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雙眼睛裏的戰爭:南疆集團軍在1979---1987丁隆炎百人訪談錄9
(2008-04-30 10:15:29)
下一個
八、戰神篇
1979年之後,中越邊境之戰主要是炮戰,我軍在前線的主要斬獲靠炮火,主要的戰果是炮兵取得的,“7.12”大捷主要是炮兵的大捷。這是各兵種一致公認的。
但反映這場戰爭的新聞和文學,很難把炮兵擺上“主角”的位置,炮兵們說:這也難怪,我們的生活單調些,難得出“戲”。從以下幾位炮兵指戰員的敘述看,情況並非如此,當然,要寫出他們戰地生活的全貌,對於我這個外行人還是很困難的。
現代打仗就得靠現代化---易登燦(炮師師長)
南疆這一仗,對我軍最大的收獲是練了兵,可以說我們是從這一仗開始邁進了現代化的門檻的!最突出的表現是用炮上的進步和發展,一次比一次打得好!
1979年我們軍隊算是在危難緊急時刻完成了黨和人民的任務,經受了考驗,說明這個軍隊雄風猶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勁頭還在,但包袱很重,主要的包袱是“革命化打敗機械化”“精神戰勝一切”那一套捆住了我們的手腳,加上指揮知識、經驗不夠,用了炮,但效果不理想!
羅家坪之戰,我們開始注意用炮了,但無論進攻防禦,殺傷敵人的主要手段靠炮火的觀念不明確,事先步炮協同演練不充分。作為步兵的攻堅戰是很成功的,但代價本可以小得多。
扣林山之戰,在偵察、步炮協同等方麵都有很大進步。
打老山、者陰山、八裏河東山,充分吸取了前幾仗經驗。首先是龐大的偵察隊查明了敵情、俘來了戰俘,對敵排以上據點都基本掌握了,當然上級情報部門也通報了許多情況;在這個基礎上集中了相當可觀的炮兵部隊又進行了充分的演練,各連對射擊目標有分工,又有協同方案。所以在大規模炮擊老山一線敵據點的第一天,我們就給它的重要據點和設施扣上了火“帽子”!我師八連在幾分鍾內以96發炮彈全殲敵一個炮營,這個營最後隻剩了一輛車一門炮還能動,其餘都成了一堆廢鐵,還引爆了它一個地下彈藥庫。那衝天的煙火,撼地的炸聲,像一顆原子彈開爆似的。這是炮戰史上的一次奇跡。我八連這次獲“神炮連”稱號,但觀察到這個敵炮營的隱蔽位置是二連前觀的功勞。沒叫二連打是它的發射位置不如八連有利。二連有意見,說:“你上頭一個命令,把我的‘神炮連’送給了人家。”我說:“皆大歡喜就行了,沒稱號功勞還是在的嘛!”
向老山總攻前的炮火急襲共確定XX個目標。十多公裏的正麵上,敵人陣地全紅了,火光裏有飛起的人影,有石頭木塊,也有整扇的房蓋房牆。我們七分鍾拿下鬆毛嶺,不到兩小時攻占敵人揚言至少固守半年的老山各主峰,靠步兵了不起的勇敢,但成功的、準確及時的炮火支援不能不說也起了很需要作用。話說回來,有些據點與暗堡火力炮火可以壓製,可以震撼,但完全摧毀是不易的!所以我認為,要建立這樣一種觀念,攻防戰多用炮、少用兵,在炮火能解決問題的場合先用炮、後用兵。當然,也不能說炮兵可以決定一切,取代一切,更不能否定步兵最後解決勝負的這個基本規律,後來有的部隊有點“絕對化”了,盲目炮擊,消耗太大,我是有看法的。
戰場上,你打,敵人也打,這也是常識,不能把我方也受到敵人炮擊,受到損失說成我方炮火壓製不力,個別炮彈落到自己陣地上也不足為怪,我也受到過這方麵的指責。有的同誌從不懂用炮到要求炮兵萬能,說明還是不懂……
“7.12”大戰,我認為是我軍炮戰史上的“得意之筆”!也是各兵種合成作戰的一次完美的“合奏”。敵人製訂了大規模反撲戰略方案,從河內等地調上來了王牌部隊,我們事先得知了,隻不知他什麽時候來,規模大到什麽程度。我們所有炮兵睡在炮位上,炮彈準備得足足的,指揮員全都枕戈待旦……這是那次勝利的先決條件。
到7.12淩晨五時,前沿報告,XX地域有了動靜,我們師的幾個主要領導三分鍾分析完情況,九分鍾後全線開火,集中覆蓋了三個地域。立刻得到前沿陣地和觀察所報告:“敵人跑了,快堵尾!”“敵人上來了,快攔截!”敵主要進攻方向盤龍江河穀被我兩頭堵死,反複轟擊,真是屍橫遍野,火光下的河水血紅血紅!
