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 謝安與淝水之戰
東晉太元八年(383),前秦主苻堅率大軍南進,意欲一舉滅掉東晉,統一天下。東晉麵對秦軍洶洶來勢,奮起抵抗,以八萬北府精兵大破前秦百萬大軍,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在這場關乎東晉命運的戰爭中,居輔弼之重的謝安沉穩鎮靜、力撐危局,運籌帷幄、調度得宜,終於使晉軍一戰成功,解除了前秦的巨大威脅,為東晉王朝的保全立下了卓越的功勳。
一
謝安(320-385),字安石,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是東晉王、庾、桓、謝四大高門中陳郡謝氏的代表人物。謝安少年時即“神識沉敏,風宇條暢”,善“清言”,深得名相王導等人賞識,享有重名。他成人後不急於入仕,而是寓居會稽,與當時名士王羲之、許詢等人“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語屬文”,優遊於山林之間。謝安雖隱居不仕,卻聲名遠播,“自然有公輔之望”。及至其弟謝萬北伐兵敗被黜,謝安為保全謝氏門戶,“始有仕進誌”,時年已四十餘歲。謝安隱居而得“公輔之望”,主要是因其人物合乎當時社會的價值取向。東晉人崇尚清談,講究所謂“雅量”、“容止”。謝安自少即善清談,成人後更以清談名世。所謂雅量,常指人優雅閑與、從容不迫的神情,沉穩鎮靜的品性等等。謝安棲居會稽時,曾與孫綽等人駕舟泛海為戲,時“風起浪湧,諸人並懼”,紛紛命船夫返航。謝安神情自若,“吟嘯不言”。船夫見謝安“貌閑意悅”,繼續前行不止。不久風勢轉急,謝安才徐徐言道:“如此將何歸邪?”船夫聞言即刻回舟。於是“眾皆服其雅量”。容止,則常指高雅瀟灑的神采舉止。史稱謝安“弘雅有氣,風神調暢”。後謝安入仕為桓溫司馬,桓溫見其風采神韻,竟情不自禁歎道:“吾門中久不見如此人!”謝安後來果登公輔之位並成為一代名相,當然不僅僅是由於其人物品格上的原因。曆史證明,他具有政治、軍事方麵的實際才幹,具有傑出的駕馭全局的能力。但曆史同樣證明,他“善談玄速”所必須的豐富學識,閑與從容的人物品性,“足以鎮安朝野”的雅量,也在他的政治生涯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升平四年(360),謝安應召,入為征西大將軍桓溫司馬,後任吳興太守、侍中,遷吏部尚書、中護軍,漸涉足朝政。時桓溫中外大權集於一身,權勢炙手可熱,謝安巧妙與之周旋。鹹安二年(372),簡文帝司馬昱死,謝安與侍中王坦之扼製桓溫,使其未能達到篡晉或依周公例居攝朝政的目的。桓溫大為惱怒,率兵入京師,“大陳兵衛,將移晉室”,命人召謝安及王坦之,準備“於座害之”。王坦之聞召甚懼,問計於謝安。謝安神色不變,答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及至與桓溫相見,王坦之汗出沾衣,倒執手版。而謝安鎮定自若,從容就席,答對得體,桓溫因而未敢輕舉妄動,緊張氣氛亦得以緩和,謝安等竟與桓溫笑語移日,盡歡而散。當初,王坦之與謝安齊名,自此之後,人們方知二人人才之優劣。寧康元年(373),桓溫病重,逼迫朝廷加其九錫。謝安故意屢次修改詔令草稿,使其“曆旬不就”,終於拖死桓溫,保全了司馬氏的天下。桓溫死後,謝安遷任尚書仆射、領吏部,後又受詔總理中書省事,執掌朝政。
