不行,不夠勁!”教導員見我抓瞎了,給我遞了個條子,三個字:“喊口號!”我恍然,站起來高呼:“首長,拿不下陣地你就到突擊排找我的屍體!”他滿意了:“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們嘴上喊實事求是,實際上不懂也不去作,給下麵帶來很壞的影響和壓力。開進時,明知自己體力不行,還生怕比人家少帶了東西,拚命爭搶著加碼,結果沿途都扔滿了器材:爆破筒、手榴彈、圓鍬、十字鎬、防毒麵具,還有飯包水壺……

  路太難走。本來高漲的士氣被汗水澆滅了,被困倦壓垮了,一停步就有人倒下,倒下就鼾聲如雷。

  拉肚子的很多。吃罐頭,喝生水,拉起來就象開了水閘門。你不能叫他不拉,又不能走遠。怕有地雷,隻能拉在路邊。

  幹部心裏急,很想抽煙,但不能抽,隻好嚼辣椒。

  我們二連在最後,前麵沒跟上,把我們堵在一個蒼天大林子裏,憋了好一陣,我一看,快到總攻時間,隻好按方位往我們預定的位置去。

  我那時身體很好,每天冷水浴,但那晚上也感到很吃力,不咬牙就得往下倒。新戰士楊中武十七歲,還未長成人,一米六不到,父早死,靠要飯長大,入伍後表現很好。他倒下了,我拉起他,他一把抓住我:“指導員,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我隻好半拉半抱著他走。他邊走邊哭,還打自己,戰士們後來說,那晚上是淌著汗水,流著淚水,踩著泥水,拉著稀水走的。

  我們沒走到地方我方炮擊就開始了,一片驚雷在我們頭上排山倒海般飛過,敵人陣地上轉眼就是一片火海,天都紅了,大家都興奮起來,正吃幹糧,敵人的炮火來了。

  後來從繳獲敵人一份作戰圖證明,我們的穿插路線正在敵人預料中,也許是敵人觀察到我們的行軍路線,人家的炮打得很準,很密,一來就造成我們很大傷亡。因為正走到一條狹穀裏,沒法躲。原來我們什麽情況都想象過,就是沒想過在這樣的地形突然遭敵炮擊怎麽辦。戰士們一下子傻了,很自然地往一堆擠,以為靠得越近越好。本來大家都學過如何識別遠炮近炮,如何防炮,這時候卻反應不過來了。

  幹部沒有慌,很快製止了一堆擠的現象。並指示了前進方向,帶領大家拚命往前趕。

  敵炮追著我們打,沿途又有人倒下了,為了盡快趕到目標,完成任務。我們顧不了傷員了,隻有等後麵的軍工來救護。傷員們大哭大叫大罵,給部隊心理壓力很大,有個別人抱住大樹喊媽呀,媽呀,神經錯亂了。

  我們大部份人還是衝出了炮火封鎖區,但找不到前麵的一、三連的去向。我看到前麵一個山頭上有敵人,看得非常清楚,動員連長攻擊。連長不同意。他說:“上級沒叫我們打這裏,也搞不清這是哪,上頭多少人。”我和他爭:“現在還顧得了這些?隻要有敵人的地方就是目標。”他說:“打好了上級或許不追究,打壞了,脫不了責任。”我說:“我負責!”他說:“等一等”,再不吭氣。

  我們就等在那,還是時刻遭炮擊,時刻有傷亡。戰士們這一時聰明多了,都就地挖了防炮洞。

  可惜,一次可貴的戰機,一次使我們連可能脫離危險區域的唯一路就這麽著等掉了!