幾小時後,各炮陣地都告急了,炮彈快沒了!有的陣地隻剩下了六發炮彈。前昆明軍區張司令員在麻栗坡,雖很近,他不來我們指揮所,說:“我不能幹擾你們的指揮。”我給他打電話:“司令員,我們已打了XX萬炮彈,現在炮彈快完了,可又正在火候上,不能停呀!”張司令員說:“放開手打,我已經給你們運去了三個XX萬發,夠不夠?”我差點沒喊出“祝你萬壽無疆!”後來我才知道,有五個地州的汽車出去正向我們陣地運送炮彈,當天,其它車輛不許通行!後麵,軍委派了飛機給前指彈庫補充庫存!
7.12大勝之後,兩天我們前沿陣地臭了起來,前沿部隊都喊惡心,什麽也吃不下,指導員們發出了“為勝利而吃飯”的號召,無濟於事。飛機從北方運來了除臭劑,不管用。又開展了一個掩埋敵屍的比賽活動,但隻能在靠近我陣地幾十米內活動,光這地段也埋不完。於是我們向越軍發射了“通告”:
越軍二軍區指揮部:
我軍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允許你們到我軍陣地前沿將死亡越軍官兵的屍體運回,以告慰他們的親屬。
你方來運屍的人員,每次不得超過五十人,要在白天能見度良好的情況下,打著“紅十字”旗幟來,不攜帶武器。隻要按此辦理,我軍決不開槍開炮,確保你方人員的生命安全。
特此通告。
中國人民解放軍雲南邊防部隊指揮所
1984年7月16日 我在炮前觀見到的越南兵---楊仕春(炮兵營長)
1984年對老山之敵開始炮擊是4月2日,我是二連長,按規定炮兵連長都在炮陣地前某個高處負責前觀,也就是指揮你的炮打哪裏,糾正射擊偏差。
炮擊前,我看到越南兵打排球、出操、吃飯、解手。我們炮一打,他們吱吱哇哇亂叫亂跑。
很快,越軍炮火反擊,炮彈飛過我們頭頂,落在我們正在修路的民工群中。
我們看不到它的發射點,因它隱蔽在一個大山後麵,但我聽到了發射聲,又看到炮彈在落點的爆炸力,分析出可能是哪種炮,再根據彈道飛行路線和時間,估計了它的發射點。當時我並無把握,隻是把這個分析和估計報告了炮指。不一會,我們的炮火對那裏實施了壓製射擊。我聽到了那裏轟隆隆炸開了,燒開了,幾天後才知道我們打光了敵一個榴炮營,報銷了它一個大彈藥庫。
炮兵觀、通、炮、駕是一個整體,不能說功勞是哪一個人的。
我在前觀幾個月,換了幾個觀察點,都不是人待的地方,因為隻有敵人認為哪裏沒法待人,那裏才是我們相對安全之處。有個地方山崖像把刀,刀尖上有個能立下一個觀察鏡的石包,我們看準了,但敵人也注意它哩,剛上去,敵人炮彈呼呼地揍過來了!