謝安執政之初,形勢異常嚴峻。從外部說,北方的前秦當時已滅掉主要對手前燕,其統一北方已是大勢所趨;而前秦統一北方後憑借其強大軍事實力大舉南進,也是勢所必然的事情。從內部說,東晉孝武帝年幼,政局不穩,人心動蕩,正是所謂主少國疑之秋。東晉王朝是皇族司馬氏與世族的共治。這種政治局麵的穩定,要由各家世族勢力的平衡相處以及在維持司馬氏皇權的前提下各家世族分享權力等因素來保證。桓溫勢力的膨脹打破了這一平衡,並極大地威脅司馬氏的皇權,遂使東晉的政局處於動蕩之中。桓溫全盛時,中外大權集於一身,完全控製了朝政。桓溫死後,其弟桓衝出任都督揚江豫三州軍事、揚豫二州刺史,繼統下遊京師建康事權,另弟桓豁在桓溫任揚州牧時出任荊州刺史,這時仍控製上遊事權。東晉立國,荊揚二州最為重鎮,所謂“樹根本於揚越,任推轂於荊楚”(《宋書》卷66史臣曰)。桓溫雖死,桓氏仍據有荊揚兩大重鎮,桓氏勢力過度膨脹、威脅皇權的問題仍然存在。在這外有“強敵寇境”,內有強族震主的形勢之下,謝安如何處置,將關係到東晉王朝的生死存亡。
二
根據當時的形勢,謝安采取了先穩定內部、安定人心,再以此為基礎抵禦北來強敵的策略。要想成功地穩定政局,卓有成效地排抑桓氏勢力、重新達到各家世族勢力的平衡、保證司馬氏的皇權而不發生新的變亂,是事情的關鍵。
為了排抑桓氏勢力而不與之發生正麵衝突,謝安借用了晉康帝皇後褚太後的力量。史稱:“時桓衝與(謝)安夾輔朝政……(謝)安不欲委任桓衝,故使太後臨朝決政,獻替專在乎己。”(《晉書·王廙傳附王彪之傳》)桓衝沒有桓溫那樣大的野心,有“盡忠王室”之稱。他雖然受到排抑,但見“謝安以時望輔政,為群情所歸”。“忖己德量,不及謝安”,又“懼逼”,遂將揚州刺史一職讓與謝安,“自求外出”。寧康三年五月,桓衝被任為鎮北將軍、徐州刺史。謝安加領揚州刺史,將桓衝勢力擠出揚州,自己控製了東晉京師所在的這一根本之地。徐州刺史例鎮京口(今江蘇鎮江),為京師建康北部屏障,又為天下勁兵之處,是東晉除荊、揚二州之外的重要軍鎮。如果讓桓衝長期占有徐州,還是達不到抑製桓氏勢力、加強司馬氏皇權的作用。太元元年(376)正月,謝安免去桓衝徐州刺史之職,改任其為車騎將軍、都督豫江之六郡諸軍事,自京口徙鎮姑孰,同時改以外戚王蘊任徐州刺史。至此,桓衝隻以車騎將軍督六郡軍事,又不兼任刺史,權任大為減弱。太元二年,荊州刺史桓豁病卒,謝安又以桓衝為都督荊江梁益寧交廣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使其還鎮荊州。荊州是桓氏興起之地,桓氏在這裏有著深厚的統治基礎。謝安這時複授與桓衝荊州重鎮,一方麵是為了荊州的穩定;一方麵是與桓氏勢力的妥協,即雖然排抑過度膨脹的桓氏勢力,但卻要適可而止,要保證它所應該享有的權利。至此,桓氏勢力被清出長江下遊地區,重新退回荊州故地,各家世族之間達到了新的平衡。這是東晉政局重趨穩定的基礎。後來東晉在淝水之戰中賴以取勝的“君臣輯睦,內外同心”(《資治通鑒》卷104)政治局麵的形成,實肇基於此。
在謝安排抑桓氏勢力的過程中,北方前秦的軍事威脅已日漸逼近。太元二年十月,謝安以其侄謝玄為兗州刺史,後又加領徐州刺史,鎮廣陵(今江蘇揚州市)。謝安以謝玄領徐兗重鎮,一方麵是“鎮禦北方”,防備前秦;另一方麵是使謝玄在徐州組織起一支軍隊,以與上遊荊州對抗,並拱衛京師建康,收強幹弱枝之效。謝玄為謝安兄謝奕之子,“才兼文武”。素與謝玄不睦的中書郎郗超聞知謝安推舉謝玄北鎮兗州,歎道:“(謝)安違眾舉親,明也。(謝)玄必不負舉,才也。”(《晉書·謝安傳附謝玄傳》)謝玄到徐兗後,果不負謝安之舉,利用當地素習戰鬥的北方流民組織起一支頗具戰鬥力的北府兵,在後來的淝水之戰中,北府兵屢立戰功,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為了盡可能地團結各階層人士,緩和各階級階層之間的矛盾,謝安在執政中繼續實行東晉初年王導所推行的鎮之以靜的策略。史稱他“每鎮以和靖,禦以長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綱,威懷外著,人皆比之王導,謂文雅過之”(《晉書·謝安傳》)。
