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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紅樓夢》裏的晴雯,輾轉著被賣了幾道,家鄉父母皆湮沒於懵懂雜遝的記憶裏,山高水長,無從回望。她官方履曆的第一行,是從盛澤名妓徐佛家的“瘦馬”說起。 所謂瘦馬,即未成型的小馬,骨架瘦小,毛色暗淡,很沒有看相。但要不了多久,它就會長大,出落得豐姿綽約,一如少女的化繭成蝶,所以,那些身量尚小未可形容之際即被牙婆買去,調教之後供應大戶人家為婢為妾的黃毛丫頭,被稱為“瘦馬”。 那時柳如是黑發初覆額,明眸皓齒,被吳江故相周道登的母親周太夫人一眼看中,像一個精致的小玩意般地帶在身邊,她漸漸出挑成青春美少女,周道登打起了她的主意。 這情節,《紅樓夢》裏的鴛鴦遇到過,《水滸傳》裏潘金蓮遇到過,盡管後者日後聲名狼藉,當時的選擇亮烈清明不遜於前者,她們拒絕了那老男人,給人生埋下危險的伏筆,假如潘金蓮當時順水推舟……哦,人生和曆史一樣,不容無謂的假設。 不過我們可以看看柳如是的人生,她正好拾起被她們摒棄的選擇,現實生活中,更多的女子是像她這樣的吧?我這麽想。 據說這周道登人品不佳,但現實人生裏,也許不像《紅樓夢》裏的賈赦那麽討厭,又或者,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人們對於命運的淫威,少不得微笑著接受,總之,柳如是出任周老頭小妾的日子,似乎不像想像中那麽難捱。 中國的老男人,但凡有閑有錢,又能讀幾頁書的,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教年輕的姨太太讀書,將小美人置於膝上懷中,那種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兒的感覺實在妙不可言,看來不隻西方男人才有“洛麗塔”情結,教小姨太太習詩作文,分明就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雅版。 周道登也不例外地好這一口,因此需要一個合適的對手戲演員,年齡要小,心思要靈慧,最具備的這兩點的莫過於柳如是,她成了老爺子的掌上珠、心頭肉。 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這遭際自然算不得幸運,卻也引起群妾的妒忌,蘇童的《妻妾成群》裏的片段打這裏銜接,終於有人,發現柳如是和小廝的私情。 柳如是的粉絲都說這是誣告,她自己亦分辯是那小廝不曉事,言下之意她未曾表錯情,那小廝卻已會錯意。然而我看柳如是一生,是富有激情的女子,不肯受限於傳統道德的束縛,再者說,她就算和那小廝有一腿,又如何?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眼睛看過去,當然是清俊的小廝更有魅力一點。 但是,老頭子糟蹋小姑娘是天經地義,一個小妾旁逸斜出則罪該萬死,雖然法律不許動用私刑,但是,中國不是還有一個傳神的詞,叫“做掉”?再形象一點,可以回憶小說《妻妾成群》裏的場麵,大雪天裏,幾個麵目不清的人,是如何將犯了軌的三姨太扔到井底?據說這情節差一點就在柳如是身上上演了,好在她跟周太夫人到底有點感情基礎,發落她的方式是,逐出家門。 其實是給她自由,但是,看《紅樓夢》,我們知道,那些丫鬟們,最怕的,是這種自由,寧可出家,寧可死。想想也是,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間,你讓一個女孩朝何處去?那時還不像現在,普及的是店小二而不是穿大紅旗袍的女服務員。 (二) 崇禎四年,柳如是墜落風塵——我很不情願敲下墜落兩個字,因她一生姿態飛揚,從來不曾墜落。風塵之路於她,更像是“我選擇,我喜歡”,此前的那一段遭遇,被她當成資源利用,高張的豔幟下,有“故相下堂妾”的注腳。 懂得這樣炒作,是因為她深知人性——好奇心、窺視欲,以及男人那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隱秘心理:同樣是睡,睡“一個故相下堂妾”,和睡一個普通女孩的感覺可大不相同,其差別,有如八成新的寶馬和嶄新的QQ,上流社會享用的東西,咱沒有實力弄個一手的,體驗一下二手的也不錯啊。 這樣一個身份,使她無須從底層做起,出道不久便聲名噪起,擁有了大批裙下之臣。比如說,有個姓徐的公子,非常仰慕她,這天花了三十兩銀子,換得柳如是出場。大概聞聽柳如是是美女加才女,少不得要有備而來,他現學了幾句風雅馬屁,正好拿出來賣弄。 一見柳如是,他便道:久慕芳姿,幸得一見。這也不算很不倫不類,隻是寒暄得不夠口語化,但柳如是已經失笑了,笨蛋徐見美人宛爾,以為自己說得巧妙,遂再接再厲,恭維道:一笑傾城。柳如是不由大笑。徐某人以為效果更佳,又出奇招,讚曰:再笑傾國。柳如是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勃然大怒,轉臉去找鴇母:你收了他多少銀子?讓這樣的貨色來見我?聽說錢已經被用掉,她剪了一縷頭發,說拿這個賠給他算了。不過我覺得她這做法也不算上策,頭發這東西向來意味深長,焉知徐某不會浮想聯翩呢? 柳如是樂於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詩人才子,那會兒有點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滿世界都是文人的小圈子,紅男綠女,談詩論文,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男人陳子龍,早早就在她的朋友圈裏出現,然而,雖說“人生若隻如初見”,但我們常常,無法在初見時候,就將那個人從芸芸眾生裏辨認出來。 崇禎六年春天雨水特多,柳如是一腳邁進她的純情時代,和這個年齡的多數女生相似,她喜歡的,是青衫磊落的花紅少年,往來過客中,最符合這一定位的莫過於和她同齡的公子宋轅文。他體健貌端家世好,才氣也有幾分,否則大他十歲的陳子龍怎麽可能帶他玩,還對他的詩文推崇備至? 最難得的,是宋公子那年少者特有的熱情,比如說某日早晨他應約而來,卻趕上佳人慵起,隻令侍兒傳語,宋郎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請跳到水裏等我。 