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是魯迅的朋友和戰友。魯迅寫雜文,間或也寫詩。胡風也如此。但胡風的詩傳世不多,因為他解放後不久,就被毛澤東打成了反革命,冤案涉及2000餘人,逮捕近百。他本人也被投入大牢,判了無期徒刑,直到1978年才平反出獄。我有機會讀過他不少詩,大多寫於獄中。詩作深沉犀利,含著血,淚,和恨;也體現了他堅韌不屈的精神,和如魯迅說的“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氣概。
下麵摘錄六首我當時抄錄的他的詩。當時沒有抄題,無題似也無妨,因為意思並不難理解。第二首中有韓康藥店一句,典出聶紺弩的一篇出名的散文《韓康的藥店》,一並附後。
一.
可笑楊雄賤兩都,虛文枉負鬢毛烏。輸他司馬留情史;累我降龍闖禍書。
享我清茶而濁酒;管他帝也與王乎。分香潤色憐花草,善與通靈木石居。
二.
不到黃河不敞懷,終知假往始真來。難堪士路空文苑;莫奈官場大戲台。
奪理有條揮巨棒;裝情無淚奠三杯。韓康藥店今何在?屢把招牌倒又開。
三.
鵬飛萬裏路無遙,天地為廬懶築巢。劍氣屢收還屢吐;舟痕空刻定空銷。
十年未敢攀龍輦;七夕毋煩架鵲橋。回首情癡真可歎,枉拋歲月住頭條。
四.
何堪不假還無信,豈可無私又不公。裝雅文官胡蓋印;吃葷和尚亂敲鍾。
驕聲劊子凶揮手;媚態奴才怕挺胸。害理何堪伸正義,傷情豈可整歪風。
五.
如煙往事憶兒時,蓮有青芽藕有絲。不死真情慈母淚;無光冷色思城旗。
卅年舊夢餘殘跡;萬裏哀思剩悼詩。墓草久荒何日剪,怎堪囚首對囚衣。
六.
為報沉冤別草廬,哀兵恥學聖賢書。懷仇繼往餘三戶,發憤開來起萬夫。
敢指文場嗤白臉;何堪武道苦黔顱。除奸破假披肝膽,振臂高呼又大呼。
----------------------------------------
韓康的藥店 By 聶紺弩 韓康是個賣藥的,在十字街頭開著一家小小的藥店。 韓康人老實,賣的都是真藥;向來把錢財看得淡,又沒有親朋老小要照顧,藥價都定得便宜;再加上人和氣,容易說話,拖欠他一點錢也不大要緊。人們都樂於照顧他,門口常是穿進湧出,人山人海。 有一天,西門大官人打他門口走過,人擠得幾乎叫大官人穿不過馬。大官人問玳安,為什麽這兒有這麽多人?玳安回稟是到韓家買藥的。大官人大吃一驚。大官人剛才就是到自己的藥店裏去算過賬的。因為生意清淡,管事的都吃喝著大官人的血本,大官人正打算收業,卻為了體麵而躊躇著。怎麽韓康藥店裏的生意卻這麽好呢?想是這店開在十字街頭,居全城之中,來往行人甚多,故爾如此。藥店招牌,名喚“壽世”,病家更自歡喜。“我且再作理會!”大官人對自己說。 第二天早晨,韓康正在賬桌上登賬,兩個夥計在櫃台上招呼點藥。隻見人叢裏擠進一個人來,叫道一聲:“韓老板在家麽?” 韓康起身看時,卻是西門大官人的親隨玳安,心裏一愣,但連忙臉上堆笑,唱了一個肥喏:“不知今天甚風吹得大叔到小人寒舍?怎不請到店內坐地?” “打攪不當,正要借一步講話。” 韓康把玳安請到櫃台後麵一個小房裏坐好,斟了一杯茶奉上,口裏說:“寒舍窄小,不成看相;藥臭衝天,有冒大叔貴體,大叔休得見怪!” “韓大哥有所不知。我家大官人不知聽信誰家閑言,好好的大藥店,說是要收業了。你說可笑也不?” 韓康不懂玳安的話裏有什麽意思,卻不得不隨口應和:“大人不幹小事,大官人何處不省下些銀兩,藥店濟得甚事?” “可知怪麽,卻想重開一家小的。” “也好,還是小營生自在。” “因此,大官人命玳安來問,韓大哥這般大小藥店,該得幾何銀兩?” “有甚難見處?上連屋瓦,下連地泥,也不到百十兩銀子。” “既是這般,大官人假若好齎發大哥一些銀兩,大哥願把寶店出頂麽?連招牌在內。” “大叔取笑,小人無福,怎得大官人正眼兒覷到小店上來?” “隻問大哥願不?”玳安兩眼盯住韓康。 韓康尋思,這回糟了。要待允時,誰不知西門慶是說真方賣假藥的都頭,若非這等,怎的店裏鬼不上門?借給他自家招牌不幹甚事,傷害別人性命,可是罪過。