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們*——之三:蕭紅

(2007-09-06 13:43:12) 下一個






















































































     最早看到的蕭紅的文章,是《小城三月》,講述東北一個端莊的小城裏,一個女孩子溫柔而隱秘的愛,蕭紅的筆調清清淡淡,不刻意渲染,卻傳遞出了無盡的傷感。








      又看了一些,與張愛玲的浮金煥彩的華麗氣象不同,蕭紅筆下是一派近乎稚氣的天然,像一個孩子無心的講述——那個孩子就坐在姥姥家的門檻上,沒心沒肺地饒著舌,可是沉重與悲哀終於從言語間帶了出來,那個孩子的臉,也被陰影遮住了一半。






      喜歡這樣的文字,難免會關注到作家的生平,這方麵的內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積攢下來,漸漸有了個整體印象,而這整體印象,正如那孩子臉上的陰影,一種無辜的慘傷。






      蕭紅不長的一生裏,大致跟過三個男人,每一個男人對她都不好,第一個男人曾與她訂婚,但蕭紅莫名其妙地跟另外一個男人出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找這位未婚夫,被對方家人逐出門外。這未婚夫也似是個有情有意的,把蕭紅安置到一個地方,兩人同居數月,等到蕭紅的肚子漸漸大起來時,未婚夫突然無影無蹤了,結合整個事件來看,簡直像個有預謀的報複。但是,就算是一個報複,仍比蕭紅後來遇到的男人對她還要好一些,起碼這個男人給她留下的是一個謎團,而不是確鑿的侮辱與冷漠 。






      第二個男人是蕭軍,很多文章喜歡把他的形象描寫得很正麵,與反麵的端木蕻良做對比,可是,據說,有一次,蕭紅的臉上有一塊青腫,朋友問她怎麽了,她說是跌傷的,蕭軍冷笑道,別不要臉了,什麽跌傷的,還不是我昨天喝醉了打的。要不是轉述這話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我簡直要懷疑是無中生有的傳聞,一個文明的男人,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粗暴地撕下那女子最後一點遮掩,冷酷的語言比拳腳傷害更重。






      至於端木,就更不用說了,他對於蕭紅的文字都輕視,他當著她的朋友的麵,讀她寫的關於魯迅先生的文章,鄙夷地笑個不停:這也值得寫,這有什麽好寫?對於一個以文字為生命的女子,這傷害可想而知,要是別人這麽說,還可以對他的有眼無珠一笑了之,偏偏這個人,是她無法忽略的丈夫。或者蕭紅意亂情迷死心塌地倒也認了,但她接受他以前,曾對聶紺弩說,端木是膽小鬼,勢利鬼,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裏裝腔作勢。






      她的一生,確實可堪同情,可是,她為什麽總是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呢?






      不要拿才女薄命來遮掩,和她時代相近的才女,雖然情路都不是很順當,但起碼都保住了自己的尊嚴。就說丁玲吧,胡也頻對她始終鍾情,馮雪峰雖為現實所阻,卻也脈脈有情,更不用說與她白頭偕老的丈夫陳明,在她去世多年之後,寫回憶文章時,仍飽含著動人的柔情。張愛玲算比她運氣差點,但也隻是感情上受點傷,跟尊嚴被踐踏沒法比。






      蕭紅落到這個地步,要怪她自己,蕭紅太習慣於在靈魂上依賴他人,這個他人,不專指男人。我們都知道,魯迅對蕭紅很愛護,蕭紅也寫過一些懷念性文字,可是這份友誼在許廣平的筆下又是一種味道,盡管她努力寫得非常溫婉。






      許廣平說,蕭紅特別喜歡去她家,幾乎每天都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魯迅先生沒有那麽多時間奉陪,就讓許廣平陪著,他自己在樓上看書。許廣平身在樓下,心卻在樓上,那時魯迅的身體很差,她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又沒法上去探視,一邊陪蕭紅說話,心裏卻非常緊張。果不其然,有次魯迅看書時,坐在躺椅上睡著了,被子滑落下來,先是小病,最後演變成大病,再也沒有起來。






      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後寫這篇文章的,仿佛隻是為了懷念,但那份怨責怎麽著也是掩飾不住的,像我這樣的讀者看了就要歎,蕭紅,你也真是的,老是去人家家幹什麽呢?你難道看不出人家的不耐煩嗎?






     我想,蕭紅決不是那麽不敏感的人,隻是她沒辦法,她沒有一份好愛情,魯迅及許廣平曾經給予她的愛護就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溫暖,她也許已經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這兒朝哪兒走呢?這兒,畢竟是逐步冷下來的微溫,剩下的三個方向,則是無邊枯寒。甚至她和許廣平絮絮而談時,心裏也不是不緊張,但她仍然將身體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一些,無視牆上移動變幻的光影,言笑晏晏。






      張愛玲有過類似的經曆,她在美國,拜訪胡適,頭開得非常好,也算相見甚歡,可是,當說到某個話題時,胡適臉色稍稍一暗,張愛玲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那異國他鄉,麵對這位非常欣賞自己的偶像級前輩,張愛玲也未敢多加親近,她太明白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距離也許是友誼的保鮮劑,倒是胡適還來看望過她一回,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過於親近而生出的些微尷尬。






      我有時看名人們回憶朋友的文章,或者是第三者講述兩個人的友誼,總懷疑裏麵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隱情,兩個人,真的可以那麽親密而又那麽清爽嗎?反正我的經驗是,哪怕與別人握手的時間略長一些,我都要擔心彼此手心裏的汗把大家弄得都不舒服,這種擔心倒不隻是針對異性。






      我不知道蕭紅可有類似的體驗,是否擔心華美的袍上爬滿虱子,也許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更想要取暖,即使將虱子一道披掛上身。她像忍耐虱子一樣,忍耐著世界的冷眼,還裝成一派天真模樣,仿佛因不諳世事而無從察覺,就可以不受傷害。






      她不肯殘忍地對自己,就輪到別人殘忍地對她了,他們都看出她沒有勇氣跑掉,他們全都把她給吃定了。休說人性皆善,更不要以為肌膚相親的男女之間總是愛意與溫存,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隻要有可能,總有人想要占據上風,蕭紅隨機碰到的男人更不會例外。更何況她習慣於在最壞的處境裏貼上去,一無所有,窮形盡相,也許她高看了那些男人和他們的愛,那種無私偉大的愛隻會在瓊瑤奶奶筆下出現,就連古代經典言情劇《西廂記》裏,張生和鶯鶯纏綿之後,馬上做的是掀開被子看看有沒有見紅,讓我們想像,如果他沒看到,會怎麽樣?而蕭紅,兩度懷著一個男子的孩子,和另一個男子戀愛。






      《聊齋》裏有一篇,說一個女鬼還是狐狸精與一個男子相好,男子的家人排斥她,羞辱她,她仍然“含垢為好”,我覺得這四個字特別好,多少女子,就是這樣無望地忍耐著,那樣敏感的心,這會兒卻裝做麻木。






      蕭紅與男人的關係,其實是她與這世界關係的一個縮影,她不夠決絕,不夠果斷,她老想貼上去,拖延著,賴著,她太貪戀泥淖裏的溫暖,不肯孤立無援地站在天地之間。直到她彌留之際,才脫下了那副天真熱情的麵容,寫道:平生遭盡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心靈裏的寒逼出來,靈魂終於孤單單徘徊於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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