這分明是半帶撒嬌半帶打趣的話,偏這宋郎是個實心眼,大冬天的,人家一點也不懼,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讓柳姑娘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忙讓船家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取暖。 這一幕,與瓊瑤小說裏的情節有一拚,很年輕的時候,看那裏麵的癡男怨女表達愛情,眉來眼去詩詞傳情是小菜一碟,有錢人動輒整上一屋子的玫瑰,沒錢的隻好施展苦肉計,在巷口等個幾天幾夜完全不成問題,到了九十年代更是與時俱進,升級為刺字文身,我看得那叫一個羨慕啊,想這樣的好事怎麽就與我無關捏?我到哪兒去拐這麽一個愛情傻瓜豐富我的人生? 多少年後的今天,回想起那份眼熱隻覺得丟臉,雖然到了也沒能出任言情劇的女主角,但我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旁觀了很久之後,熱眼變成冷眼,發現隆重的開頭大多拖一個無趣的尾巴,原因在於,那人如此賣力,並非對手值得賣力,大多因為自身的多血質——我在百度上特地為不那麽八卦的同誌搜索了一下,多血質人群的性格特點是:活潑好動,反應靈敏,樂於交往,注意力易轉移,興趣和情緒多變,缺乏持久力,具有外傾性。換句話說,就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好的,是那種血脈賁張的刺激。 盡管這類人最擅長扮演情種,但實則與愛情無關,我總相信,愛情是那樣一種緘默、羞澀而笨拙的東西,不可能被演繹得如此喜劇。 柳如是與宋公子的愛情,不幸也正中這個咒語。寒潭試真心是一個小小的高潮,之後他們戀愛了。戀愛這個詞,看上去像是一切甜美的匯集,事實卻非如此,愛情最為動人的兩個時刻,分別是“得不到”時與“已失去”時,前者如梁祝,後者如陸遊和唐婉,而心想事成的愛情是平庸的,年長者與情深者也許能從這平庸裏感到某種雋永的意味,但著迷於遊戲本身的少年,從絢爛跌入平淡,怕是要感到某種失語。 宋公子的母親此時粉墨登場了。她扮演了我們所熟悉的那種黑麵母親,差別隻在台詞上。這天,宋母端坐於堂前,教訓兒子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宋公子無力地辯解道,她從來不要兒子的錢。兒啊,宋母一聲冷笑,兩個臭錢算什麽?她要的是你的命! 說“要命”顯然是言過其實,但打女人堆裏熬出來的老婦人肯定比她兒子更了解柳如是,她利眼一掃,便知道這個小女人打的什麽主意,真要是收了錢倒好辦了,銀錢兩訖,互不糾纏,就怕她想要放長線釣大魚,妄圖四兩撥千斤,真要把傻小子唬住了,娶回這個狐狸精來,不但要了兒子的命,連老娘這條老命也一並搭了進去。 威嚴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時是一座橫梗於相愛者之間的大山,但對於原本就浮遊不定的人,則是順手撈過的最佳借口,宋公子於是行跡漸疏,柳如是有所察覺,她的第一反應和天下女人一樣,是哀怨,做《傷歌》曰:儔匹不可任,良晤常遊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何來遲? 眼看著這份感情停滯不前,半道上又跳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葉逍遙扁舟怎麽就礙了郡守大人的眼,竟限期將她驅逐。對於柳如是,這是一個難關,亦可視為突破瓶頸的一個機會,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淪為一句空話。 多日來的期待推向了緊要關頭,她約他前來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她問宋轅文,你看我現在該怎麽辦?轅文囁嚅半日,應道,不妨暫且避避風頭。柳如是大怒,道,別人這麽說倒也罷了,你怎麽可以也這麽說?我和你自此絕矣!說罷,手起刀落,七弦俱斷,宋公子駭愕而出。 他就這麽失去了她。 當他“已失去”,人性中的那點賤脾氣開始呈現,宋公子搖身變成癡情郎君,寫下一首首懷念的詩,甚至柳如是嫁給錢謙益之後,已經混得人模狗樣的宋公子還致信錢前輩,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說他是人品差,照我看,隻是笨。 柳如是從來不做回應,真得叫一聲好,為她這決不拖泥帶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曖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將自己置身於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愛敢恨,在盛產婉孌淑女的國土上,鮮見這樣的揚眉女子。 (三) 但心裏不是不痛的,尤其當夏日已遠,秋季漸深,樹葉跌落在階前,悄沒聲息,卻猝然驚心。細微的身世之傷浮起,經不住任何的震蕩,若逢上黃昏又兼細雨,則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還好有朋友探訪,其中就有陳子龍。曾幾何時,他是她戀人的朋友兄長,不自覺地與她保持一點點距離。現在,她與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則還原成了一個倜儻多才,且對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與朋友前來,看她的詩,聽她細述平生,陶潛有詩: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才女浮玉說這幾句話裏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氣氛,好像是在說,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點一點告訴你,可是,歲月如梭,機會轉瞬即逝,我要怎樣才可以讓你知道?很久之後,柳如是午夜夢回,想起斯時情形,也許會有相似的感覺,但那個時候,她是快樂的,在他鼓勵的笑眼中,暢飲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於知道自己正在被寵溺。 