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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之二:聽說愛情回來過

(2007-09-05 16:19:36) 下一個



























卞玉京:聽說愛情回來過
  
  (一)
  
  我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尤其在不熟悉的環境中,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姿態把自己打開,為了避免弄巧成拙,總將自己收縮了再收縮,試圖變成不那麽醒目的一個,盡管,並不是很甘心的。
  
  我為此深深地懊惱過,一個放鬆的人更受歡迎,因為緊張也會傳染,麵對你拘謹的麵孔,對方少不得在心裏暗吸一口涼氣,氣氛馬上變得緊繃繃的了,搞得大家都累。
  
  有次看到趙趙的一篇文章,《把自己喝大》,文中她說自己是一個膽怯羞澀的人,卻會在喝大之後,變得勇敢起來。於是她突發奇想,如果每天,都這樣把自己喝大了,再去麵對世界,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大意如此。年頭長了,記不清楚了,我當時就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我自己,若是帶了三分酒意,也會飄飄忽忽地忘了各種禁忌,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自己的感覺非常爽,有幸見過的朋友——容我厚顏一把,都說,那種時候,我更可愛一些。
  
  因此,對於酒,頗有些好感,喜歡杜甫那首《飲中八仙歌》,尤其喜歡後麵兩位大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闊論驚四筵。
  
  放鬆,放肆,放恣,成就一場性情的飛舞,千年之下想來,仍然心曠神怡。
  
  內心不夠強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滿滿的人,酒則成了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豔裏,亦有一位美麗的飲者,即玉京道人卞賽,人們習稱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論相貌美人如雲,論才藝高手如林,在其中仍為翹楚者,自然不同凡響,餘懷在《板橋雜記》裏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後,總結道“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連顧媚都要朝後排,可見她們是一線中的一線,而這對姐妹花中,公認姐姐卞玉京還要出眾一點。
  
  紅到這個程度,卞玉京卻是一個很有距離感的人,當然,也因為驕傲,她在陌生人麵前總是神情淡淡,大腦裏卻一點沒閑著,她在打量、分析、甄別、判斷,直到確認你是可以交談的朋友,才會欣然打開自己。一掃方才的拘謹木訥,她變得生動機智幽默乃至充滿豪情,談辭如雲,咳珠唾玉,一座皆傾。
  
  應該說,卞玉京是一位個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時候,更能發揮到極致,我可以想像,宴席之上,知己之間,足夠放鬆的她,是怎樣的飄逸倜儻而又不失風流嫵媚,眾人驚羨的注視如追光,映照著她的絕代風華。
  
  坊間於是有了“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的說法。
  
  外表冷清,內心狂野,這性情同樣體現於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畫蘭的高手,妹妹的蘭花非常的淑女派,隻瀟瀟然兩三朵落於紙上,姐姐畫蘭則是枝葉縱橫,淋漓墨瀋,無端端帶了三分酒意。
  
  (二)
  性情熱烈的女子,讓人總想要窺視她的愛情——那一定該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從一場宴飲開始的。
  
  崇禎十五年春天,蘇州虎丘,一個名叫吳繼善的人要離開此地,去成都當知縣,親友安排酒宴為他餞行,邀了幾個美女增添氣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幹人等吃飽喝足,少不得要寫兩首惜別的詩,卞玉京這樣寫道: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願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薜濤。
  
  應景之作,能寫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滿座的賓客皆做傾倒不已狀,聽慣了讚美的卞玉京想來視為尋常,獨有一個人的青眼讓她格外看重,這個人,就是吳繼善的堂弟吳梅村。
  
  今生就是那麽地開始的,齊豫的《七點鍾》裏這樣唱到,這樣一首青澀純淨的歌,很適合做卞玉京與吳梅村初相見時的背景音樂。很多年之後,我們已經不知道他們如何搭訕,怎樣交談,但我相信,那一切對於卞玉京必然刻骨銘心,因為,向來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時,眼波流轉,拊幾而顧,問這個初次見麵的男人:亦有意乎?
  
