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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之九 顧媚:動什麽別動感情

(2007-09-11 17:25:41) 下一個











顧媚:動什麽別動感情

   秦淮八豔裏的尤物,非顧媚莫屬。



   董小宛的孤注一擲讓人不安,柳如是有才女的硬和銳,卞玉京太悶,馬湘蘭太冷清,李香君的原則性會反襯出某些男人的軟弱,誰願意自找不痛快?陳圓圓盡管溫柔典雅,實際上是最讓人摸不透的一位;寇白門倒是比較性感,一大把年紀仍然跟諸少年玩姐弟戀,可是有幾人能夠理解並承擔她支離破碎的靈魂?中國的老女人再談愛情,隻會把自己和對方弄得尷尬。



   隻有顧媚,香噴噴,甜蜜蜜,餘懷描述她的外表,鬢發如雲,桃花滿麵,弓彎纖小,腰肢輕亞,這還隻是皮相,顧媚最具吸引力之處,在於她從內到外的輕盈,她輕盈盈地從男人的生命裏飄過,猶如一朵粉紅色的流雲,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是——誰真的能將她忘掉呢?



   秦淮女子的出身,多是兩種,或為生計所迫不由自主,或是家中有做娛樂業的傳統。沒看到關於顧媚的背景資料,想來當是後者,因她一出場,身後便有一座華麗奢侈的眉樓,綺窗繡簾,牙簽玉軸,香煙繚繞,簷馬丁當……已經讓來者的聽覺、視覺、嗅覺應接不暇,隨後更有顧家美食精絕無雙,凡此種種,構成一場隆重的感官盛宴,讓來者轟然間不辨南北西東。眉樓的常客,文人餘懷喻之曰:迷樓。隋煬帝那座華麗的建築物就是如此命名。



   聳立於桃花古渡旁的這座眉樓,也令顧媚與其他名妓有所區別:其他人或者加盟大的娛樂公司,或讓家人做經紀人,幹的,還都是單純的娛樂明星;顧媚身為高檔酒樓的法人代表,兼任女企業家一角。明星可以耍大牌,使性子,在粉絲眼裏那叫做酷,女企業家就要理性得多,所以,在顧媚身上,沒有發生過冷若冰霜的橋段,她從來都是豔若桃李、笑靨迎人的。



   另一方麵,殷實的家底,使顧媚活得比較優裕從容,她掂得清自己的分量,站立的姿勢相對安穩,誠然,如一切女子一樣,在涼風悠忽而過之際,心頭也會細碎地浮起些身世之感,但風一過就散了,不會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恨嫁之心。男子不擔心被她訛上,沒了後顧之憂,她格外的受歡迎。



   身在秦樓楚館,顧媚的狀態更像一個有商界背景的大家閨秀,明朗而自有尺度,豪放而不失精明,抓一大把男朋友在手中,長袖善舞,姿態橫生。



   滿世界的灰姑娘,除了做做南瓜變馬車的白日夢外,就是把惟一的追求者記得刻骨銘心;略有幾分姿色的輕浮美女,則得意於有那麽幾個男人會自己爭風吃醋,最好大打出手;混到顧媚這個級別,無須以暴力證明魅力,她的本事是讓所有的愛慕者坐到一個客廳裏開沙龍,切磋文藝探討人生,混若心無芥蒂。



   比如那位才子陳則梁,和另一位才子張公亮及冒辟疆等一共五人結盟於眉樓,算是至鐵的盟友。除了這份交情外,陳則梁和張公亮還可互稱一個“同情兄”——錢鍾書的《圍城》裏,趙辛湄這麽稱呼方鴻漸,他以為方與他都在追蘇文紈。



   不過,陳則梁的愛慕相對含蓄,他的定位是做顧的藍顏知己,給冒辟疆的很多書信裏,提到顧必稱眉兄,顯得見那份親昵,卻又略略地給中性化了。



   假如緣分隻有這麽多,這是一個聰明的處理方式,與其弄得朋友都沒得做,不如保持這個溫度,走吧,走吧,就當她是個老朋友吧。張公亮就有點過分,他似乎以為顧媚愛上了自己,他有一首《結交行》,先是讚美顧媚:秦淮道上初見顧眉生,倭墮為髻珠作(衤日)。本歌巴蜀舞邯鄲,乃具雙目如星複如月……好像已經傾倒得可以,然而筆鋒一轉:何年曾識琴張名,癡心便欲擲紅拂。顧我自憎瓦礫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負之。以茲君贈如意珠,我反長賦孤鴻辭。……卻原來,前邊的讚美都是鋪墊,目的是隆重地推出自己。曾在網上看某俏皮MM諷刺一委瑣男說,凡是跟他有關係的女人,都被他誇得像仙女下凡——別管是不是臉先著地。



   不過,這套寫作手法人家宋玉早就用過了,那篇無賴兮兮的《登徒子好色賦》裏寫道:我家隔壁有個美女,增一分太高,減一分太矮,敷粉太白,施朱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這麽個美女趴在牆頭上偷窺了我三年,我都沒有搭理她……那麽作者是何等的風流,看官您自個兒去想吧。



