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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之5

(2007-09-08 18:25:26) 下一個







董小宛:她把垃圾吃下去,變成糖


     (一)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以為我活在古代會更容易一點,當時我被數理化弄得焦頭爛額,語文成績則遙遙領先。我想,在古代,就可以揚長避短了,一篇作文寫得好,就能中狀元耶,說是不許女生入場,可不是還有女扮男裝這一說嗎
  

  後來我研究中國科舉製度,才明白自己有多麽幼稚,女扮男裝啥的就不說了,一篇作文定終身,那也是黃梅戲《孟麗君》給我的誤導。拿明代來說,鄉試、會試、殿試,得逐級越過,三年才有一次,考生的壓力可想而知,考完之後,弄點什麽來犒勞自己,也就可以理解了。


  

  到南京趕考的考生是有福的,考場貢院與當地最上檔次的風月場所舊院僅隔盈盈一水,城市規劃者為誰已經無從考證,怎麽看都覺得他用心良苦。


  

  你看啊,大考的壓力亟待緩解,成功或失敗帶來的心理劇變亦需釋放的途徑,更不用說風流本來就是才子的最重要標誌之一,東山謝公攜妓出遊的姿態,向來為文人們樂於效仿。這就帶來了無限商機,一時間,秦淮兩岸,珠簾高卷,紅袖相招,媚眼忽閃,晚妝的胭脂水,匯入渾厚的水波,入夜,畫樓燈火次第亮起。


  

  1639年的八月,冒辟疆正是那些考生中的一個,隻是作為如皋城裏的佳公子,又早早贏得才名,他當然不會像那些窮酸,滿懷熱情地去兜攬些大路貨,從他爺爺那輩起,就喜涉足煙花之地,總該懂得真正的佳人決不會上市吆喝,而是像空穀幽蘭,藏身於幽僻之地,一來為自矜身價,二來知道有品的風流佳客,往往著迷於尋找的過程,因此,冒公子發現董小宛不是通過市場,而是通過文人之間的小眾傳播。


  

  當時,他和陳貞慧、方以智、侯方域合稱“四公子”,類似於《流星花園》裏的F4,四個人皆英俊多金,還都比道明寺們有文化。一說到文化,難免又跟風流掛上鉤,這天冒辟疆跟方以智碰麵了,後者告訴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個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為一時之冠。


  

  盡管此前冒辟疆亦有歡場相好若幹,但他好奇啊,馬上就想看個究竟,然而這董小宛雖是風月中人,卻嫌南京太浮躁,全家去了蘇州。


  

  不久,冒辟疆落榜,英雄眼淚需翠袖紅巾揾去,才子煩悶亦要在浪遊中排遣,他跑到蘇州,跟人打聽董小宛,卻聽說她逗留洞庭,還沒回來。


  

  美人如花隔雲端,恍兮惚兮之間,越發如神女仙娃,牽人神往了。冒辟疆盤桓於其他名妓之間,仍心心念念著要一睹小宛的芳容,臨走時特地又來到董家,這一回,見著了。


  

  她當時薄醉未醒,稍後還要出門,兩個場子的間隙給冒辟疆驚鴻一瞥,留下這樣的印象: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冒辟疆說,餘驚愛之。


  

  這是他們的初相遇,一個渾然不覺,一個仿佛有意,然而在歡場之中,這樣的小小心動隻怕日日上演,對於冒辟疆這樣的文化人來說,遊戲花叢的樂趣決不隻是男女間的那點子事,更多的在於曖昧與情欲之間,那微妙的起承轉合,或者換一種說法,就是把色情變成情色,把商業變成文藝,好在文人們燃點普遍不高,很容易完成這種置換。


  

 縱然不算情有獨鍾,倒也頗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辟疆到揚州朋友家度假,還惦記著順道來看董小宛,聽說她人在杭州,又要出遊黃山白嶽才算了。又過了半年,他去江西探親,路過蘇州,她還在黃山未歸。就這麽陰差陽錯著,她成了他一個未了的心願。