在另一處,我剛進行觀察,身邊撲地一聲,我從崖下跳下,滾進先挖好的一條壕溝。彈片沒傷著我,但氣浪把我震麻了。事後醫生從我身上挑出了89顆大小石子。
我們在一個步兵留下的暗堡裏住了好久。暗堡是石頭水泥板壘的,還結實,但怎麽也睡不下七八個人,側身睡,三四個人已經挪動不了啦。於是我們把不夠一人高的暗堡分成兩層。怎麽分?集中被包繩結成網狀,幾頭拴牢,搭上樹條子。睡下了,但裏麵臭烘烘的。這樣的“籠子”關七八隻雞也嫌窄呀,何況是七八個長期不換衣、不洗腳的人?
蹲監獄也比這好!
有年春節我回安徽探親,火車上很擠,過道上都堆滿包袱坐滿了人,人人抱怨人太多,出門難。我也坐過道,覺得“幸福”極了!經受了在老山的苦,再沒有什麽苦吃不下的!
吃的不要說了。沒有水,煮麵條隻能放下剛好把麵條打濕的水,煮出的不是麵條,也不是糊糊,是鍋巴塊塊。
越南兵也很能吃苦。炮擊前,我們隻離它一百多米的地方觀察。觀察鏡裏,我們能看清他們臉上的汗珠。他們上很陡的山不歇氣,跑得很快,都是光腳丫。我還看見他們分飯吃。一人一碗,沒有多的,碗裏隻有大米飯,沒有菜。也不知他們怎吃得下,而且還有那麽大腿勁。要知道這是在炮擊之前,而不是戰中,我們可是在米飯管飽,還得講究個夥食調劑呐。
7.12那天,我也看見越南人一股勁向前衝。好多兵在我們火網下倒下了,後麵的人就回頭,但不是往回跑,而是跪下朝後麵叩幾個頭,大概是告別故土親人吧?然後又抱著槍往前衝!負傷倒下了,隻要沒死,還是一瘸一拐往前來。
我也看到他們衝上來的人和我們戰士拚搏。明知不行了,還大喊大叫,我真沒見過他們有舉手投降的,我們抓到的都是被我們按倒的、抱住的…… 說實在話,我很佩服,也很同情越軍士兵的吃苦精神,也感到:一個民族隻有頑強的精神不夠,還得有個好的製度,人民能掌握自己命運,有充分民主權利……不然,這種吃苦精神隻能是成為它受苦受難的枷鎖! 我也看到幾個越南傷兵一步一步往回爬,在我們觀察鏡裏我看得很清楚,有的傷很重,有的抓了樹葉、草往嘴裏塞,我可以隨時呼喚我們的炮隻用一兩發小炮就能打倒他們,但我沒有這樣做,相反,我暗暗地祈願他們的人能來救他,使他們安全返回……但是沒有人來。幾個傷員誰都沒爬回去,最後一個死在第三天,他爬回到一道河橋邊,再也爬不動了……
炮兵的苦累---劉少榮(炮兵副連長)
打仗前營裏派人來叫我開會,原來是布置第二天就出發。我回排一宣布:立刻清裝,一律不許往家寫信,也不許打電報、寄錢……大家都感到問題嚴重了,但沒有語言,隻是眼睛發神。過後又都寫了決心書。我看得出,決心書不等於真實思想。有的人一夜之間變了相,偷偷哭的不是一兩個。但這又不能說他們怕死,不願打仗。如像以後戰場上表現很出色的新兵夏文榮,這晚上就哭過。人的感情很複雜,不能根據他哭過就斷言人家害怕,就是害怕也不等於他在關鍵時不勇敢。
說內心話,那晚上我的想法也很多,我是成都人,1980年高中畢業考大學時隻差幾分。我們班是快班,考上了28個。我吃虧就在有幾道題我覺得太容易,想放到最後作,交卷時搞忘了……在新兵連,幹部都說我文化底子好,一致推薦我當衛生員。衛生隊長來領我時,正趕上一個老鄉塞給我一個煙頭,叫我嚐嚐味,我剛接過來往嘴巴上含,衛生隊長進了門,一揮手:不要!這口煙改變了我一生的道路。我好後悔!現在我不後悔了!戰爭給了我更重要的東西。這是真話。
出發前的一天,我和戰士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買了好酒好菜好煙,一麵吃喝一麵唱歌,朗誦詩:“生當為人燈,死亦作鬼雄”……我講,自古以來的英雄豪傑都是戰爭打出來的,一個人、一個民族精神力量的表現和鑄造都靠戰爭……我就這麽作思想工作。