有時,也不飲,比如那日風雨大作,愁病在身,萬般無緒時候,他攜兩個朋友來叩她的門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雖不同病,亦能相憐,在半冷半暖的秋天裏,隻須執一杯熱茶,時間的腳步如此輕巧,有那麽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於是重新開始一場戀愛,但同上一回一樣,這戀愛有著先天的致命傷,她是落拓不羈的風塵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錯,陳子龍的母親早已去世,繼母唐氏沒有宋母那樣的權威,然而他更有厲害的妻子張孺人,她的才幹,比《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更勝一籌。 她有文化,通詩禮史傳,書算女紅之屬,也無不嫻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繼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會地位要打個折扣,張孺人一嫁過來,陳子龍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靜為借口,把家交給張孺人來管理。但張孺人不像鳳姐倒像探春,始終善待這位弱勢婆婆,四個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張孺人在張羅,好生地置辦了嫁妝,把她們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像中,張孺人有點像眼下那種職業經理人,西裝套裙,妝容完美,精明幹練,不苟言笑,她五個弟弟全怕她,拿這個姐姐當兄長一樣敬重。 這種“白骨精”(白領、骨幹加精英)式女性,眼睛裏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麵玩玩可以,把狐狸精娶回家絕對不行。不錯,像鳳姐一樣,她沒有生兒子,家裏那位蔡姨娘也沒有,為子嗣計,她不可以反對老公納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陳子龍後來娶回沈姓小妾,要歸功於她的安排。 從一開始,陳柳二人都意識到這個問題,若是一意孤行,經濟道德上皆有壓力,唯一的指望是陳子龍不久之後將赴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張氏之怒,壓張氏之勢,《新婚姻時代》裏說,男人越能幹,女人就越聽話,說這話的人嘴臉不堪麵目可憎,但不幸有時就是實情,更不幸的是,那怕不俗如陳柳,也要將這條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師陳寅恪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別傳》裏論及這一節,也說始知相傳世俗小說中,才子佳人狀元相公之鄙惡結構,固極可厭可笑,但亦能反映當日社會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禎六年深秋,陳子龍與柳如是淚別長亭,柳如是有詩《送別》相贈: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行波托體沉。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陳子龍做《錄別》回應: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同心多異路,永為皓首期。 在中國那部最著名的才子佳人戲裏,也曾有一對男女這樣纏綿著分手: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解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不同的是,崔鶯鶯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圓,柳如是等到的卻是陳子龍失意而歸,她不指望什麽鳳冠霞帔,隻是,黯然歸來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張孺人啟齒,說他還要娶一個妓女回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因此推遲了走到一起的時間,崇禎七年春天,陳子龍從京城歸來,柳如是卻奇怪地開始了她的嘉定之旅。 崇禎七年的春天到秋天,柳如是都是在嘉定城度過,原因有兩個,一是她的偶像,宋朝風塵女傑梁紅玉曾在此地擂鼓抗金,其慷慨風姿是一個風塵女子所能達到達到的極致,對於柳如是來說,那比紅拂的一品誥命更值得向往。第二個原因則是,當地有一幫相當不錯的老詩人,被稱為練川三老,最年輕的程孟陽也有七十歲了,應該說,柳如是抱著學習探討的態度來的,倒也不嫌棄這幫老人迂腐年邁。但是,她的到來,還是不小心牽動了那位程老詩人的綺念,老人苦澀的單相思甚至延續到了崇禎九年,後麵還會提到。 從嘉定歸來之後,柳如是與陳子龍又有一段膠著期,崇禎八年的春天他們才開始同居,我猜測柳如是一直期待更好的結果,過來人當知道,男女之間一旦同居,滿腔熱情找到了一個落腳點,對於共同生活的好奇心也得到滿足,多半沒有心勁朝婚姻進發,以柳如是江湖經驗之老到,心思之深密,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但是,崇禎八年春天,她終於和他同居了,從朋友那兒借來的寓所,這幾乎注定了他們的關係將以臨時狀態終了,是什麽原因,使心高氣傲的柳如是,接受了這麽一個尷尬的外室的身份? 愛如潮水,無力抵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明白人,反倒小事聽從理性,大事聽從心靈,有人提曾醒王菲,李亞鵬可能會辜負你,王菲說,“我愛一場不容易,你說亞鵬他有可能騙我,有可能會辜負我,可是我如果一輩子都找不到愛一個人的感覺,那我多辜負自己啊。” 