  

  (二)

  心願歸心願,眼下歡場裏,最走紅的,是一個名叫陳圓圓的女子,冒辟疆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響: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漂亮不算,人家還有才藝,能將最俗的劇種唱得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死欲仙。
  

  曲終人散之後,大風忽起,陳圓圓要駕小舟而去,冒辟疆暗中牽住她的衣袖,想與她訂下一個約期,陳圓圓說半個月之後,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辟疆說他沒法停留那麽長久,陳圓圓說,那就等八月你歸來,我與你一同去虎丘賞桂。


  

  然而那是亂世,戰火紛飛,匪盜蜂起,這江南一隅雖還保持著暫時的安寧,卻早已沒了王法規矩,個人的小願望是如此無力,縱然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承諾,都會淪為一句空言,冒辟疆與陳圓圓這隨口一約,亦隻能視為當時氣氛下,一句應景的話罷了。


  

  等冒辟疆省親歸來,聽到的是陳圓圓被勢家搶走的消息,他不由一聲歎息,卻也未有任何作為。


  

  這種時候,所謂的“公子”就成了一個虛名,他爹雖是四品大員,在朝廷裏並不怎麽吃香,否則就不會在戰爭如火如荼時候,被調到已破之襄陽送死,他正忙著把老爸從這個死局裏弄出來,哪顧得上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遺憾的,他跟朋友談起陳圓圓,不是歎息她紅顏薄命,而是感慨自個佳人難再得,朋友大笑,說老兄你搞錯了,被搶走的是個假的,陳圓圓本人就隱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見到了陳圓圓,四目相對間,她微笑,你來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與我訂下約期的那個人嗎?


  

  她請他去家中喝茶,還去拜訪他的母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初見時她是眾星捧月且無所求,想見她一麵都要提前預約;這次她剛剛遭到驚嚇,急於托付終身,而這斯文男子翩然前來,他的微笑猶如前世的溫暖,她來不及鋪陳謀劃,大約也自恃貌美,一來一往之後,她猝然提出,要將終身托付與他。


  

  他大駭,朝後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我父親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後,當棄妻子以殉,幾次看望你,不過是無聊閑步耳,你趕緊打消這個念頭,不然倒耽誤了閣下。


  

  虧他還是一個多情才子,措詞竟如此生硬。難道冒公子真的不會說話?非也非也,他說這話,其實別有用心,這麽說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這番鏗鏘之語的聽眾,不隻是陳圓圓,還有後世讀者,以及,他自己。


  

  我們要是單把冒辟疆視為一風流公子,那就實在太小看了他,事實上,他對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關公,這種信奉後來還影響了董小宛,這個以後再說,現在我們要說的是,在中國人心中,關公是怎樣一個形象。


  

  忠誠、緘默、看重兄弟,輕視女色——傳說貂禪就是死與關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見這絕色佳人徘徊於月光中,不由心旌搖曳,卻在關鍵時刻刹住了車,鬥私批私一瞬間之後,他想到,要是大哥劉備被這女子迷住,豈不壞了大事?他於是在月下將那女子殺害,成功地將又一樁紅顏禍水事件扼殺在萌芽狀態。


  

  中國的道德就是這麽極端,一說忠誠就是文死諫武死戰,一說遠離女色馬上就要對女人分外刻薄,誰都貪生怕死,前麵那條做起來不易,後麵那條成本不高,所以曆來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標榜一下,起碼不能表現得對女人太好。


  

  冒辟疆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時並不願意放棄風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後,他調和了一下,給自己這樣的定位:雖然在女人堆裏混,但他可不像寶玉那麽沒出息,把女人看得比天大,不過是玩玩罷了,捎帶著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的話,叫“流連聲酒”,慚愧裏摻著得意,與說到忠孝時的嚴肅迥然不同。


  

