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一本關於胡適的書,書中有他一首《沁園春》詞,詞裏胡適坦陳了他的文學主張,可謂他為詩歌革命的呼喊,也是對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鞭撻。詞不能算大好,但意氣飛揚,氣概縱橫。餘特愛“且準備搴旗作健兒”這一句。全詞錄如下: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製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它臭囊,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馳驅。”
後來據說他感到下半闋太狂放了一點,就改了個新稿如下: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定不師秦七,不師黃九;但求似我,何效人為。語必由衷,言須有物,此亦尋常當告誰。從今日,倘傍人門戶,不是男兒。
相比下來,首稿氣勢開闊些,改稿內容更實一些,“從今日,倘傍人門戶,不是男兒”,真乃振聵之聲,令人叫好。但兒字在同一闋中押了兩次韻,不太妥。
我後來發現,胡適寫過好幾首《沁園春》,如下麵這一首他二十五歲生日時寫的《自壽》,下半闋想得奇,寫得好,後六句特別令人莞爾,意味悠長:
“棄我去者,二十五年,不可重來。看江明雪霽,吾當壽我,且須高詠,不用啣杯。種種從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從今後,要那麽收果,先那麽栽。
忽然異想天開,似天上諸仙采藥回。有丹能卻老,鞭能縮地,芝能點石,觸處金堆。我笑諸仙,諸仙笑我。敬謝諸仙我不才。葫蘆裏,也有些微物,試與君猜。”
胡適的另一首《沁園春》,以沉雄豪放見長,頗有稼軒風骨。那是他行將赴美時,楊杏佛來送他,他寫贈杏佛的。詞中友情和抱負,悵惘和希望,都令人感慨良多。“祗壯誌新來與昔殊”一句,是說他決定赴美深造,“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的新誌向。詞如下:
“朔國秋風,汝遠東來,過存老胡。正相看一笑,使君與我,春申江上,兩個狂奴。客裏相逢,殷勤問字,不似當年舊酒徒。還相問,豈胸中塊壘,今盡消乎。
君言是何言歟。祗壯誌新來與昔殊。願乘風役電,戡天縮地,頗思瓦特,不羨公輸。戶有餘糈,人無菜色,此業何嚐屬腐儒。吾狂甚,欲斯民溫飽,此意何如。”
而下麵一首《沁園春》,是他去了美國後寫的,題為《過年》,雖有點打油的味道,但骨子裏還是儒雅,體現的是他幽默的風格。全詞以年字做韻腳,一押到底,讀來竟不覺累贅,因有情趣其中也。也錄如下吧:
“江上老胡,邀了老盧,下山過年。碰著些朋友,大家商議,醉瓊樓上,去過殘年。忽然來了,湖南老聶,拉到他家去過年。他那裏,有家肴市釀,吃到明年。
何須吃到明年。有朋友談天便過年。想人生萬事,過年最易,年年如此,何但今年。踏月江邊。胡盧歸去,沒到家時又一年。且先向,賢主任夫婦,恭賀新年。”
所以,胡適這位鼓吹白話文,白話詩,提倡文學革命的先鋒,還是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學的根基的。他也寫舊體詩詞,而且寫得隨心應手,趣味橫生,別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