花開堪摘直須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女人總想要將最為美麗絢爛的時刻,呈現給她的愛人,辛辛苦苦圖算計,孤單單地守護著美貌又有什麽用?歲月會來吞噬它,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著一次隻動心不動腦筋的綻放。 關於他們在一起的光景,沒有太多資料,我隻知道,他們在一起僅僅度過了一個春天,有許多人把這個春天想像得金風玉露天上人間,是真的嗎?我總有些置疑。 羅大佑有名:相愛是容易的,相處是困難的。對於陳子龍其人我不是很了解,隻聽說他是一個愛國誌士,後來犧牲於反清複明的戰鬥中。像這樣的人,縱然外表平和,內裏當是激烈的,而且有一點點的精神潔癖,不那麽適合近距離相處,尤其是和柳如是這樣的落拓女子相處。 曆來愛柳如是的人很多,因她是那樣的美貌多才,然而這畢竟是她的皮相,柳如是的實質,則是一豪邁壯闊激情洋溢的女子。聽上去都是好詞,但現實真相卻是,男人並不能夠長期消受這樣的女子,她健談善飲,感慨激昂,錚錚不類閨房語,偶一過從,能令人心醉神迷大為傾倒,日日相對,一般的男人怕是消化不了。說到底,在男性的世界裏,流行的還是那種細草幽花般的婉孌女子,善傾聽而不是傾訴,善低首而不是揚眉,陳子龍的傲然風骨並不意味著他在女性鑒賞上就有什麽過人之處,起碼,他不是安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娶回了能生出兒子的妾? 有一則傳說,已經被陳寅恪斥為胡說,說是陳子龍跟柳如是根本沒有那檔子事,柳如是是倒追來著,在名刺上署名“女弟”,陳子龍大不以為然,以為放誕得緊。這件事也許是空穴來風,但它反映出了男性世界對於柳如是的態度,柳如是的另一樁放誕之舉向來被傳為美談,但設身處地地推想陳子龍的感覺,也許並不是那麽回事。 大概陳子龍曾將柳如是比喻成水仙花之類,柳如是投桃報李,寫了一篇《男洛神賦》,讓我摘錄其中的一段: 格日景之軼繹,蕩回風之濙遠。縡漴然而變匿,意紛訛而鱗衡。望便娟以熠耀,粲黝綺於琉陳。橫上下而仄隱,寔澹流之感純。配清姓之所處,俾上客其逶輪。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雖藻紈之可思,竟隆傑而飛文。騁孝綽之早辯,服陽夏之妍聲。於是徴合神契,典澤婉引。攬愉樂之韜映,擷凝蛽而難捐。 嗬嗬,看不懂對不對?我也看不懂。繁複的典故,生僻的字眼,柳如是這篇文章的失敗還不在於淪於文字遊戲,而是,她不覺間觸犯了男性世界的潛規則。 在電視劇《好想好想談戀愛》裏,那英把男友的頭放在膝上,說我喜歡你的眼睛,又野性又溫柔,我喜歡你的眉毛,原因是什麽什麽……但我不喜歡你的屁股——一言未了,那男子已經翻臉,說,你一個女人,怎麽這麽庸俗?說罷拂袖而去,留下那英一臉愕然。旁白冷靜地剖析,說她不明白一點,男人不喜歡女人把自己當成玩物。 是的,盡管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證明,女人是物,可以置換名馬,如同一件衣服,但他們決不允許女人將他們平等地欣賞與玩味,即使出於好感也不行,他們更願意在女性的心靈中是一個神秘崇高的影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現在,一個女人不再寫那種纏綿苦楚的怨詩,而是試圖平等地與自己對望,即使她的出發點是愛情,但你讓一個混世界的大男人,怎麽抹得下麵子? 張孺人被推到了台前。 都說是她阻斷了情緣,驚散了鴛鴦,她究竟做了什麽?哭泣,爭吵,切斷經濟命脈?還是如陳寅恪猜測的那樣,跑到柳如是的住處大鬧?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她的老公提供了一個借口。 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一對相愛的人,想要在一起,是一定能夠在一起的,相反,若是不再愛,怎麽著都能找到借口,給對方,也給自己。我猜,隻是一個春天,這個男人,就累了,倦了。 雖然,之後長長的歲月裏,他經常想起她,那又如何,她本來就是那種相處時不舒服分開後很牽念的女子,有點像檳榔、辣椒還有香煙。 (四) 這一年,柳如是十八歲,我認識的十八歲女生大頭馬正在閉關迎考,我聽說的十八歲女生蔣方舟仍以神童作家的麵目出現,但是在崇禎八年也就是1635年的夏天,十八歲的柳如是在祭奠她再次消逝的戀情: 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偷悔更生疏。夢裏自歡娛。 在一起的時候,總以為還有時間,可以長久相對,無須太多語言,而今一旦離散,方知人事蒼茫,遠過萬水千山,錯過的一分一秒,都是金子般的光陰。真的無法再見了嗎?在這露水的世上,在離你很近的地方,我涉不過重重阻隔,惟有一夜一夜,等你輕倩的腳步,叩擊我的夢寐。 現實人生裏該有多少艱難險阻,才會將夢境視為相逢的唯一通道,而為之竊喜?然而,“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遮莫今宵風雨話,要他來,來得麽?”最後一問如越劇裏的一句悠長的道白,歡喜瞬時明滅,她無法欺騙自己。 柳如是給自己改了新名號,叫做“蘼蕪君”,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名字背後,有一點點負氣,有一點點調侃,更有撫摩傷痕時的苦澀黯淡,十八歲,她肌膚如綢容顏似花,心中卻已有滄桑之感。 不過,柳如是不是董小宛,不會把人生理想全押在婚姻感情之上,自我實現的方式還有很多,比如說寫詩做畫談兵說劍,以及,一個人到處走走。 柳如是振作精神,再次出門遠行,這次,她的目的地還是嘉定,前麵說過,她在崇禎七年有過一次嘉定之旅,那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在那裏,這個好學上進聰慧美貌的文學女青年受到了詩壇老前輩的熱烈歡迎。老先生們都已年過七十,縱然“我愛文學,更愛文學女青年”,表現形式也僅限於切磋文藝,最多拉拉小手,再者他們雖名聲在外,但大多囊中羞澀,活到這把年紀,能夠認清現實,不像毛頭小夥子,以為靠幾分歪才,就能換來大把豔遇。所以,柳如是與他們的交往,應該是單純、簡單而輕鬆的。 