  有知己這樣評價他:辟疆平生無第三事,頭上頂戴父母,眼中隻見朋友,疾病妻子無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還不夠啊,冒辟疆還得跟全世界表白,陳圓圓的求嫁,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麵對這等美人,他還能夠把話說得無情而絕對,日後自己想起都會驕傲,略略可與關公月下殺貂禪相媲美了。


  

  隻是有點衝撞佳人,這也不是問題,男性社會發展了那麽多年,女人早已認同他們設計的道德,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顯得形象高大,她們心悅誠服地匍匐於他的美德之下,為渺小的自己有幸與這樣的偉人對話而感激莫名。


  

  現在,陳圓圓就被他感動了,她不計較他對自己的不遜,溫柔地表示願意等到塵埃落定,話說到這個份上,冒辟疆也已表演完畢,再拒絕就沒道理了,況且陳圓圓又是那麽美——冒辟疆說了:外遇之女色,不必過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則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猶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隨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磣一點沒關係,娶回家的姬妾,則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揀四了。陳圓圓夠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於是,他順水推舟,隨口應下,陳圓圓“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冒辟疆興頭上還做了幾句詩,算是皆大歡喜。


  

  那之後冒辟疆一直在東奔西走,要把老爸從死局裏扒出來,將陳圓圓撂在那裏,借張愛玲的說法,把她當成冰箱裏的一尾魚,她屢屢致信,他音訊全無。


  

  但是,這尾魚不是沒有其他人盯著的,否則陳圓圓不會急著嫁掉,勢家——不知道是田貴妃還是周皇後的父親——卷土重來,這次她沒有逃掉。中間陳圓圓的粉絲舉行上千人的大集會把她搶回來,勢家利用國家機器,又弄了回去。


  

  侯門一入深似海,比侯門更深不可測的,是命運,如果說從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裏隨波逐流,日後驚心動魄的際遇,則是沉浮於黑暗洶湧的汪洋大海之上,我這數百年後的同性,想到這些也不免生出些憐相惜玉之心。事件發生十天之後,和她有過婚約的那個男人回來了。


  

  父親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調往安全地帶,然而,這舊遊之地卻已是人去樓空。聽說了前後經過,他也大大地惆悵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幫他解脫出來,他慨然道,我為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陳圓圓和他老爹真就這麽對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N多的準備,從後來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賢淑,一切並不太費周折。


  

  其實就算陳圓圓沒有被搶走,他也不一定就會帶她走,嫖娼是零售,納妾是批發,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厭煩了還可以再換一家,何必把自己套牢?就算陳圓圓屬於有收藏價值的名瓷,但從他和董小宛的交往過程看,他不是一個習慣於衝動購物的人,對著櫥窗心動一下可以,被賣家一攛掇,還會隨口允諾,但離掏錢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冒辟疆這次來,沒準還是“看看,我再看看”。


  

  也許會有看官怪我刻薄,人家冒辟疆明明是很長情的樣子嘛,多年之後,他跟子侄輩的陳維鬆談起陳圓圓,這樣感歎: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慧心紈質,澹秀天然,平生所覯,則獨有圓圓耳。康熙十八年,冒辟疆已是六十八歲的老人,說起他跟陳圓圓的一段情,仍然遺恨不已。


  

  遺憾應該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這一點女孩子最有體會,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猶豫著沒有下手,隔天再來看,已經被別人買走,怎麽著都有點失落。另一方麵,冒辟疆怕也是以之為吹噓的資本,陳圓圓的故事,因了吳偉業那首詩,已變成哀感頑豔的傳奇,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可是愛過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隻好放棄了她。如此一來,冒辟疆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道德與魅力的雙料冠軍。


  

  不是所有的懷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費,有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冒辟疆應屬於後者,聞聽柔弱如花的陳圓圓這幾進幾出,他沒有疼痛,隻有鬱悶,也就鬱悶了大半天,當晚,跟著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三)