開進時,我遇到成都人從未見過的大霧與狂風暴雨。許多地段上,六噸半重的大炮是我們排用力氣推過去的。一個炮掩體加彈藥所、坑道、防炮洞幾百方土,一個班9個人一夜完成,靠的是一人一把鍬。這麽大的勞動量是任何人都難相信的。
我們累到什麽程度!新戰士夏文榮上前線前體重126斤,炮戰三月後,骨瘦如柴,我估計至多還有90斤。肉到哪去了?他是裝填手,炮戰激烈時他每分鍾裝7―8發。每發炮彈80斤,幾乎與他的體重相等。最後,他的手推不動炮彈入膛了,隻能用胸部頂,整個胸部頂爛了。從炮膛退下來的藥筒本應用送彈棍挑開,為了搶時間,他用兩手抱起甩,藥筒滾燙,他把自己衣服、被褥都撕了,打上一盆水,用濕布包上兩手甩藥筒。每一次都聽得“吱啦”一聲,濕布幹了,還冒煙。他的兩手燒爛了,吃飯時握不住筷子,隻能像孩子一樣握勺往嘴時撥。吃了又吐,因為他的嘴上沾滿了黃油,那是取藥包時由於藥包上的布帶易斷,且他的手指不能張合,隻能用嘴咬住藥包角往外拖,藥包上沾著密封蓋上的黃油,黃油很腥,糊得他滿嘴滿臉都是,使他不斷地惡心嘔吐,吃下去的不如他吐出的多。
不是不照顧他,而是一門炮少了哪一個人炮彈也打不出去。
7.12那天,夏文榮正抱著一發炮彈入膛,敵炮打來,將他仰麵擊倒了。他那雙被燒得焦黑的雙手依然緊緊抱著那發炮彈,他的臉上依然糊滿了黃油,還有兩塊大燎泡,一條燙傷的口子。
夏文榮是雲南昭通人,犧牲時隻有18歲。
在那種緊張艱苦的環境裏,我們連每個人的忍耐力發揮到了極限,體力消耗也到極限,而不是隻有夏文榮一個人如此。連長楊仕春戰後脫了上衣照了張照片,頭部像個骷髏,胸部肋條一根一根的,叫人看了害怕。他現在恢複了。據他說他愛人看到那張照片時問:“這是誰?”他說:“這是一張醫用的人體骨骼圖。”
我們撤回營房,都趕急往家發報,接著我就收到幾封我母親病危的電報。我連忙向上級請假趕回去,一推開門,大家都愣愣地看著我,誰也沒認出我是誰,隻有病床上的母親叫出了我的名字,全家人都哭了。我現在至少有120斤,回家時隻有86斤。我原來有個女朋友,見了我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很委婉地說:“我在大學功課緊張,再沒心思考慮別的,希望我們以後兄妹相稱。”我說:“既是這樣,我就再不打攪了”。
沒有多少文章寫炮兵,可能都認為炮兵生活太平常。任何一個沒到過激戰中炮陣地的人,想象不出炮兵的苦和累。
可供選擇的炮陣地生活鏡頭---座談會記錄
陳副團長:
寫打仗的電影、電視炮兵的鏡頭很少,至多就是一個字“放”!有個電視據說有炮兵鏡頭,我們趙團長好高興,大早端個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等。一放,他氣吹了……他一直在說,要找一些人把我們陣地生活湊一湊,編個電視劇,我們自己演,他演自己,演團長。可惜,他今天不在家。難得有作家來,我們就來湊湊鏡頭,供作家選擇參考。大家談時要真,不要藝術加工,那是作家的事……
石朝強(副連長):