但是,她的到來,還是讓其中那位程老詩人癲狂傾倒,也難怪他有這份野心,那堆老頭子裏就數他年輕點,不過他亦有自知之明,隻敢柏拉圖一下,轉化為詩歌若幹。 張愛玲說,上了點年紀的女人,要是還老想著愛情這件事,就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的煩惱中,老爺子也一樣,他沒有青春就沒有未來,沒有錢所以也沒有當下,在社會上乃是弱勢,卻不合時宜地燃起了愛情。估計這股愛情之火已經把程老詩人燒得夠苦惱,偏偏八卦的陳寅恪大師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將他的詩句條分縷析,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比如說,程老先生有兩句詩描述與柳如是的夜飲:堪是林泉攜手妓,莫輕看作醉紅裙。本是恭維柳如是有林泉高致,堪與謝安攜手。“醉紅裙”一詞係掉了個書袋,韓愈詩曰:長安眾富兒,盤饌羅膻葷。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諷刺有錢子弟沒文化,就會胡吃海喝,程老先生以決不同於他們自我標榜。 陳大師冷笑了,你倒是想盤饌羅膻葷,有那個實力嗎?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寒酸之氣,力透紙背,用此自卑情緒,賦“伎席”、“豔詩”,今日讀之,不覺失笑也。 程老先生在詩裏稱柳如是一個“卿”字,陳大師又旁征博引道,這卿本是安豐侯的夫人稱呼安豐侯的,而他左看右看,也沒發現程詩人有封侯之骨相。 我每每讀到大師這些妙語,解頤之餘,有點懷疑老先生暗戀柳如是,又或者,他是替錢謙益吃程詩人的飛醋,看得出來,陳寅恪雖知錢謙益的死穴,但對他的學問為人心悅誠服,惟錢牧齋是柳如是的風流佳偶,陳子龍倒也罷了,這個窮愁病老老眼昏花的程老頭來攪什麽局? 其實後來柳如是自個也有點煩了,再怎麽著,老頭子那點遮遮掩掩的心思還是能看出來的,這不比年輕人的蝶亂蜂狂,可抱以鄙夷的一笑,對於程老先生的狂想癡念,柳如是當感覺複雜,惶恐、厭煩、尷尬,亦有同情,黏嘰嘰地攪在一起,令人啼笑皆非,第二次離開之前,她幹脆躲著他了。 一切還沒結束,柳如是的第二次嘉定之旅,主要靠程詩人張羅,她一度還借住在他家,對於這件得意事,程詩人在詩中再三予以暗示。但很快,他就嚐到了不理智的後果。 款待柳如是,他傾己而出,可如陳大師所言,他是一“窮酸”,狠狠地招待了才女倆月,她這邊走了,他的經濟漏洞那邊顯現出來,四麵透風,捉襟見肘,隻好跑去找大財主謝三賓拉讚助。 在柳如是的人生大劇裏,謝三賓是一恰到好處的小醜,但對於窮詩人程孟陽,他扮演著及時雨宋公明的角色,謝三賓有錢,又有文化,幫程詩人他們印過詩集,對當地詩歌的發展,起到過不可磨滅的貢獻。 程詩人不好直不籠統地說,我領救濟來了,他打的招牌是吊唁謝三賓的父母,可謝老爹死於去年二月,老娘死於去年十月,這會兒跑去吊唁,未免可笑。程詩人也明白這一點,特地寫了一篇文章,假設旁人來質疑,他則引經據典說明這遲來的吊唁是何等有道理。 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程詩人在文中給謝三賓塗脂抹粉,誇他是廉貞,他無論如何不會料到,崇禎十三年,這謝三賓亦成了柳如是的追求者,並因作風蠻橫,逼得她不得不緊急尋求保護傘,最後投入了錢謙益的懷抱。 (五) 謝三賓其人,因其政治上的反複和試圖以流氓手段威逼柳如是就範,弄得聲名狼藉,但他肯讚助詩人,還能畫兩筆畫,說明這人也還風雅,加上有錢有勢,最初向柳如是走來時,應該貌似一如意郎君。 女子生而願有家,柳如是也不例外,可她那樣敏銳且不肯委屈自己,三言兩語間對人便能有個確認,發現這人不“廉貞”之後她避之不及,謝三賓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找了幫地痞到柳如是住處騷擾。 對抗需要資本,而柳如是沒有,她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當務之急是要找一棵震得住謝三賓的參天大樹,這個範圍內的第一人選是謝的老師,東林領袖錢謙益。 柳如是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麽和可以放棄什麽,她要對方有才華靠得住名聲好家底厚,最重要的是肯替她托底,或者說,她能比較容易地將對方搞定,那麽就不要妄想十全十美,如陳子龍那般年輕貌美。從柳如是的取舍中可以看出她心中的重與輕,很多人感慨,一代美女加才女不得不下嫁一“白個頭發烏個肉”的糟老頭子,可是,焉知人家就對年齡那麽有所謂呀?她向來愛跟年紀大的人打交道,有點戀父情結都保不齊。 話雖這麽說,但她也不能坐在家裏想誰就是誰,錢謙益成為候選人,是因他之前已經遞過了橄欖枝。 向錢謙益推薦柳如是的,是他一朱姓學生,由此可見現代人的生活已被傳媒大大改變,柳如是已出道九年,擱現在,當紅炸子雞換了幾茬了,她才剛剛被錢謙益知曉。 他本來可以早一點聽說柳如是,崇禎十一年和十二年除夕,程詩人都是在錢家度過,但程詩人從未向錢提起過柳,陳寅恪恨程詩人私心忒重。崇禎十三年冬,程詩人又來錢家度歲,不期遇上柳如是,遂至狼狽而返。對此情形,陳寅恪大快,評論程說,以垂死之年,無端招此煩惱,實亦取之有道也。嗬嗬,陳大師取笑人起來,也是全無心肝的啊。 錢謙益是東林領袖,常上文化版頭條的人物,無奈文化與娛樂離得太近,他時常竄到對麵去。他樂於和青樓女子打交道,經常寫詩讚美她們,關鍵時候,還能施以援手,具體情節,可以參看董小宛的故事,與冒辟疆他們不同的是,他對於女性的喜愛,從來都不是居高臨下的。 他還沒有見到柳如是,先被她的詩征服: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他對最後一句特別感冒,屢屢吟哦,齒頰留香,還寫詩一首,將柳如是與另外一個才女草衣道人王微放在一塊表揚: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冷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在一首詩裏表揚兩個女人,可見錢謙益這時沒什麽想法,但柳如是留心記下了,她不見得就當成了一筆可以利用的資源,但是,這年冬天,眼見謝三賓一步步逼來,她自然而然地,記起這根應急的稻草。 