由於謝安處置得當,淝水之戰前的東晉出現了君臣和睦、上下同心的政治局麵;同時,謝玄在徐兗組建的北府兵使東晉王朝擁有了一支頗具戰鬥力的新軍,這為後來東晉取得淝水之戰的勝利奠定了基礎。
三
太元三年二月,前秦尚書令苻丕等率大軍十餘萬分路會攻襄陽。荊州刺史桓衝懼怕秦軍勢大,不敢往救,秦軍攻陷襄陽,生俘守將梁州刺史朱序。當年八月,秦兗州刺史彭超、後將軍俱難繼之南侵,彭超先後攻占彭城、淮陰(今江蘇淮陰西南)、盱眙(今江蘇盱眙東北)等地。隨即以六萬大軍進圍駐於三阿(今江蘇揚州西北)的晉幽州刺史田洛軍,前鋒距廣陵不足百裏,東晉京師建康震動。謝安急調謝玄自廣陵往救三阿。謝玄領命西進,連破秦軍,奪回淮陰、盱眙等軍事要地,將秦軍趕回淮北,穩定了東晉江淮地區的局勢。這對於後來的淝水之戰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北府兵的初戰告捷,大大提高了東晉軍隊的士氣,對於後來的淝水之戰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謝安當初舉謝玄北鎮徐兗時,除郗超等少數人外,“人間頗有異同之論”。而謝安不顧別人議論,違眾舉親。結果謝玄初試鋒芒,便建奇勳,由此可見謝安知人之明。
太元八年(383)七月,前秦主苻堅征集戎卒六十餘萬,騎兵二十七萬,號稱百萬大軍,分路南進,向東晉發動進攻。
從秦晉雙方實力對比上看,前秦處於絕對優勢,東晉處於劣勢。前秦在統一北方後,占有廣大北方地區,並相繼攻占東晉梁益二州及軍事重鎮襄陽、彭城,“有眾百萬,資仗如山”,軍事實力雄厚,處於十分有利的地位。東晉在丟失梁益二州後,僅占有長江中下遊地區,並被前秦奪去北邊軍事重鎮襄陽、彭城。從軍事力量上說,東晉軍隊的主要支柱是謝玄所率的北府兵八萬和桓衝所統荊州兵十萬,更是遠遜於前秦。
聞知前秦大舉南進,東晉舉國震驚,人心浮動,就連才兼文武的一時人傑謝玄也心神不定。於是朝野上下囑目於執掌朝政的謝安。值此關鍵時刻,謝安深知單憑軍事實力無法與前秦抗衡,他決定利用自己數年經營所換來的穩定政局,發揮己方政治上的優勢,進一步安定人心,提高軍隊士氣和戰鬥力,然後尋敵之隙,爭取以弱勝強。大策既定之後,謝安一方麵從容不迫調度部署,一方麵“外示閑暇”,以自己的沉著鎮靜去感染將士、安定人心、鼓舞士氣。
大戰當前,不少“兵廝逋亡”,竄入京師。當時有人勸謝安捉拿逃兵,謝安以“強寇入境,不宜加動人情”,置之不問。謝玄聞知前秦來攻,入朝問計。謝安毫無懼色,坦然回答說:“已別有旨。”遂不再言。謝玄心中慌亂,再命張玄問計。於是謝安出臨山墅,召集親朋,與謝玄弈圍棋賭別墅。謝安平時棋劣於謝玄,而當日謝玄由於心中恐懼,竟輸與謝安。奕罷圍棋,謝安又出外遊涉,至夜乃還。於是連夜部署諸軍,指授將帥,各當其任。從後來的史實看,謝安的軍事部署是:以其弟尚書仆射謝石為征討大都督,謝玄為前鋒都督,率劉牢之等共北府兵八萬進赴淮南,沿淮水一線抵禦秦軍;龍驤將軍胡彬率水軍五千自洛口(今安徽壽縣東北)沿淮河西進,增援壽陽。淮南是京師建康門戶,隻有保住淮南,東晉才能依托長江天險抵禦強大的敵人。謝玄所統八萬精兵是東晉主力,這是東晉防禦的重點。就在前秦大舉南進之時,荊州刺史桓衝以京師為慮,遣其隨身精兵三千人赴援。謝安堅辭不受,報桓衝說:“朝廷處分已定,兵革無缺,西藩宜以為防。”謝安的意思一是為“外示閑暇”,另外也是請桓衝從上流保證京師的安全,防備秦軍順流而下進攻建康。