  是什麽,使她對他一見傾心?兩位當事人都不曾說起,不過這很容易想像,吳梅村當時名滿天下,他22歲時,即以會試第一殿試第二的成績榮登榜眼,至於詩歌上的才華,無須引用時人的評價,隻說那句盡人皆知的“衝冠一怒為紅顏”,就是出於他的《圓圓曲》。
  
  除了被他的才華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吳梅村應該表現了他溫柔敦厚也可以說是曖昧含混的一麵,對於熱情的,充滿幻想的女子,這種個性不啻於一劑毒品,她們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視他為一座穩重的山,她們,太想知道那山的後麵是什麽。
  
  但藥性很快就發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麽浪漫的一麵,當她在衝動之下,問他郎意複如何,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為若弗解者”,裝出聽不懂的樣子,整一個裝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吳梅村為何如此不解風情,曆來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田國丈(一說為周國丈)為了籠絡崇禎,下江南搜羅美人,名氣那麽大的卞玉京已經上了他的“黑名單”;又有人說,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轄地納民婦為妾,吳梅村時任南國子監司業,不敢觸這個政策高壓線。
  
  這兩條都有道理,都可以作為借口,但實情如何,吳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關於董小宛的文章裏介紹過,陳圓圓就是被那姓田的或姓周的搶走的,前後搶了兩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個假的糊弄過去了,第二次沒逃掉。冒辟疆答應娶陳圓圓,是在這兩次中間,雖然後來沒兌現,但起碼他不怯那什麽國丈爺。冒辟疆這麽個廢物點心,尚不怕得罪那幫人,以吳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禎眼中的分量,對方固然不至於要巴結他,但大家一道混世麵,未必為個把女人跟他過不去。有資料證明,南下期間,這位田國丈曾與錢謙益互通款曲,人家還是挺尊重知識分子的嘛。
  
  至於第二條,我不是很了解當時的情形,但這種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若一點不可行,卞玉京不見得發神經非要難為他。
  
  總之,我以為,這所有的客觀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解讀吳梅村之王顧左右,還得從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要從他的出身經曆看起。
  
  吳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國書生裏很具典型性,祖上也曾闊過,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讀的背影後,疊映著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礪的雙手。好在這小子也爭氣,他的成績前麵已經說過了,最難得的是,皇帝對他格外厚愛。參加殿試之後,他莫名其妙地卷入黨爭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說他是某人的親信,“某人”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幹脆把他的試卷送到崇禎麵前,崇禎大為欣賞,禦批“正大博雅,足實詭靡”八字,算是給這場冤案定了調子。
  
  吳梅村因禍得福,就此為崇禎所了解寵愛,聞聽他尚未娶親,特地降下恩旨,給他假期回去討老婆。欽賜歸娶,天下榮之,吳梅村受寵若驚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從此更知道自己的分量,親人的幸福,家族的榮光,都係於他一身,他不是隻為自己活著,一舉一動都要慎重。
  
  張愛玲的小說《白玫瑰與紅玫瑰》裏,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發憤,避開了學生意、做店夥的命運,他認真讀書,留洋得了學位,眼見著混成了一個準成功人士,就在這時,遇上“紅玫瑰”王嬌蕊。
  
  這女人有著婦人的成熟和嬰孩的頭腦,對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她,也愛上了這個“標準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後,她以為從此是新天新地,寫信給自己的丈夫,要他回來離婚。
  
  佟振保嚇了一跳,他從未想過和她在一起,他跟她的關係,是終要掀過去的一段荒唐,從未在他的人生規劃之中。
  
  他的成功,寡母付出良多,“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這些全與王嬌蕊這樣的女子不搭界,按照這個路子規劃,他要娶的,應是平凡貞靜堅忍的“賢妻”。
  
  他心裏煩得厲害,借酒澆愁生了病,在醫院裏,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著嬌蕊數落他: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下做。
  
  這些話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仿佛,他到底拋棄了“紅玫瑰”,選擇了“白玫瑰”,可是,數多年後,在公交車上,他遇到已經顯老的王嬌蕊,竟然懊惱得落下淚來,連她的憔悴,也讓他嫉妒,因為她一直很用力地為自己的心活著,而他,從來不。
  
  吳梅村的情況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納一個名妓托付終身,同樣不在他的規劃之內,他是苦出身,他得爭氣,偶爾出來散個心可以,但有那麽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鎮著,他不敢將內心輕易敞開。就算因為某種原因,比如說無子或沒人服侍要娶一個妾,自有家人幫他選擇良家女子。
  