崇禎十三年冬天,柳如是扁舟過訪半野堂,顧苓的《河東君小傳》裏有極見神韻的描寫,說她“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 什麽叫放誕?這才是放誕,女扮男裝加倒追,換成尋常男子,早就嚇傻了,一邊往後躲一邊還犯嘀咕,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不管時尚雜誌怎麽鼓噪,我對女追男都持懷疑態度,男人就不喜歡女人這麽勇猛,嘴裏不說,心裏也會覺得你賤,即使順水推舟接過來,也一定不珍惜。董小宛為什麽那麽可憐?白娘子為什麽那麽慘,就因為都是倒追來的。所以,知性美女劉三姐說,世上隻有藤纏樹,有誰見過樹纏藤,盡管是她先有了愛情的覺醒,仍然把追求者的權利與快樂留給了她的阿牛哥。 可錢謙益不一樣,普通男人的字典裏,關於女性的褒義詞是這樣一些:溫柔、善良、賢淑、貞靜……質地柔軟,手感舒適,楚楚可憐,而錢謙益激賞的三個女人,王微、楊宛叔和柳如是,皆個性彰顯,才氣飛揚,用文縐縐的話叫“自由之思想,獨立之意誌”,用網絡語言則是“彪悍”。 這幾年,他運氣欠佳,官場中箭落馬,雖攜董小宛遊了一趟黃山,但美麗纖柔的她,卻不是他中意的那一款,這個冬天,他以為又將無精打采地蟄居著度過,不曾想,他仰慕依舊的小才女主動登門,瞬間把單調的季節變得異彩紛呈。 林白曾說,每個女人都會特別吸引某一類人,有的女人的追求者都是小男生,有的女人很擅長擺平老頭子,至於她自己,吸引的居然是比自己小幾歲的女孩。看柳如是情史,她應屬於第二類,這個冬天,在半野堂,在欣賞她的老男人為她設下的歌筵綺席上,她決不會甘心扮演粉頸低垂落落向隅的仕女花瓶,必然高談闊論,議論風生,而他寬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靈魂在上麵肆意旋舞,釋放所有明亮的熱情。 這就是緣分吧,緣分不是迷信,也不是巧合,它是一種情感狀態,如一個扣搭上另一個扣,一個結係上另一個結,如一枚寂寞已久的鑰匙啪嗒開啟一把同樣寂寞的鎖,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的鑰匙,能開我的鎖。 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拿倆人年齡說事,沒錯,錢比柳大32歲,但他若隻是貪戀青春,大可以追求比柳如是還小六歲的董小宛,曆史上卻從沒這方麵的記載;至於柳如是,臨行前可能確實有一番盤算,但若錢謙益不能令她心悅誠服,她肯定懶得瞎耽誤工夫。起碼謝三賓比錢要小上十一歲,名氣是沒有錢大,可家底也不差啊,後來錢謙益為柳如是建絳雲樓,一時手頭緊,就是把他的宋版漢書賣給了謝三賓,這位高徒更絕,硬是讓老師比買入時虧上二百兩銀子,嘿嘿,有得就有失,美人在懷,讓你損點財還不是小意思。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這年柳如是在錢家守歲。那應該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感情已經萌生,心意尚未挑明,用小S的話叫“造作期”,名字雖不好聽,可那份緊張在意,那份吃不準拿不定導致的故作端莊,是最隱秘的快樂,一旦自然了,放鬆了,大抵離左手握右手也就不遠了。 柳如是沒有沉迷於她的新戀情裏,正月裏她離開錢謙益,兩人本來相約著遊覽西湖,到蘇州她就得了病,在鴛湖與錢謙益分手,獨自回到鬆江。 是一場小病阻止了她的腳步,還是她懂得見好就收,如灰姑娘在十二點之前隱遁?不管怎樣,抽身而去使她極好地控製住了這場感情的節奏,現在,男女雙方交換場地,她耐心地等待錢謙益采取主動。 錢鍾書說老年人的愛情,如老房子著火,燒起來沒救,這在錢謙益身上得到體現,他從杭州歸來,她卻未如約而至,他急得四處托人說項,其中包括柳如是的藍顏知己汪然明。 汪然明乃徽州巨商,身家不凡,有畫舫若幹,大者名“不係園”、“隨喜庵”,小者名“團瓢”、“觀葉”、“雨絲風片”……隻免費借給四類人:名流、高僧、美人、知己,由此可知主人又大方又風雅,有黃衫豪客的名聲。 他跟柳如是的關係,該歸入第四種感情,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比如說吧,柳如是給他寫信都自稱弟,而他卻不無輕浮地稱柳如是為“美人”,跟現如今的某些才子似的,見個女的就要耍貧嘴臭來勁,麵對異性好友也刹不住閘。 除了這一點,他基本上是個正經人,這幾年為柳如是的終身大事沒少操過心,現在看到有這麽一個好結果,自然樂於成全,於是,就在大夥兒的“幫助”下,柳如是允下這樁姻緣,數年奔波,算是落了停。 崇禎十四年夏天,錢謙益在原配健在的情況下,以“匹嫡”也就是大老婆之禮迎娶柳如是。 老爺子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納妾是私人行為,停妻再娶則關乎社會風氣,這就跟包二奶最多“雙開”,重婚卻有可能進監獄是一個道理,別說當時的人受不了,連我也覺得過分,你讓大奶以後還怎麽做人?明擺著欺負人家是弱勢。 這一事件給社會造成相當惡劣的影響,憤青憤老嘩然攻討,極端點的還朝船上吐口水扔磚頭,致使花船滿載而歸,錢謙益毫不為意,“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平生百歲憂”,他娶回了最優秀的女人,得意還來不及呢。而柳如是這些年來東奔西走,風塵憔悴,終於得到明媒正娶之待遇,胸中一口惡氣籲出,那些跳著腳拚命瞧不起她的人,該幹嘛幹嘛去吧。 (六) 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裏總是這麽說。錢柳二人的確沒有不幸福的理由,精神世界能夠共鳴,物質生活有所附麗,那些日子,他們“煮沉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間以調謔”,如李清照與趙明誠,要將人生這樣優雅地、細水長流地消磨掉。 但是,錢柳到底不是李趙,錢謙益探花出身,抱負非淺,否則也不會被人視為一號政敵予以暗算;柳如是跟他正相反,她出身低卑,備受踐踏,更想跳起來,夠到一個崇高的東西,刷新她屈辱的過往。兩個起點不同的人,在一個點上相遇,這個點就是,熱衷進取,有所作為。 錢謙益不同於少年人的熱衷,他能迂回,有韌性,不大在意清潔程度。這也是混跡江湖多年使然。 他世家出身,家學淵源,五六歲時跟大人看戲,見主人公袍笏登場,就有大丈夫當如是之想。