我說一個鏡頭。為了安全隱蔽接敵、突然開火,根據最後一段開進路狹窄彎曲泥濘,我們把炮體放在車子上,炮管朝前,固定好,偽裝好,趁黑夜大霧彌漫時閉燈緩緩前行。每邊車踏板上站一個人,打著蒙布的手電筒用微光照著路邊……大炮不直接拉到陣地,先在山梁背後隱蔽好,等把陣地挖好了,到炮擊前夕才推炮入陣地,人手不夠,動員全村的青壯年來幫忙,結果全村男女老少都來了,我們給大家說好,不許出聲,不許有亮,誰暴露了要追究責任。老天不幫忙,頭晚上下過大雨,這晚上還是淅淅瀝瀝。推炮要先上坡,再下坎,梁子上是包穀地,幾步地就陷進去了,又拴上繩,手抬、肩頂,往前推挪,包穀地踩成了大泥潭,可它還是往下陷。老百姓真好,鋪板、門板、新舊木板都扛來了,朝炮輪下塞了一塊又一塊,再摳出來往前墊。大家都成了泥包蛋,分不清軍民,也分不清男女老少。從晚七時推到午夜三時,炮就位了……兩個多小時後開始向敵全線炮擊……
陳副團長:
頭天晚上,前麵兩個觀察所報告,敵清水河方向有拖拉機聲,次晨,兩個觀察所又報告,我陣地前方出現敵一個大土包。趙團長判斷:是坦克!命令四連打出一發,四營報偏左,團炮群報偏右,兩家互相指責:“扯球蛋!”團長說:“你們別吵,再仔細觀察。”四連又打了一發,“土包”上偽裝網燒起來了,果然是一輛坦克,接連又是三發,把它擊毀了。四營這才發現,他們發現的是另一輛,立即開火將它打掉了。這時,又有兩個“土包”轟隆隆動起來了,步兵團的炮火又打中了一輛,一輛逃脫。過後幾家爭吵不休,都說是自己打的。易副師長說:“都是我們師打的,爭什麽?”直到現在,三輛坦克還擺在原地,地雷多,沒法把它拉回來。
薑桂武(炮團政治處主任):
趙團長指揮“鬼”點子多。有一天,九連剛撤出陣地,敵炮火急襲過來,把工事翻了個麵,聯絡中斷。趙團長急得直跳:“完了,我的九連完了!”炮襲過後,九連報告:“無一傷亡!”團長高興了:“你們別動!還在老地方待著!”九連不放心,問團長說:“團長,敵人可是發現了這個地方嗬!”趙團長還是那個話:“待著,別動!”以後多少天,不論炮戰多激烈,他就是不給九連任務,讓它沉默。敵人也真不往那兒打炮。到關鍵時刻,九連突然開火,給哪個目標哪個目標完蛋!打出了一個“老山英雄炮連”。
陳副團長:
老趙和步兵團長張又俠在一張地圖上指揮。他們對地形熟。敵人進攻步兵二連陣地,已經突破前沿到了主陣地下100公尺處。
---老趙,快打呀!
---太近了,不能打!
---你打,我叫第一道塹壕隱蔽,第二塹壕給你看著。
老趙當時穿短背心,隻褲腰上捌個煙盒紙,方位、坐標全在紙片上,直接給炮連下達口令,炮火正好覆蓋在二連陣前敵人頭上!打完了,二連大喊:“炮兵萬歲!”老趙在額上刮下一溜溜的汗水:“媽喲,好懸劍
7.12打敵人大反撲,上級指示了射擊區域,但炮火該集中砸在哪一點上呢?趙團長問張又俠:“假若你是敵人,你在哪?”“在這!”“好,我就打這!”結果正打在敵人進攻隱蔽地! 炮火一響,老趙就打開他的錄音匣子,錄炮聲,碰巧還能錄上敵人的喊叫聲。
趙團長叫趙寇斌,30多歲,河北人,大個,方臉盤,叫他演電視電影,還真能行。
李勇(炮連指導員):
敵人炮擊,戰士王天民鑽進了貓耳洞,又一發炮彈把他的棚棚---彈藥箱上頭蓋牛毛氈的歇涼地(貓耳洞悶熱,那裏多多少少要涼快些)---炸飛了,他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命啦!”他哭著喊:“我箱子裏還有50塊錢!”那天很險,敵炮削下了半邊山崖,我們連留在洞外的東西蕩然無存。王天民50元錢隻找到兩塊拇指大的碎片,一排長一塊表剩下一塊鐵皮,二排長一床毛毯成了一堆黑絨,好多人隻剩下身上的一件短褲,我們都認為那天完了,幸好,敵人轟了一陣,就沒後勁了。它越南不行,炮彈不夠,不像我們看準了一個地方就幹淨徹底收拾它。聽說越南兵有首歌:“越南炮一響,中國炮成王!”