  我臥在地麵,一發炮彈打來,聽到“噗”地一聲,如潑水。接著渾身一震,我知道糟了,想回頭看看,但頭轉不過來,我想挪動雙腿,也動不了,我意識到雙腿沒有了。很快,我感到一陣鑽心的疼,好象一支手伸進我的胸腔內在抓撓,我將十指插進地裏,讓自己不喊叫,指甲都摳沒了。

  我身上的裝具全掀爛了,背包、水壺、還有一部照相機---我帶了十幾個膠卷,原想凱旋後開個戰地影展的。

  一個戰士扶起我,給我包紮。我才看清,我的腿還在,隻是成了爛肉。與我同時負傷的還有步談機員、通訊員、文書。新戰士楊中武滿臉血,對我哭喊:“指導員,指導員。”他不哭自己,哭我。

  我又聽到連長微弱的聲音:給我包紮一下……

  傷太多,戰士們也不知給我包紮哪兒好。我準備了藥片杜冷丁,吃了,我叫戰士把連長抬下去,自己包紮了一條腿。

  炮彈還在周圍炸。這時大家隻有拚殺的願望,生死已置之於度外了。都在喊:“指導員,咋打?你說一句話!”我想調整一下部署,又一炮打來,我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我已在四班副背上,我問:“你幹什麽?”他說:“我背你下去。”“這是哪?”他說:“不知道。”

  我一會清醒一會昏迷。到了營救護所,我才知道,我們營大部份都沒有到位,全營傷亡很大。我忍不住大聲哭喊:“完了,完了!”教導員說:“你現在什麽也別管,快下去吧!”

  接著,我開始嘔吐,這是休克前的征兆。

  從營救護所再往下抬的途中,我被顛醒了,看到我連副指導員汪斌,我很吃驚:“你怎麽到了這兒?”

  他說他來找軍工連上去抬傷員,還說了什麽,我記不清了。我叫他好好組織部隊,他滿口答應,還給團裏寫了個條,大意是連隊傷亡很大,連長指導員都負重傷,他們表現很好等等。

  就是這個汪斌,後來被敵人俘去,並且在廣播上發表講話,說了一些迎合敵人政治需要的話,成為我們連營團師軍的奇恥大辱。不管我們在這次攻克老山的戰鬥中有多大戰果,多大犧牲都不能消除它的極惡劣影響,至今也抬不起頭,翻不了身!

  我認為,戰爭中被俘是難免的,我們不是先後也抓了越南成百上千的軍人麽?各級都有,提供什麽情報的都有,不必把這事看得多重。

  汪斌戰前幾個月從別的部隊調來,他知識麵廣,能說會道,但做的不如說的好,我對他的印象總的說不壞。我至今認為,他是中途遭遇敵人被俘,不會是有意投敵。

  那次我見了汪斌,繼續往下走不了多遠,敵炮又來了,八個抬擔架的人都跑了,我動不了,眼睜睜看著炮彈炸,看著我們的人在炮火中飛。那是敵人炮火重點封鎖的一條狹穀,是死亡狹穀。

  我隻有等死。這時反倒忘了傷痛,腦子格外冷靜清醒。我想起,1979年我們攻進老街後,住在一座大樓裏,敵人一個特工抱了炸藥包來炸樓,剛要拉火,被我們一個遊動哨兵發現,一槍擊中對方要害,不然那次我們就完了。

  1979年我也在三連,是進攻老街的突擊班長,我們衝進敵營房時,收音機還在響,被炮火搖動著的電燈也還亮著。過後我們班在老街城裏守護三天。老街相當漂亮,我們的任務就是防止敵人自己燒城,有些屋裏還有人,但我們不曾無故驚擾一家老百姓。

  一棵大樹幹被劈斷,直直地朝我倒下,我閉上眼睛,但它隻是砸在我的傷腿上。我第三次負傷,腿斷了,象切豆腐,我當即昏死過去了。

  事後我得知,是護送我的號兵潘貴德把我拖出來,他拖起我到另一棵樹下包紮,沒有救急包,他向本營一個背了很多救急包的事務員借,對方不幹,說這是有數的,隻能給本連的傷員用,還一再強調他得遵守紀律!

  這說明,我們以往對戰士紀律性教育是有片麵性的。我的號兵哭了,他也哭了,但就是不給。

  我終於被抬到團衛生所,我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了。團衛生所長後來對我說,抬來時你的血壓脈搏都沒有了。

  我還是活了下來,真是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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