出道之後卻很不順,那年他考上了狀元,碰上暗箱操作,隻混了個探花;萬曆朝他跟閹黨鬥爭,落了下風;崇禎登基總該峰回路轉了吧,又因跟周延儒、溫體仁爭入閣為大學士失敗,被革職送回老家。崇禎十年,他的一張姓老鄉一紙訴狀遞到京城,列舉他有強奸民女強占民宅等各項罪行58條,將他送進了刑部大牢,要不是他花了銀子,走了門路,查出此案背後有他的老對頭溫張二位操縱,就要斷送老頭皮了,就這麽著,還是削籍而歸。 盡管仕途蹭蹬,但中國文人還有另一條積蓄政治資本的途徑——養望,謝安當年東山高臥,看上去啥也沒幹,卻養出了“謝安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名望,錢謙益在虞山半野堂待著,但憑著學問見識加上政治老本,亦養出了清流領袖的聲威,這聲威名望猶如虛擬貨幣,隻等機會來到,即可兌換成沉甸甸的真金白銀。 他的機會在南明弘光朝出現。崇禎吊死之後,太子下落不明,急需擁戴新主,各路英雄皆知這等於原始股發放,一旦下對注絕對一本萬利。韜光養晦那麽多年的錢謙益自然不會無動於衷,他投資的新主是潞王,與投資福王的馬士英唱起了對台戲。 不久福王勝出,他難免心中忐忑,政治投機失敗的人向來死得難看,一開始可能隻是為了保命,他對馬士英大加奉承,馬士英看中了他的清流領袖的身份,盡釋前嫌,引薦他為兵部侍郎。 倆人結成了利益共同體,共謀一件大事,幫助這個利益集團裏的阮大铖鹹魚翻身,這廝當年妄圖做政治蝙蝠,敗露後弄得灰頭土臉的,那幫複社少年還不放過,又是調戲,又是討伐,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勁頭。 錢謙益幫阮大铖漂白,他本人則冀圖馬阮二人幫他進入內閣,三個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熱,被眾人側目,留下段子若幹。《南明野史》裏說,“謙益以彌縫大铖得進用,乃出其妾柳氏為阮奉酒。阮贈一珠冠,值千金。謙命柳姬謝,且移席近阮。聞者絕倒。” 聞者做“絕倒“狀,是對錢謙益靠近阮大铖的極端鄙視,他們以為他應該剛正不阿清堅決絕,實在是對錢缺乏了解。 事實上,錢不但是一個“熱衷”的人,還是一目的主義者,也就是說,他在乎結果勝過過程,隻要最終能成就大事,眼下身段難看一些也沒有什麽了不起。 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錢的這一指導思想,聽上去似與不擇手段相同,但是,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如此這般做了,比如說抗倭名將戚繼光,他靠巴結張居正擺脫了當地官員的製肘,取得了成功的保障。 但話又說來,這種肯迂回、有韌性一旦發展得過了頭,就近似怯懦,1645年5月,清軍度江,南京陷落,福王逃跑後被俘,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我不願意輕易譴責錢謙益,盡管這種立論最為簡單和安全,但是,讓我們擬想當時的情形,覆亡前夜,兵臨城下,月光明亮得好似一個陰謀,作為必須作出抉擇的朝廷重臣,他的心思一定複雜得多。 對於死亡,當然是恐懼的,不但恐懼自己的死,還恐懼於這城市裏成千上萬的人一道死去,己身一死,也許還能換個殺身成仁的名聲,但那些無辜的籍籍無名的人,憑什麽讓他們做這榮譽的殉葬?也許有人會鄙夷我這猜想乃婦人之仁,但在南京覆亡之後,錢謙益給蘇州等四郡長官的信中,的確提出,如今“大勢已去,殺運方興”,“為保全百姓之計,不如舉郡以降。” 不過,要是他完全從百姓角度出發選擇投降,等到百姓保全,他大可以蹈死殉國,成就氣節名聲,可是,死真的那麽容易嗎?我們把一個“死”字吐得如此輕快,是因為它遙遠,真到了眼前,就會發現,主動邁進那無邊的虛空,何等困難。 再有,就算死了又怎樣?清軍的腳步繼續進發,大清王朝在北京儼然有序,他的死,最多換來幾聲歎息,而這歎息與活下去的本能比起來,是多麽輕飄無力。 那麽,他也可以非暴力不合作啊,當時很多文人選擇了隱居,那個念叨著“砍頭怕痛,鋤頭怕重”的張岱,還沒當過明朝的官呢,都躲到山裏寫他的“夢憶”“夢尋”去了。到這裏,我們已經無法為錢謙益辯護。 當然了,錢樹大招風,跑掉怕沒有張岱那麽容易,但究其根本原因,怯懦肯妥協之外,也是他的“熱衷”使然,從他五六歲時羨慕戲中人袍笏登場開始,他就再也擺脫不了功名的誘惑。 (七) 錢柳兩人終於走到一個岔道口。 沒錯,柳如是也是一進取之人,但她的進取之道乃是人所共知的大道,忠貞節義,死而後已,她隨時準備為理想奉獻出生命,她認為,這樣的死,重於泰山,值! 她勸錢謙益和她一同自殺殉國,錢“謝不能”,她“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似乎可以這樣說,柳如是不懼“死”,錢謙益更在乎“生”,柳如是是一元的往而不返,錢謙益是多元的再三低回,兩人有這差別還得從出身上看——她是女人,身世不明的從良妓女,就算錢家人貌似恭敬地喊她一聲“柳夫人”,也掩蓋不了她身後的漫天風煙,和她踞傲容顏下,那一無所有的孤寒;而錢謙益持有太多,家世學問,江湖地位,一應俱全,他的天地那麽大,退路那麽多,怎麽舍得隨隨便便死掉? 也許還可以這樣總結,她是革命最徹底的無產階級——哦,她身上真的有革命家的氣質,他是唧唧歪歪的地主老爺,按說原本涇渭分明,可是,他愛她的一無所有,愛她因一無所有衍生出的孤寒、狡黠、勇猛、淩厲、果斷……她被這樣愛著,不可能無動於衷。 之後,他作為清朝的官員,北上任職,她拒絕隨行,獨留南方,讓我冒著矯情的危險,想像一下他們告別時的情形。該是青灰色的早晨,湖邊有濕濕的霧,她美麗的容顏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他們將怎樣對望,用什麽樣的方式告別?當她看著他漸行漸遠,心中當是怎樣的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要是他在京城,真幹下一番事業,封侯拜相,入主內閣,也許能夠替換掉那些不堪的感覺,那個四朝不倒翁馮道不就感覺良好?然而,不到半年,他失意而歸,即使他已經投降妥協,命運也不曾給他厚重的賞賜——也許它同樣不待見弱者?清廷隻對應他在崇禎朝的官序——注意,是崇禎朝而不是南明弘光朝,給予禮部侍郎的職位,降了一級不算,還隻是個編《明史》的閑職,離他的期待實在太遠。 