薑桂武:
一連指導員正指揮射擊,敵人一發炮彈打來,氣浪把他推出幾公尺,掀到土坎下。排長見他耳鼻冒血,怎麽也推搡不醒,大喊:“為指導員報仇!”全連都應合著大喊:“為指導員報仇,放!”炮彈發狂一般向敵人射擊。指導員醒過來突然出現在排長背後:“報什麽仇!我沒死哩!”從排長手上接過小旗繼續指揮:“大家注意,節約炮彈!別亂球打……”
李勇:
打老山,我們的炮陣地在著名的死亡線---三轉彎一帶,比較暴露,用望遠鏡看敵人占據的老山主峰,662.6高地就像在我們頭頂上方,伸手能抓到似的,我對團長說:“我們能回去一半的人炮就不錯了。”在這種情況下,團裏除了采取絕對隱蔽性措施,保證我炮火一響就叫敵人無還手之力的優勢外,就是在加固陣地工事上下功夫:我們連連續挖了三晚上,用彈藥箱壘石築地下牆,上頭蓋木頭、沙袋。這種工事如果打幾天就撤是可以的,但我們住了幾個月,真夠人受呀!下雨時頭上滴水,下方成河,太陽一曬,裏麵成了蒸汽鍋,有時溫度高達四十以上,氣都喘不過來。雨天不能穿雨衣,它防雨但不透汗不透氣,能把人捂臭了;晴天大汗如洗,衣服褲子能擰出水來,所以大家都隻穿一條短褲,晚上隻能睡在兩根木棒上。久了,一個個都睡白了,麵無血色,彎腰駝背,沒一個人不病的……
石朝強:
總攻炮擊準備期間,大家又緊張又興奮,喘氣都不敢大聲,好象喘重了敵人會聽得到。有晚上,一條胳膊粗的大蛇從上方木頭縫裏向我們隱蔽的工事垂下了頭,在我們頭上擺來蕩去,誰也沒動,不敢喊,更不敢跑出去,有個戰士很勇敢,一把逮住蛇脖子“嗖”地一刀削去了蛇頭,解了危。
炮擊後,一個河北藉小戰士肩部負傷,排長把他推進洞裏歇息,又給他包紮,他一直說沒事沒事,一點兒不痛。排長剛轉身,他大哭大叫起來,排長問:“咋了!”他掏出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給排長。排長這才知信上說他父親死了,排長問:“你咋才想起哭?”他說前幾天接到這封信一直沒功夫看,剛才才想起來拆看。排長抱住他,比他還哭得凶。
薑桂武:
我處宣傳幹事陸仕佼,一心要複習功課,爭取大學函授畢業文憑,他什麽都丟了,但《文學概論》《政治經濟學》什麽的卻帶到了貓耳洞,洞時潮濕,每本書都成了半尺厚幾斤重的“磚頭”,他照樣學,工作也肯幹,寫了很多陣地通訊。戰後,他果然考上了,且門門成績優良。他說:考試作文題叫“教訓”,他寫的就是他自己在十年文革中成天喊口號荒蕪了學業的教訓。他稱自己是“愚味的一代”。我說,你是“奮起的一代!”“猛醒的一代”!“大有希望的一代!”