  (三)
  當然,他對卞玉京,不是不心動的,再說他也不習慣於斬釘截鐵,這些導致了他的語焉不詳,這種溫吞水,看得我這觀眾都著急,郭沫若有詩,我寧願喝杯毒酒,也不願喝碗豆漿,卞玉京不可能這般潑辣,她長歎一聲,不再提起。
  
  雖說吳梅村變相拒絕了卞玉京,可他沒能做到決絕,這之後,他們算是認識了,經常來往著,儼然是一對濃情的眷侶。隻是自尊如她,驕傲如她,再不提起終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沒有期待,偶爾凝眸的片刻,總有哀傷湧現於眉目之間,有人問起,她亂以它語。
  
  這種哀傷,關乎愛,也關乎身世之傷,我好象在“秦淮”係列的每一篇文章裏都會用到這個詞,沒辦法,我沒法避開它。一般情況下,女子的第一個家,都不是最終的家,她們長大成人,尚未著落,這間隙中,堆積著浮亂的心緒,一點點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棲惶,天光曖曖,日夜無邊,隻等那人駕著七彩祥雲而來,世間才一時明亮起來。
  
  具體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傷,卻多了一些苦澀,她們的人生,風險係數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說了,顧媚那麽善經營,都被傖父欺負,另一位名妓馬湘蘭,也差點進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們是“在編”(在籍)的賤民,沒有自由身,可以被買賣、征召、脅掠,一旦天下大亂,不管來者是官是匪,都會把目光落到這筆特殊的財富上。那種對於未知歲月的恐懼,使得陳圓圓、董小宛、卞玉京紛紛尋找出路,卞玉京之於吳梅村,愛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於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選擇了他的一個原因。
  
  可吳梅村是很沉得住氣的人,卞玉京安靜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仍未等到他的片言隻語,這時,世道已經亂了起來,家事國事,樣樣都要他吳梅村去操心,狎妓的那份閑情自然消失了大半。他怎樣離開那女子的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後,他說起那場別離,隻用了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尋遇亂別去。
  
  “多情卻總似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的靜默,“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的隱忍,都輕易地被這五個字掩去——也許,是我矯情了,有許多外人以為轟轟烈烈的告別,在彼時彼地,仍是日常的蕪雜瑣碎,仍要吃飯、買票、留心鍾點,跟船夫小販討價還價,生活,哪能總是“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瀟灑利落呢?
  
  卞玉京沒有等到那句話,失望肯定是有的,也未必就沉入了離別的痛苦深淵,年輕的時候,讀“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隻當一句詩,非得經曆世事之後,才明白,有一些地方,你以為還會重來,卻永生不曾再來,有一些人,你以為還會見到,也永遠不再見到,有一些情,你以為可以封存如酒,卻不知,它終會隨歲月消散了,我們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這麽流逝掉的嗎?
  
  (四)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著,清軍入關,長驅直下,金陵淪陷,南明小朝廷覆滅,一連串的變故如洪流,無數生靈卷入其中,任其衝擊裹挾,跌跌撞撞,暈頭轉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國丈爺的采購,鼎革之後,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經腳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獨自在那裏,隻能自個想辦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換上道袍,帶上古琴,躲過清軍的注意,來到江邊,登上一隻從丹陽過來的民船,順流而下,消失在公眾的視線之中。
  
  吳梅村同樣選擇了隱遁。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麵比卞玉京有保障,心理上,卻承受著更大的壓力,崇禎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標準嚴要求的話,他應該殉國,可是,死,哪是那麽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會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往事曆曆浮上心頭,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時常咯血,把父母嚇得不清,提攜抱負,畏其不壽,眼看著二老已經白發蒼蒼,怎可以拋下他們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聽從朋友的建議,出家當和尚去,好在隱居也算愛國,相對容易做到一些,吳梅村就在太倉老家正而八經地當起了隱士。
  
  偶爾,他也到外麵的世界裏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會會老朋友。順治七年,他到常熟錢謙益家中做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好客的錢謙益張羅了一幫子朋友給吳梅村接風洗塵。大家都是圈裏人,知道吳卞這段公案,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間談起,眾人都做成人之美狀,飯也不吃了,一疊聲叫人去請卞玉京前來。
  
