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複旦附中的同學取得了聯係,在興致勃勃地計劃明年的聚首時,想起了我們的語文老師鄒人卓,自2007年後就無消息了。大家於是多方輾轉打聽,最後才知道老師已於去年春天作古,聞之不甚哀痛。老師於我,尤其情深恩重。我翻看了老師當年給我的書信和他的作品,往事曆曆湧上心頭,含淚作七律一首。
噩耗驚聞已隔年,心脾痛徹望南天。
三春有幸蒙恩澤;雙淚無聲作悼篇。
書簡重溫欽磊落;音容長憶感關憐。
高標不愧名人卓,學子殷殷效比肩。
(20161209 作於瑞典。平水一先韻)
【舊作】我的語文老師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時我是多麽失望。他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因為太舊,因而皺巴巴的一點也不貼身。他頭上還戴了一頂帽舌已下垂的同樣發白的舊軍帽。他個兒雖然不矮,但有點削肩,胸也不挺,配上這身到處是皺折的軍裝,壓根就沒有一點風采。當他剛站到教室門口時,我以為是離學校不遠的軍營裏的炊事兵,到我們學校來有什麽公幹。
上課鈴響了,他走進了我們的教室。他走路時腳抬得很高,步子卻不大,如果不去注意他位置的移動,你會以為他是在原地踏步。他用這種操練一樣的步伐走到講台前,笑著對我們說:同學們,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我一聽,心裏咕嚕了一聲:老天,這炊事兵原來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我自幼愛好文學,就特別注重語文老師的風采和才華。小學的語文老師臉上有太多的雀斑,初中的語文老師又瘦得像個猴子,都不曾令我感到滿意。我打量眼前這高中的老師,他臉盤不大,戴了一副白框眼鏡。眼鏡後的眼睛正微微眯著,左右掃視我們,似乎很有興致,又似乎有點狡詰。我突然想到他也許正在搜尋我們對他的第一印象,馬上收起了臉上正流露的失望,裝出一臉的平淡看著他。他笑了笑,又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鄒人卓。然後從粉筆盒裏捏出一枝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他的名字。我看著他寫的字,發現無論橫豎撇捺,都直梗梗的。清晰固然清晰,端正也端正到家了,然而不見筆鋒,不顯瀟灑,就像建築工人的腳手架,四角方方地搭起了他的名字。
我幾乎不能相信,他就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堂堂複旦大學附屬中學的語文老師。複旦大學是何等的人材濟濟,出過郭紹虞,出過陳望道,出過趙景深,出過周穀城,就找不出一個有水平的?就祗得用這麽一個披著舊軍裝,踏著大方步,寫著呆板字的人來教我們語文嗎?我歎口氣,真正失望了。
複旦附中的慣例,對新入學的學生,第一堂語文課就是作文。那天,鄒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作文題:“新的學習生活開始了”,我一看,感到真沒勁。這題目太平淡,太一般化,典型的八股題,無非是叫你寫自己如何激動,如何打算好好學習,更上一層樓啦等等。我時正年輕,總想表現自己,就打算在文章的形式上標標新,稍一凝神,就決定把文章寫成書信的形式,寄給一個虛擬的朋友。我下筆寫道:“我的朋友,離開你已是一月之久了,我是多麽想給你寫信,告訴你新的學習生活的開始,告訴你同學的笑臉,校園的春風。”自己一讀,感到既點了題,味道還不錯,就順暢地寫了下去。
在我們寫作文的時候,鄒老師在教室裏慢慢踱步。他手上拿了本小冊子,默默地閱讀著,像我們早晨在校園裏早讀一樣。他時而停步,時而微笑點頭,好像興味悠長得很。當他走到我座位旁邊時,我偷瞄了一眼,原來他在讀《中華活頁文選》。這文選,正是我愛看的。我就是從這文選上,把王勃的《滕王閣序》看懂讀熟了的。看到老師也愛看這活頁文選,我感到很高興,真想和他說:老師,這也是我愛看的文選呢!