太元八年十月,秦軍前鋒苻融攻占壽陽。隨後,苻融命前衛將軍梁成率軍五萬進據洛澗(在今安徽懷遠西南),並在洛口設木柵橫截淮水,阻止晉軍西救壽陽。東晉胡彬水軍於途中聞知壽陽失守,退守硤石(今安徽鳳台西南)。苻融分軍圍攻硤石。與此同時,謝石、謝玄等水陸軍八萬進至距洛澗二十五裏處,準備迎擊秦軍。胡彬被圍硤石,軍糧將盡,遣使向謝石求救。不想密信被秦軍截獲,苻融見信後立即派人請已進至項城(今河南沈丘)的苻堅加速進軍,以免晉軍脫逃。苻堅聞信大喜,棄大軍於項城,親率輕騎馳赴壽陽,並派東晉舊將朱序去晉營召降謝石,意欲不戰而勝。朱序到晉營後,不僅未勸謝石投降,反而建議晉軍乘秦軍前後脫節之機,先殲滅其前鋒,可以一戰成功。謝石、謝玄等從其議。
十一月,謝玄依計遣北府勇將劉牢之率精銳五千進攻洛澗秦軍。劉牢之率軍強渡洛澗,向秦軍發動猛攻,臨陣斬殺梁成及其弟梁雲,大敗其軍,殲敵一萬五千人,盡獲敵之軍械輜重。洛澗之戰,晉軍以五千人擊敗了十倍於己的敵人,極大地鼓舞了全軍士氣,堅定了統帥謝石等人的破敵信心,為後來的淝水之戰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晉軍洛澗大捷之後,謝石、謝玄等率軍水陸並進,直逼淝水(淮河支流,經壽陽東南流向)東岸,與秦軍夾淝水對峙。秦軍臨淝水布陣,晉軍無法渡河,而雙方力量對比的眾寡懸殊,又不允許東晉一方與前秦曠日持久地進行消耗戰。謝玄決定行誘兵之計,利用苻堅求勝心切和己方士氣高漲、部伍嚴整的優勢突然襲擊,一舉擊潰秦軍。於是謝玄遣使給苻融下書,請求秦軍稍退,以使晉軍渡河決戰。苻堅接到書信,想將計就計,說:“但引兵少卻,使之半渡,我以鐵騎蹙而殺之,蔑不勝矣!”遂下令秦軍稍向後退。但秦軍一退,陣勢大亂,不可複止。謝玄立即揮軍渡河,向秦軍發動猛攻。朱序見秦軍陣勢混亂,在陣後高聲大呼:“秦兵敗矣!”秦軍將士信以為真,四散奔逃,更加失去控製。苻融策馬掠陣,戰馬跌倒,被晉軍殺死。在晉軍將士奮勇猛攻之下,秦軍大敗,自相踐踏而死者,蔽野塞川,淝水為之不流。苻堅身中流矢,單騎逃回淮北。謝玄等人揮軍乘勝追擊,收複壽陽,獲苻堅所用雲母車及儀服、器械、軍資、珍寶等如山積,獲牛馬驢騾駱駝等十萬餘頭。至此,曆時四個月的淝水之戰終以東晉大勝而告終。
居中調度的謝安接到謝石等人的報捷書信時,正與客人圍棋,他看完捷報後,便隨手放於床上,弈棋如故。客人急切詢問戰況,謝安才緩緩答道:“小兒輩遂已破賊。”但謝安雖素來沉穩鎮靜,也還是無法按捺終於擊敗強敵、保全國家的狂喜,在回屋過門檻時,竟“不覺展齒之折”。
淝水戰後,謝安以總統之功,進位太保。謝安意欲乘勝“混一文軌”,上疏請求北征,於是進督揚、江、荊等十五州軍事,加黃鉞,本官如故。太元十年四月,謝安因孝武帝信用會稽王司馬道子,而“奸諂頗相扇構”,出鎮廣陵以避之。八月,謝安返回建康,當月病逝,年六十六歲。
謝安以他豐富的學識,從容沉靜、優雅風流的人物魅力,傑出的政治軍事能力,在多事之秋主東晉朝政十三年,為東晉的保全立下了奕世之功。他先挫敗桓溫,力保司馬氏皇統不墜,隨後成功地排抑桓氏勢力,任用謝玄等優秀人才,強幹弱枝,振興司馬氏皇權,使東晉出現了君臣和睦、上下同心的穩定局麵。從淝水之戰看,東晉一方雖然在軍事上有很多成功之處,但主要是在政治方麵的較量上占了上風。前秦雖然有很強的軍事實力,但因其內部的各種不穩定因素,將士士氣低落,軍隊戰鬥力不高,因而才有洛澗之戰的眾不敵寡和淝水之戰的一退即潰。東晉軍事力量雖處於劣勢,但政治清明,上下同心,將士士氣高漲,英勇善戰,這也正是東晉以少勝多的關鍵所在。淝水戰前,東晉良好政治局麵的出現是謝安數年苦心經營的結果;而大戰之間,謝安從容不迫的風度、瀟灑自如的舉止,舉重若輕的運籌帷幄,更無疑起到了安定人心、提高軍隊士氣的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