  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麵上談笑風生,其實心裏都激動得夠戧。整一個婆婆媽媽的訪談節目的現場版啊,像湖南台的《真情》,江蘇台的《人間》什麽的,專門幫人家撮合已分手的戀人。
  
  氣氛已是弦繁管急水潑不進,忽聽家人來報,人來了!還換成那訪談節目,就該插播廣告了,然後倒計時數秒:五、四、三、二、一……電梯門打開了,後麵是一片意味深長的空白。
  
  女主人公沒有現身,她直接走進內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任那幫人千呼萬喚,她一會兒說是沒化妝,一會兒又推說身體不好,總之不肯出來,說日後親自去吳梅村的住處拜訪。
  
  如果不願意再見,為何匆匆趕來,如果願意見他,為何又背過臉去?卞玉京前後矛盾的表現後麵,同樣躲著一個受傷的女人。
  
  這七、八年間,她像一片葉子,輾轉飄零,天知道她經曆過什麽,用這些詞概括應該是不會錯的:孤寒、恐懼、慌張、無望,風從四麵八方向她襲來,她隻能把自己抱得緊一點,更緊一點,似乎這樣,就能讓這紙一樣削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心裏冷到冰點的時候,若能有所推諉,就會好受一點,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怨艾,落在吳梅村頭上。雖然他也不曾給她允諾,可是,她是那樣地愛過他啊,我們在愛一個人的時候,總會很不講理地認為,對方,怎麽著,也該愛我們一點點。可是,吳梅村沒有,他很輕鬆地跑掉了,日後她受苦的時候,更讓她鬱結難解的,還是他對她的不夠愛。
  
  心裏有個聲音,在冷靜地製止她,可是身不由己嗬,仿佛他是力道巨大的磁石,她,卻是力不從心的小小鐵屑,一程一程的掙紮,直到邁進錢家的大門,情怯幫她戰勝了自己,她竟然,不敢見他。
  
  “有一種想見不敢見的痛,有一種愛還深埋在心中,我隻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李宗盛為林憶蓮寫這首歌時,他們還在戀愛吧,才寫得這樣逼真,隻要是真誠的情緒,古今中外皆能打通。
  
  咫尺天涯,不得相見,吳梅村難免怏怏的,職業習慣讓他揮筆寫下四首詩,現錄其中有一首: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君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愛,他也不是不愛她,但他對她,也隻有這麽多了。
  
  至於她那日留下承諾,說再來拜訪,怎麽看,都像是卻於情麵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麽指望。然而,半年後,她真的來了,仍是一襲道裝,一把古琴,身邊,是沉靜的弟子柔柔。
  
  為這一次登門拜訪,她應該準備了許久,想好了怎樣麵對他,要跟他說哪些話。所以,她的舉動,是那樣的有條不紊,步驟分明。
  
  雖晤言一室之內,在座卻不止他們二人——我始終想不通,他幹嘛要招攬那麽多的陪客。在眾人麵前,她操琴,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他是她的知音,過去是,現在也是,知音這件事,非關愛情;曲罷,講述這些年的遭遇,特別提到,她在南京,見中山故地,有女絕世,名在南內選選擇中,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之去。這樣的佳人尚有如此遭遇,可見天翻地覆,死生契闊,大難之中沒有誰可以幸免,那麽,我的淪落,也是命中注定,又能夠怨恨誰呢?
  
  在座的人都落下淚來,同是大難過來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女子不撒嬌,不訴苦,優秀的品質如同光芒,把人世哀苦映照得明亮起來。她告訴男人,我已經原諒你了。而原諒,意味著放下,這次拜訪,是她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這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這一次,她是真的離開他了,從身體,到心靈。我是一個“告別”的愛好者,我願意想像這告別的場景,他們會擁抱嗎?誰先掉下眼淚,她會不會執一杯酒,對男人說,我祝你,一生幸福!
  