要待不允,那廝平日欺壓良民,為非作歹,說得出,作得到,連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怎能與他計較?罷,忍得一時之氣,省得百日之災,且換些銀兩再說。於是答道:“若得大官人真實看顧小人,可知小人前世修得。” “還是大哥爽快。銀兩隨帶在此,便請清點。” “且慢,”韓康按住桌上銀兩說:“小人尚有一言,須得大叔稟明大官人,才敢收下銀兩。小人自幼生長藥材行裏,不解別種營生。今得大官人賞賜銀兩,恐日後仍作藥材母金,請大官人休得降罪。” “這個自然,大官人豈能斷人生路?” “隻是小人淺見,還望大叔海涵則個!” 閑言少敘,且說大官人頂了韓康的藥店,便將舊有的大藥店歇了。舊店的存藥,都搬到新頂的小藥店來,生意十分興旺,大官人看了暗自歡喜,便從韓康藥櫥裏檢出些香料補品,帶回分給月娘,玉樓,金蓮等使用。 可是不到半年,小藥店門口又冷落下來了。韓康留下的藥早已賣完,老店的存藥便大量補充。病家出了大價錢,買回藥去,卻醫不好病。 這時候,韓康卻搬到東街,換了招牌,又開了一家小小的藥店,名喚“濟世”。 韓康的藥店一開,一傳十 ,十傳百,轉眼之間,通城的人都曉得了。不但東街,就是南街,西街,北街的人,也都到韓康店裏去買藥。門口依舊穿進湧出,人山人海。 韓康也沒有別的,不過貨真,價廉,可以拖欠而已。 這事又叫大官人得知了。大官人尋思,東方生門,正是賣藥之所,不料又被這廝搶了先。咱卻叫他自己理會。 一日薄暮,韓康正待收店,忽然一個彪形大漢,闖進門來,對著韓康問:“韓大哥在家麽?” 韓康招呼: “客官有何需要,韓某便是小人。” “三年前,借去五十兩紋銀,迄今本利俱無,是何道理?” “客官息怒,韓某生平不曾向人告貸,何處借得客官銀兩? 且客官尊姓大名,韓某尚未得知,向來亦未拜識尊顏,何從向客官告貸?” 那人咆哮道:“韓康,你竟是這等無良之輩,當年告貸時,何種好言不曾講過,今日卻喬作不相識,意圖抵賴。” “便是真有此事,從來借貸須有保有據,客官如有保據,韓某還錢不遲。” “有,有,”那人向門外招手道:“張三哥怎地還不進來,代小弟索逋?當年如不是三哥擔保,誰肯把錢借給這乞兒來!” 馬上一個黑漢子從門外進來,隨即發話道:“這就是韓大哥的不是了。縱然一時無力,亦可好說寬限,何得竟說烏有?字據今在小弟處,須抵賴不得。” 說著,便從身邊掏出一張字紙,遠遠地示給韓康,韓康看時,雖因天色已晚,不能仔細,但卻已看出不是自己筆跡,並且似乎並非借據。韓康道:“請借字據近處一看。” 話還未了,那大漢就隨手抓住一根木棍,大喝一聲,將屋梁上吊下的一盞琉璃花燈打落下來,跌得粉碎。韓康正待叫喚,那大漢向瘦些的那人說一聲,“不趁此時動手,尚待何時!”就一個擒住韓康兩手,一個用破絮塞進韓康嘴內,然後用繩子將他腳手捆倒在地。店內夥計見勢不妙,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天已昏黑,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舉起棍棒將店內藥櫥門窗,床榻桌椅,一齊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藥材像雨點般落在韓康身上,幾乎將他埋了。好半天,兩人興盡,才指住韓康道:“便宜了你,明天還不將欠項還清,須不這般輕易了事。”說罷揚長而去。 過了好久,夥計回來,掌上燈火,才把韓康從藥堆裏拔出。韓康一麵與夥計收拾零亂的什物藥料,一麵仔細參詳,料是西門慶指使,西門慶迎娶李瓶兒時,也曾如此這般,打過蔣竹山的。但是若是這廝常來打鬧,這便如何是好? 次日,韓康也不開門應市,隻請了幾位鄰居父老,同在家中坐地,等那兩位閑漢來時,便好與他分說。但一連幾日,那兩人的影子也不曾見,末後,又是玳安來與韓康談了一席話,韓康又把藥店連招牌一齊出頂給西門大官人,自己卻到南門口另開一家小店。一來韓康不會別的營生,二來勤儉人,閑著就不知道怎地打發日子。 