  那隻尋歡作樂的小船,在夜晚的蘇州城漂流著,在某個小橋邊,一座精致的小樓如臨水照花,嗅覺靈敏的冒辟疆馬上就發現了什麽。他打聽這是哪裏,誰住在這兒?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處。
  

  冒辟疆說“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吼吼,他將陳圓圓擺在何處?倒是他那位朋友有點遲疑,勸阻說,前兩天董小宛也被嚇著了,生了一場大病,而且她母親剛剛去世,這會兒還不見客。但冒辟疆信心滿滿,堅持拜訪,敲了好半天門,小樓上燈光亮起,房門打開了。


  

  董小宛正躺在帳子裏,一屋子都是藥,她沉吟著問他們從哪裏來,冒辟疆提起那一次晤麵,記憶被喚起,董小宛落下眼淚,說當年雖然隻是一麵,但我母親一直對您極口稱讚,惋惜我未能與您盤桓,今天看見您,又想起了我的母親。說著,她撩開帳子,深深地打量冒辟疆,請他坐到自己床邊。


  

  聊了一會兒,冒辟疆告辭,董小宛急忙挽留,說她病了這些多天,寢食皆廢,今天一見冒公子,便神怡氣旺。《傾城之戀》裏,範柳原說白流蘇是醫他的藥,在小樓上的這個夜晚,冒辟疆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頻頻進酒,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貪戀的繾綣辰光,可惜冒辟疆第二天要派人趕往襄陽,把好消息告訴父親,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辭,董小宛溫存挽留,直到實在不能停留之時,才約他明天再來。


  

  第二天,冒辟疆想直接走掉算了,但朋友和仆人都覺得不合適,他們又乘舟來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趴在窗口看他呢,他一到,她就飛快地跳到他的船上,冒辟疆忙說他即刻就要出發,董小宛回答她已經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從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別看地名多,也就是從蘇州到鎮江,那會兒交通真不發達,這麽點路就跑了將近一個月,倒是給談情說愛留夠了時間。


  

  冒辟疆開始不安,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每天都在勸董小宛回去,她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發誓道: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複返吳門!


  

  卻原來,董小宛和陳圓圓打的是一個主意,隻不過她更決絕,更有辦法。


  

  說起來冒辟疆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著喊著要跟他,英俊多金當然是一方麵,有朋友讚他為“東海秀影”,又說“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願為貴人妻,願為夫子妾者無數”。朋友話誇張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飄搖亂世,危機四伏,美女們紛紛被嚇得花容失色,急於尋找下家,如同一場清倉大甩賣,像冒辟疆這種薄有資產的人,就被美女們視做自己一筆潛在的財富。


  

  不過,董小宛跟陳圓圓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筆債務,我懷疑這是不會經營惹的禍,比如說做生意講究市口好,她偏要從繁華的南京搬往相對清淨的蘇州,另外,還聽說她父親有不良嗜好,到底是什麽原因,還望方家指教。


  

  冒辟疆不願意惹上這個麻煩,他提出三點難處,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親這一向滯留危疆,家裏一團亂麻,他回去始料理一切事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董小宛的債務及落籍之事,他沒有辦法幫她。


  

  這是實話,也是借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幾千兩銀子,卻不見得能很輕鬆地拿出來幾千兩銀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親生病,他懷疑是自個積德不夠,發誓做一萬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後,財力便有些勉強,最後那三千件,他借了紋銀三百五十兩才得以完成。


  

  古裝劇中富家子動輒一擲千金,是編劇的閉門造車,《紅樓夢》裏,賈寶玉給秦鍾掃墓尚且感到手緊,賈璉的梯己也不過區區幾百兩銀子,大家族家大業大,往往實行企業化管理,銀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個人隨意取用,公子小姐們,隻能靠分內的幾個月錢罷了,董小宛著實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當然,若冒辟疆對董小宛,能如錢謙益對柳如是那樣傾己所出,不顧一切,此事也未必辦不成,但這會兒的董小宛對於冒辟疆,不過是年三十來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裏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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