  這句台詞出於一個八十後女生的一篇小文章,當時我對著它竟然發了好半天的愣。我祝你,一生幸福!這句話是一個分水嶺,吐出它之後,我從你的生命中撤退,你的幸福,與我無關,我們,就這樣,成了對方的局外人。
  
  史書上沒有交代細節,我單知道,離去時,他乘舟相送,小舟經過兵火之後的橫塘,青草生池塘,故國明月光,風景與舊時沒有太多區別,可他們已經曆經滄桑。
  
  從此後,千裏煙波,無處凝眸,隻能從隱約的江湖傳言裏,偶爾得到一點關於對方的消息,我這說故事的人,為方便計,不妨套用說書人一句話,叫做: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卞玉京兩三年後嫁給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鄭建德,畢竟,長久地維持一個姿勢是很吃力的是——不管是為愛情,還是為信仰。活著,總想要安全、溫暖地活下去,盡管最終也許事與願違。
  
  關於這次婚姻,所有的資料都寥寥數語,我們單知道,她是不得意的,卞玉京這樣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應是非常風趣浪漫的妻子,若倉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長日久的,她就會顯示出自閉抑鬱的一麵,而那位鄭先生,討小老婆是為了開心的,整天對著一張哭喪的臉,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難免索然無趣。
  
  卞玉京很敏感,而且也驕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淪落為一個棄婦吧,在徹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鄭建德提出,讓柔柔代替自己侍侯他,她乞身下發。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當回事,不適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適合柔柔,柔柔為鄭建德生下一個兒子,看上去倒是一樁好姻緣,可惜不久,鄭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難身亡,這個曾被吳梅村特地描敘一筆的溫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這時,卞玉京已經進入了中年,心靈尚無可托付,身體卻越來越壞,和她同時代的張潮說,有些東西,說起來很雅,置身其中卻是不堪,比如,貧病。我再加一條,還有漂泊。
  
  無法承擔自己的時候,女人的目光,還是要轉向男人,一個老人收留了她。
  
  這老人七十歲了,是個醫生,良醫。他幫她治好了病,另築別室,贈以厚資。我願意相信,是天性中的善良,讓他善待這落魄的女人,給她歲月靜好,現實安穩,盡管,他生得太早了些,可是,總比沒有好。
  
  她內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為知己者死,她表達感激的方式令人震驚:花三年的時間,刺舌血,為他抄一部《法華經》——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不要責怪這老人殘忍麻木,也許他比我們更了解她,知道那肉體的苦痛能換得內心的安寧,每一個清晨,她梳洗完畢,鋪開白紙,手拈一根纖纖銀針,刺向自己的舌尖,血珠滲出,如詭異的蓓蕾,便有一種疼痛,在五髒六腑間嫋娜地盤桓,漸漸地,變成一種不可言說的快感。
  
  紙窗下,她一筆一筆,用工整的字跡,抄寫經典的箴言。是否會有一瞬,陡然想起,那些曾經在自己手下肆意怒放的蘭花。
  (五)
  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隱居了幾年之後,吳梅村還是出來,做了清朝的官,這不能說明他就比那些選擇歸隱的人軟弱了——對不起,我又要拿冒辟疆出來說事了,他是隱居了沒錯,可是他那麽一個小人物,朝廷還真不願意費那個事勞他老人家大架,捎帶著吆喝一下,他便如臨大敵地,將不食周薇的姿勢擺到十足。
  
  吳梅村不同,他名聲太大,位置太顯著,清廷需要一個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證明他們的執政是多麽的深得人心。那些邀請就來得頻繁而殷勤,而頻繁殷勤的邀請,是不可以拒絕的,否則對方一旦翻臉,必然加倍地不留情麵。就算吳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麽可能不怕呢?
  
  他後來這樣回首當時的情形:薦剡牽連,逼迫萬狀。老親懼禍,流涕催裝,同事者有借吾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他似乎再次為家人犧牲了自己,但是,他真的來了,清廷的表情又變了,隻是授秘書院侍講,充修太祖、太宗聖訓纂,後來混到國子監祭酒,也不過是從四品的官職,跟他前朝會元榜眼、宮詹學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朝時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還低了半級!
  