這時再細思平生,他一定是後悔的,不隻悔,還有痛,前途如空蕩蕩的荒漠,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帽子早已戴得鐵緊,所謂作為怕是一廂情願,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而現在想死,用她的話,也已經晚了吧,他的天地變得如此逼仄。 在細密如蟲噬的自責中,他學會了寬恕,史書記載,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奸,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不可否認,錢謙益對柳如是的寬恕裏,有寵溺忌憚的成分,但我仍相信他陳述這個道理時的真誠,變節事件淤在心中,他一次次反思,懂得了自身的弱小,和與欲望抗爭時的無能為力,這樣的一個自己,有什麽資格去挑剔別人的貞節? 聖經上有個故事,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淫的婦女,要按照摩西的法律用石頭砸死她,耶穌說,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聽從耶穌的勸戒,手裏的石頭,扔還是不扔,不在於自己屁股上有沒有屎,而是要看跟對方力量的強弱對比,假如對方夠強大,哪怕他犯下彌天大罪,照樣有人替他描補遮掩,張藝謀的風景片《英雄》幹的就是這個活,秦王屠戮幾個國家算啥,人家心中有天下——這麽擰的道理,被念得中氣十足,不得不說,雖然電影有點爛,演員的演技還是不錯滴。 如果對方比較弱呢,那還用想嗎?當然是劈頭蓋臉地砸過去,有太多形容委瑣小人之態畢露的男人,大言不慚地對女人指手畫腳,替她們設計道德,為了避免我這篇文章無限拉長,關於這些,我還是在這兒打住吧。 事到如今,我要再說柳如是愛錢謙益,怕是也會招來某些人的“絕倒”,綠帽子都給人家戴上了,如何再談一個“愛”字?很有意思,男人常常聲稱說自己的靈與肉可以分開,一個女人要是這樣為自己辯護,他們卻要從牙縫裏擠出些冷笑了。但我相信,柳如是是這樣的,不管她與那倒黴蛋如何的纏綿繾綣,甚至於她自己可能都以為自己已移情別戀,她的靈魂仍然與錢謙益同在,無法分割,不能離棄,那份緊密,勝過圓滿的最初。 好在他們的人生繼續發展,可以證明我的觀點。錢謙益回到家鄉不久,卷入一樁反清複明的重案中——這該是他悔過的具體表現吧。這天早晨,他“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途,無刺刺可憐語。” 錢謙益不但此時靠柳如是的精神“自壯”,後來這個案子不了了之,很大程度上靠了她的四處奔走,他的詩裏有如是表達:慟哭臨江無壯子,徙行赴難有賢妻。 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愛,是風塵知己的愛,超越了舉案齊眉卿卿我我,他們更像兩個歃血為盟的兄弟,站在風起雲湧處,無須對視,莫逆於心。 日後,他們還曾與鄭成功與南明永曆朝廷聯絡,圖謀複辟,沒能成功。形勢比人強,何況,他原不是韓世忠,她也做不了梁紅玉,宏大的夢想一旦破滅,從華麗的前台退到幕後,他們的歲月是否一如尋常人家,吃飯,睡覺,數錢,最多加上著述和校檢,風雅一點,也仍是過日子,今生已矣。 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英雄說劍篇。說說而已。 1664年,錢謙益的人生走到了盡頭,享年83歲,這個老人一生經曆太多,他起點很高,胸懷大誌,一次次朝著理想衝刺,卻無不是铩羽而歸。當初謝安剛出山時,有人對他的實力深感懷疑,曾指著一種小草訕笑:這東東,在山為遠誌,出山為小草。意思是,別看你裝得像個人物,一旦動真格的,沒準也是個紙老虎。 沒有在謝安身上實現的預言,現在仿佛概括了錢謙益的命運,有什麽辦法呢?官僚裏,他最書生,書生裏,他最官僚,最後落了個摸棱兩可,十三不靠,做忠臣做叛徒皆不徹底,從沒跟他打過交道的康熙的都討厭他,評價他有才無德,其實他是優柔寡斷。 生命的後期,他幾乎是個窮人,那年把他從監獄裏撈出來,花了二十萬兩銀子,按照劉姥姥的說法,這足夠一個莊戶人家過上一萬年,他又曾讚助反清複明大業,亦不是小數目。據說他苟延殘喘之際,喪葬費尚無著落,正好有人來求他的文章,允諾的潤筆是一千兩銀子。此刻,錢謙益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求來家中做客的黃宗羲做槍手,黃不願意幹這個事,錢謙益把他鎖在房中,逼他連夜完成,就這麽死乞白裂地弄到了埋葬自己的銀子。 可他的族人不相信他真有那麽窮,他這邊一死,族人那邊就來算計他的家產,以討債為名擁湧上門來,他兒子錢孫愛“文弱不振”,見此情形也沒了轍,隻好跑去跟“柳夫人”商量。柳如是站了出來,好言好語地說:明天晚上聚餐,你們需要多少,我們都照辦。那幫人才散去,當晚,柳如是夜書訟詞,遣人送到府縣告難,她自己則一根白綾,吊死在榮木樓上。 那幫壞人自然難逃幹係,“府縣聞柳夫人死,命捕諸惡少,則皆抱頭逃竄不複出。”其實,這幫惡少著實冤枉,柳如是怎麽可能是被他們逼死的,或者說,就他們,哪裏值得柳如是上心?她一定是早有赴死之心,趕上他們來胡鬧,正好薅草攔兔子,一舉兩得。 這麽一個具有熱力的人,對於死,幾番躍躍欲試,並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書寫一個精彩利落的結尾。彼時,她沒能做成國家的忠臣,現在,她終於可以做一個殉夫的節婦了,很奇怪,這個以放誕著稱、每每離經叛道的人,她的終極價值,仍然與主流靠攏。 她的付出得到了回報,錢孫愛最後以匹嫡之禮將她埋葬,雖然,睡在錢謙益的身邊還是真正的大奶陳夫人,但我想,她應該不會介意這個。 有一篇《寄錢牧齋書》在網上甚是流行,有“冰雪情堅,鬆柏耐寒”等語,早年陳寅恪已斥為偽作,因它詞旨鄙俗,令人讀之作嘔。我的胃口比陳大師強健,現如今令人作嘔的東西太多,吐呀吐的早習慣了,但也覺得這樣情書用語,不會為柳如是所喜歡,她會選擇哪些詞,她將怎樣描述自己的愛情?年月深遠,芳魂杳渺,這些娛記體的八卦問題,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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