一星期以後,是作文評講。鄒老師捧著一疊作文薄走進教室。他扶了扶眼鏡,又用那饒有興味又略帶狡詰的目光看了看我們,說:被我叫到名字的,站起來一下。
說完這話,他拿起一本作文簿,第一個就叫了我的名字。我吃了一驚,惶恐地站了起來。那時我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離他最遠。他特為挺直了身子,又把眼鏡扶正了,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按了按手,示意我坐下。接著他又叫了另外兩個同學的名字。然後,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次作文,你們班上有三位同學寫得最好,就是剛才站起來的三位。我讓他們站起來,以示表揚!這話一說,全班的眼光都向我掃來,我心怦怦地跳,滋味卻美極了。
他後來就開始評講我的作文,說把文章寫成書信,行文和取材都活潑自由,是個好主意。說完後他又把我文章中的兩句話寫在黑板上,那是一聯對仗句:
樹雄心,練一身本領;
立壯誌,學滿腹文章。
他說這兩句對得好。“一身本領”對“滿腹文章”很有氣概。雖然“一”和“滿”都是仄聲,在句中略欠工整,但其他字換不了,非這兩字不可。
我默默地聽著他流暢的評論,看到他臉上洋溢著的高興,知道我這炊事兵一樣的老師,是有水平的。
老師總喜歡學習好的學生,鄒老師從此對我就格外關切。他告訴我,他讀高中時被應征入伍,到雲南當兵。複員後考取了雲南大學中文係。由於成績優異,畢業後和另外兩人一起,分配到上海複旦大學中文係,心裏高興極了。老家都沒回,興衝衝第一個提前趕來報到。誰知恰逢複旦附中需要語文老師,大學就把他分到附中來教書了。他心裏不願意,但無奈自己是複員軍人,哪有不聽黨的話的道理呢?後來看到晚來的另外兩人,都留在大學本部,除了感歎命運無情外,不敢發一點牢騷。
複旦附中是住校製。我們四人一間。房內擠擠地放著兩張雙層床和一張桌子。鄒老師的宿舍和我們的在同一層樓,同樣大小。隻是他一人住,和我們的相比,房內少一張雙層床,多一個書櫥。書櫥的玻璃門後有布簾遮著,讓人看不到裏麵的書。我們同學常到他屋裏玩。有次僅我一人時,他打開櫥門讓我看了他的藏書。有劉大傑的文學史,範文瀾的中國通史,有史記、唐詩、宋詞,還有中外名著和一本本中華活頁文選的合訂本。他見我愛詩,就借我一本喻守真編注的《唐詩三百首》,他說裏麵對每首詩的作法都有評講,初學者可以從中悟到一些寫詩的門道。但他叮囑我:別看得太認真,不少評論,也是無話找話,牽強得很。
記得高一下學期那年,複旦附中舉行全校作文比賽,自願報名。報名快截止了,他在走廊裏喊住我問:你怎麽還沒去報名?我有點惶恐,低聲說:我才讀高一,怕比不過高二高三的同學。他眉一皺說:這可不是寫出“立壯誌學滿腹文章”的人說出的話!報名去!自古英雄出少年,怕什麽!
在老師的鼓勵下,我報了名,參加了比賽,結果得了第一名。我記得那作文題目是《北京-哈瓦那》。我寫了些什麽,現在是一點也記不得了。我隻覺得這題目政治性太強,我寫得不順,擠牙膏似的擠了兩小時。但我記得老師的高興,他說在評比時,高三有位同學和我旗鼓相當,後來評委覺得我遣詞造句更簡潔流暢些,就把桂冠給了我。老師邊說邊笑,我看著他閃閃的眼睛,體會到他的高興和自豪。
和老師處熟了,講話也就隨便了。一次他告訴我:我第一堂課就注意到你了。那天你臉上很有點小看人的樣子,我想這一定是個調皮的學生,誰知後來叫到名字第一個站起來的,就是你。我聽了也笑著說:鄒老師,你知道那天我心裏想什麽?他好奇地問,有意思,想什麽呀?我說:我在想,複旦附中怎麽弄了個炊事兵來教我們語文!他聽後仰天大笑:瑞冬啊,人不可貌相喲,哈!哈!哈!