李勇:
炮兵最怕的還不是敵炮轟轟,而是蚊子嗡嗡,夜來蚊子真多,貓耳洞的炮彈箱牆麵上一片片汙血,是戰士們打死的蚊子擦在上麵的。炮陣地上流行一首歌:“貓耳洞的夜靜悄悄,大群的蚊子嗡嗡叫,年輕的戰士頭枕著炮彈,睡夢中發出唉喲喲的哼叫……”
在貓耳洞最難受的是思念---王迤南(炮旅參謀長)
1979年作戰,我弟兄三人,一個姐夫都上了前線,在主力部隊。我父親是老八路,他說:機會難得!一個國家的興旺決定於它的經濟實力,但沒有戰爭,就培養不起有民族意識、堅忍不拔的新一代!但母親受不了啦,在我們出征之後,她就成了個淚人,安眠藥也不能使她入睡。我到了前線,最擔心的是母親能否挺過來。
但我們幾個人都安全回來了。
從那時起,我一直在邊境作戰。1980年在河口方向,次年打扣林山,以後老山作戰,從連長到現職,加起來好幾年蹲在貓耳洞裏。我也跑遍了所有屬我指揮的炮陣地,所有山頭的觀察哨,我沒有覺得受不了的苦累,隻有當我在貓耳洞躺下來,上級沒有下達什麽任務,我們的炮火沉寂下來時,我就感到日子太難受了,對親人的思念擾得我白天心煩意亂,晚上常常通宵不眠。
我身邊有個參謀,一個通訊員,他們以為我不會休息,腦子裏不停地圍著我們當時指揮的幾個炮營和幾個觀察所轉。我要對他們說,我想媽媽呀!他們準會以為我開玩笑,可這是真話呀!最惱火的是不能寫信,什麽情況也不知道。
我就希望電話響,拿起來一聽說有任務,就什麽都忘了。
有一回地方同誌轉來一封家書,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不說焚香拜讀,但看前我盡力把手在胸前擦淨,點燃一顆煙,一字一字品味,每次讀,心裏都怦怦地跳。
老山作戰期間,我的孩子出生,因為愛人日夜牽掛我,也是吃睡不寧,孩子早產。我又多了兩倍的思念。
因為思念,我在貓耳洞蹲不住。總想找個什麽地方走動一下,或轉移到另一處,說來很巧,至少有兩次我都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煩燥離開貓耳洞而逃脫了挨炮,說不定是脫離了死亡。
僅這次次作戰我在前線足足呆了一年。
由於我自己對親人思念之深,我也能理解戰士們這種情感。一個新戰士常常哭泣,班長批評他:“尿泡”。我說:思念是人們最高尚的感情,他思念但他戰鬥表現一點不含糊就是兩個高尚,如果他戰鬥表示突出就是三個高尚。這個新戰士表現果然越來越好。
一個老戰士輾轉接到家裏的信,未婚妻到了他家侍奉老人,他圍著陣地跑了幾十圈,過後激動得哭起來。別人對我說,他好像瘋了。我叫他來我的貓耳洞裏,說:“恭喜你,先敬你三壺蓋酒!”他喝下酒,抱著我:“參謀長,你是個好大哥,你最知心知意。”後來戰地搞了郵箱,能和家裏通訊了。他家裏給他寄來了煙,他給了我兩盒,說是家裏人的心意:回敬你們參謀長大哥三杯祝賀酒!
一個戰士少年白頭,家裏給他寄來了染發劑。他說現在沒時間染發,把它寄放在我那裏。不久。他犧牲了。我把染發劑放到了他的墓前。
我們家寄來的是我的孩子哇哇哭、格格笑的錄音帶。沒事,我就放這錄音,一遍又一遍聽,這是我最大的安慰,最悅耳的樂曲。當然都是在貓耳洞無別人時才播放,我不能叫戰士們看出我這個參謀長有副婆婆媽媽的心腸、也怕觸發他們的思鄉之情。
有一次半夜兩點,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我是XX號,請講。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哭聲。當我聽出是我愛人,心都快跳出喉尖了:“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媽媽好麽?孩子好麽?”她笑起來,說:“我認識軍區總機的一個人,想找你,她說試試,還真找著你了,什麽事也沒,我隻想聽聽你的聲音……”我正要說話,敵人打炮了!她在電話裏聽到了炮聲,又喊又叫:“你說話呀,說話呀!”我說:“沒時間了。”上級指揮部的電話響了,我隻好把她的電話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