不用說,韓康的店一開,又是穿進湧出,人山人海,西門大官人頂下的兩個店裏,依舊冷冷清清,連韓康留下的藥物,這回也賣不完了。 反省,在人類,尤其是像西門大官人之類的人,是一件困難的工作,西門大官人就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賣的藥和藥價,總想著是韓康存心和他搗亂,西門大官人本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但對於存心搗亂的家夥們,卻決不輕易放過。自己本來足智多謀,左右能夠出謀劃策的人又著實不少,也就總有方法把韓康的藥店頂到手裏來。 韓康呢,實在是個不肯討人歡喜的家夥,自己的藥店頂給別人了,總不肯從此收業。東街的藥店頂出去了,在南街裏開,南街的藥店頂出了,在西街裏開;現在西街的藥店又頂出去了,卻早在北街開了一家。 西門大官人憤怒極了。有韓康這廝在這城裏開藥店,自己的藥店裏的生意總不會好的。一不做,二不休,大官人想好了一個最毒辣的計策:除非如此這般。 一天夜晚,韓康和夥計已經睡了。街上靜靜的,忽然有兩個人拍門問:“這裏是韓康老板的藥店麽?” 夥計在門裏答應,問他們幹什麽的。並且說,如果買藥,請明天白天裏來。 那兩個人在外麵說:“我們是遠方客人,特來韓家買藥,有百十兩銀子的交道。現在天已大黑,剛到此地,不知何處是客棧,請讓我們進店胡亂睡一夜,不等天亮,把藥買好了,還要趕路的。” 韓康本是容易講話的人,聽聽門外人的口音,果然是外鄉人模樣。人家辛辛苦苦,遠道趕來,怎好不開門呢?反正店裏有些空屋,便讓人家睡睡也沒有什麽。就吩咐夥計掌燈開門。不料門一開,卻是兩個彪形大漢,麵貌十分凶惡,足登麻鞋,腰跨撲刀,把夥計嚇了一跳,以為又是來打店的。 兩人進來後,便和韓康寒暄了一會,也略略談了些要買的藥物的名目和份量。就由夥計帶領他們在一間小空屋裏睡了。 半夜時分,韓康由夢中驚醒,聽見門外又有人擂鼓般敲門。說是查夜的。這些日子,梁山泊的強人聲勢浩大,各縣地方,恐有強人出沒,戶口調查甚嚴。常有半夜三更,官憲率領兵丁,到民家查點等事。韓康一聽,早捏了一把汗,自己店裏正有兩個不認識的客人。事已至此,後悔不及,隻得硬起頭皮起來招呼。這時候夥計已把大門開了。 “你們家裏有幾個人?”查夜的老爺問。 “兩個。一個夥計,一個我。”韓康答。 “再沒有別人了麽?” “還有兩個買藥的客人,剛到不久,天亮就走的。” “甚麽樣的人,叫他來看看。” 說到這裏,夥計和韓康都還沒有去喊,那兩個客人就出來了。衣服穿得好好,似乎並沒有睡。 “兀那黑漢,你不是黑旋風李逵麽?我可認得你。”一個做公的指著那粗笨的一個客人說。 “什麽?黑旋風?梁山泊的強人,趕快替我拿下!”老爺說。 可是幾個公人聽見說是強人,大家都嚇得動也不能動。倒是“黑旋風李逵”大喝一聲:“你黑爺爺便是黑旋風李逵,他是俺哥哥神行太保戴宗,便待怎的?”說著,就和“神行太保戴宗”掄起大拳便打,公人和老爺都連忙閃在一旁,讓兩個強人逃跑了。 過了好半天,查夜人們仿佛從夢中驚醒了。老爺指住韓康兩人說:“你們好大狗膽,竟敢窩藏匪盜,左右,還不拿下!” 這回,左右可都勇敢當先,大喝一聲,就把站在一旁,早已目定口呆有口難分辯的韓康和夥計都綁起來了。 話休絮煩,從此韓康吃官司去了,他的最後的一個藥店抄沒歸官,又由西門大官人,用便宜的價錢從官家買了回來。 現在城裏隻有西門大官人的五家藥店,十字街,東街,南街,西街,北街,每處一所。可是生意仍舊不佳,好像這城裏的人,城外的人,離城不遠的人們,都忽然一起不生病了;或者生病就寧可死掉,也不吃藥了。 這故事到這裏就算完結,有人說,韓康吃了一回官司卻並沒有死,幾年之後,被開釋出來,那時候,西門大官人,已經死在潘金蓮的肚子上,五家藥店都被掌櫃們卷逃一空,關門大吉。剩下一些粗笨的藥櫃之類,又被韓康買回去開了新藥店。說也奇怪,韓康的藥店一開,人們又重新生起病來,吃起藥來,韓康的藥店門口,仍舊穿進湧出,人山人海。不過這是後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