高三上學期,有一天,鄒老師遞給我一疊文稿,說:這是我寫的一篇東西,你幫我看看,提提意見。我抬眼看他,不敢相信老師竟這麽器重我。他笑著又說:認真看,有什麽意見大膽提。我們是興味相投的朋友。
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時,我躲到一間空教室裏,讀老師的作品。那是一首敘事詩,取材於雲南少數民族的一個愛情故事:一對勤勞的青年男女熱烈地相愛了,姑娘卻又被土司的兒子看中,要強行威逼成婚。青年男女堅貞不屈,最後雙雙跳崖殉情。情節不複雜,但詩卻寫得瀟灑自如,流暢清秀之間透出雲南山鄉的氣息和作者濃烈的愛憎。我讀著,感受到老師的才華。我被老師的作品深深地吸引了。
按複旦附中的慣例,高三下學期就要按文科和理科分班複習,迎接高考。同學們都以為我必定考文科,我卻舉棋不定。我雖然酷愛文學,小學時寫作文“我的誌願”時,還說過想當詩人,但目睹十幾年文苑的鬥爭風雨,使我不敢把我的生命之樹植根到這片土壤中。鄒老師始終沒有勸我。一天在他房間裏,他皺著眉頭沉默著,一支又一支地抽煙,最後說:我理解你的顧慮。文學就作為你的業餘愛好吧。
高三下學期剛開學不久,突然聽說鄒老師要調離上海了。我問他:是真的嗎?他點了點頭說:我一直想把我愛人調到上海來,調不來!現在我要到江西南昌縣去教書了。我一聽,脫口說:南昌縣?南昌縣哪能和上海比啊?他點了點頭,頓了頓,似乎是自語般地說:老妻劃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勾,不是比我一人在上海強嗎?
臨別前夜,我到他宿舍去看他。他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給我,說:留個紀念吧。那是一張他當年服役時身穿戎裝的照片,顯得年輕而英武。挺神氣的!我說。他笑了,問:不像個炊事兵吧?我勉強笑了笑。翻過照片,看到老師在照片背後題了四句詩:“瑞冬吾小弟,交在師友間。三年恨聚少,情誼滿春山”那天我失眠了,反複吟著這四句小詩, 難過了一夜。
鄒老師離開後,生活就像房間裏封了一扇窗,頓時暗淡了許多。
我一九六四年考取了上海第一醫學院,和老師通過幾次信。有一年下鄉幫助農民夏收,寫了三首七絕,曾寄給他,頗得他的稱讚,說詩有內容,有生活,有感情,和以前大不相同。我知道老師在委婉地指出我高中時的習作,有浮華而不充實的毛病。我那三首詩是:
一《割麥》:萬裏晴天夏日紅,青年汗雨競揮空。鐮刀卷起千層浪,多少英雄戰此中。
二《豐收》:千家萬戶俱同舟,萬險千難共運籌。汗雨換來肥碩果,滿村老少話豐收。
三《聯歡》:明燈高照滿場輝,兒輩歡騰老笑微。難得鄉親情意好,縱然深夜不思歸。
後來很快就來了文化大革命,我乘大串聯的機會,去了南昌,而後乘了兩個多小時的汽車,到了南昌縣的蓮塘,去看望我的老師。蓮塘是一個鄉鎮,有狹窄的石板路,有清澈的池塘。我一邊問路,一邊四顧,感到好像不是去訪老師,而是去尋一位隱居的高士。
鄒老師意外地看到我,高興極了。他緊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老師住在一間黑瓦平房裏,木窗外有一個鋪著青磚的小院子。我們閑談時,恰有幾隻喜鵲飛來,落在院中,喳喳地為我們助興。我談及老師那首長詩,問可曾發表。老師苦笑說:“現在能往哪兒投啊?”是啊,全國所有的文藝刊物都停刊了,《阿詩瑪》都被釘在箭靶上挨批判了,老師的長詩能發表嗎?我自知失言,沉默不語。
後來文化大革命越鬧越亂,我們終於失去了聯係。三十四年的日子,水一樣地流走了。一直到前幾年,三民書局出版了我的書,我想寄他一本,嚐試著投書蓮塘,幾經轉折,終於和他取得了聯係。他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長信表達了他意外的驚喜。從信中,我也得知,他文革中吃了大苦,合家下放到農村,一九八〇年才重回縣城教書。然而麵對磨難,他信卻寫得胸懷大暢。“困厄坑人,人不畏困厄,困厄便造就了一輩輩新人”這是鼓勵我,也是他自己的寫照。
那時,我正在為一家報社寫專欄,我告訴他我要把他的事寫進這專欄裏,後來又寄給他看了我的文章。他回信時有詩贈我。詩為:“階下青苔陌上塵,白雲蒼狗惜餘曛。虛名忝附生花筆,何幸當年竟識君!”
接信第二天,我正好去德國開會。在雲天萬裏的飛機上,想起老師這首詩,深深動了情,就原韻和了老師一首:“玉宇吟詩脫俗塵,雲濤滾滾日微曛。飛天灑下無窮憶,萬裏高風好到君!”
三十多年前的師友,三十多年後得以重新唱和,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啊。
(寫於二〇〇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