  誰說人賤人愛?電視劇《過把癮》中,杜梅的初中同學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該同學已經混出息了,她對他還是愛搭不理,他低聲下氣,一路裝孫子到底,電視劇接近尾聲的時候,這鳥人酒後吐真言,說告訴你吧,杜梅,你要真把自己給賣了,咱倆也就拜拜了。
  
  吳梅村從順治十年幹到順治十四年,以親人生病為由辭官歸去,其間不過四年時間,但就是這四年,使他整個餘生,背上了貳臣的良心債,也被時人編成段子取笑,丹午筆記裏記了這麽兩段:
  複社生童五百人於虎阜千人石上會課,請吳梅村執牛耳。次日清晨,吳欲覽遊,步至千人石,見有詩題壁雲:“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隻有婁東吳太史,一朝天子兩朝臣。”吳見之,廢然而返。
  
  又江南有一木匠某,進上供奉建造宮闕,當道款之,吳亦在座。方演劇,吳有心點《爛柯山》全本。優人以為有礙木匠,副淨出場,改稱石匠。吳謂匠曰:“有竅得緊。”少焉,張別古罵買臣妻曰:“你難道忘了姓朱的了麽?”匠謂吳曰:“無竅得緊。”吳不終席而去。
  
  還有更不堪的說法,說他在京城時,姬妾被滿人汙辱,此說也許是人們故意編出來羞辱他的,但由此可見,他當時整一個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如果歸來之後,能過上安心日子,清風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淵明之悠然見南山,也略可撫平心中的傷痕,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個案件中,被褫奪官職。
  
  不知怎的,當我敲下吳梅村這些窩囊氣時,腦中浮現的,是卞玉京那張淒楚的臉,不知道吳梅村的這些事,她是否聽說。曾聽朋友說起一件事,辦公室裏桌對桌的男同事,每過一陣子就會收到初戀女友的來信,同事拿我的朋友知心,也把那女子的來信給她看,滿紙盡是一往情深,而他,從來也沒有回過。有意思的是,這個浪漫故事的男主角,同時還是一個河東獅吼的默默承受者,我的朋友多次看到他老婆跑到辦公室來對他大喊大叫,有次甚至當眾給了他一耳光,他隻垂了頭,一言不發。朋友便想,若是那女子看見這一幕,知道她那樣珍愛的男人,在這世間卻是被輕賤欺侮的,是否會有幻滅之感?
  
  一邊是細致纖巧晶瑩剔透的愛情,一邊是粗糙的原生態的現實,人生原來這麽多麵,站在高一點的地方看過去,讓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實上,後來卞吳也相見過,那位老人同時是鄭建德和吳梅村的親戚——那時世界是多麽的小,人口是多麽的少——他們謹守禮數,執方外之禮,到了這個份上,縱是我這樣超級八卦的人,也失去了八一八的欲望,我的緘默,是出於對受苦的靈魂的尊重。
  
  卞玉京死在吳梅村的前麵,這樣也好,給了他痛哭一場的機會。康熙七年,年屆六十的吳梅村來到她的墳前,寫下了《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回憶她的清潔,“所居湘簾棐幾,嚴淨無纖塵”,追想她的美,“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追憶她的平生並長歌當哭,“油壁曾聞此地遊,誰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鳥獨飛信不還”。
  
  傷心辭句裏,應有憐惜的成分吧?憐惜,是我們對於逝人本能的情感,卻不知,能死得這樣平靜淡定,已經是一種福分,很多年後,吳梅村進入生命的尾聲,仍有許多個心結無從打開,君主恩深,美人眷濃,都被他那樣的辜負了,而他,並沒有真正的快樂過,他這一生,又是被誰辜負的了?
  
  佟振保擺脫了紅玫瑰,娶了白玫瑰,發現白玫瑰不但愚蠢無趣,同樣是不貞潔的,他丟掉了自己的心,仍然沒落好,生活哪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呢?佟振保後來的自暴自棄,都是因為沮喪與懊惱。
  
  吳梅村的《臨終詩》,則是一種如梗在喉的抑鬱:
  
  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
  他的自責是這樣深切,稽顙泣血,死而未安,甚至要求墓碑上隻刻“詩人吳梅村之墓”,看來,什麽榜眼,什麽學士,統統被他否定,這一生,他對自己認同的隻有一點,一個詩人而已。
  
  美人黃土,名士青山,劫灰之後,終歸寂然,他何必悔恨到這一步,歌裏唱得好,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風雨,各有各的命運,各有各的成全,人,終究是要獨自承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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