   但宋玉因此落下了輕浮的名聲,張才子比他成熟,解釋道,他沒有接這杯茶,原因乃是自慚形穢,這麽一來,宋玉也扮演了,柳下惠的秀也做了,還顯得謙虛內斂,而讀者決不會真的就以為他是“瓦礫姿”——即使是,也一定有其他過人之處吧?不動聲色間,實現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有機結合。



   後來顧媚跟了龔鼎孳,張公亮還寫詩道:昔年交會白門垂,亦有顧家女郎能修眉。江南秀氣盡一室,至今秦淮之水異香澌。嘿嘿,這到底是誰在暗戀誰啊?容我不厚道一把,我得說,明明是這位可憐的張才子,在孤獨地、無望地愛慕著那美麗的女人。雖然他詩裏說得鏗鏘確鑿,心裏卻明鏡似的,顧媚那秋天的菠菜不隻送給他一個人,她用這個調節氣氛,見者有份,一個不落,她的眼風均勻地撒播到四方,不會隻跟帥哥眉來眼去,讓青蛙有向隅之感。



   經常有美女抱怨沒人追,也許她們的意思是,沒有很多人追。有誌做萬人迷是好的,恃美傲物是行不通的,不要以為你漂亮就能把人家弄得五迷三道的,人人都很自戀,拿自己最吃勁。集我多年冷眼旁觀來的經驗,在人群裏受歡迎的人,多半有辦法先讓別人自我感覺良好,讓對方以為,別看我眼神亂飛,投給你的那一瞥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長呀。



   可以想像,當顧媚麵對張公亮以及陳則梁,一定不是冷心黑麵的,她柔媚的笑眼裏都是鼓勵,她清脆的嗓音裏透著歡喜,當他們離開,她也一定有辦法傳遞出她的不舍和期期艾艾,那會兒,他們怎麽能夠殺風景地想起“青樓慣技”四字?即使情知如此,心裏隻怕也難免一震,也許,她真的高看我一眼。



   離我們更近一點的辰光,詩人徐誌摩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電文,林徽因小姐跟他傾訴獨自在美國的孤單苦悶,隻有他的來電能讓自己感到安慰。徐誌摩心潮澎湃,連夜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長信,第二天一早衝到郵局,那位經辦人神情異樣:先生,今天在您之前,已經有四個人給這位密斯林發去電報了。徐誌摩一看名單,全是熟麵孔,他找到那五個人對質,發現,五封電文的內容一模一樣。



   這個典故出自徐誌摩的詩《拿回吧,勞駕,先生》,不過是用的是第三人稱,梁錫華在《徐誌摩新傳》裏確定男女主角即為林徽因與徐誌摩,後來,陸小曼也是這麽告訴篆刻大家陳巨來的。作為情敵,她有可能攻擊林,但不至於編個小故事來誣蔑她,更何況,這個小故事裏,林的形象,和錢鍾書的《貓》、冰心的《我們太太家的客廳》裏的女主角十分相像,這兩篇小說,都擺脫不了影射林的嫌疑。



   有點倒胃口是不是?有點破壞那空穀幽蘭的形象是不是?林解釋說這是一個玩笑,其實它是一種技巧,會玩這個的女孩子還真不少,不動聲色地給男人幻想,像在驢子額前吊一串蘿卜,看得見,吃不著,放不下,把對方弄得神魂顛倒,她還可以睜著大眼睛裝無辜。比如這位密斯林,這會兒自管扮柔弱少女,多少年後照樣可以跟人家說,她從來不喜歡徐誌摩。



   隻可惜任憑林徽因冰雪聰明,也料不到郵局的人這麽八卦,也難怪,那會兒發向美利堅的電報大概沒多少,經辦人偷窺一下情有可原。倒是徐誌摩太沒勁,心裏有數就是了,何必刨根問底?弄得大家都不HAPPY。這一點上他也得向張公亮學習,與其靠近導致破碎,不如遠離保持完美,人家張公亮就不會“給個棒槌當個針”,而是傲然地轉過身去,這“孤鴻”狀使他永遠不用去檢測她真心或是假意,他握住那份錯覺,如同握住不曾啟封的書簡,可以用一生去想像裏麵有怎樣的字句。



   但眉樓上人來人往,素質參差不齊,除了文化精英,還有衙內、暴發戶和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不是每個人都會玩、願意玩這精致的感情遊戲,顧媚不巧就碰到了一位。



   這是一位來自浙東的“傖父”,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很把自己當成一號人物。一開始顧媚應該把他敷衍得很有感覺,某日他突然發現,原來另有一位詞客劉芳更加得寵,這不是玩弄我老人家的感情嗎?不由怒了,在眉樓上大發酒瘋,還跟狐朋狗友合謀,誣陷姓劉的偷了他的金犀酒器,要讓顧媚臉上下不來。



   饒是顧媚八麵玲瓏,也都是用來對付文明人的,碰上這號人,頓時手足無措,沒了主意,還好有她的那些藍顏知己挺身而出,各展其能,充任護花使者。



   先是餘懷寫了篇檄文,有雲,某某本非風流佳客,謬稱浪子、端王。以文鴛彩鳳之區,排封櫫長蛇之陣;用誘秦誆楚之計,做摧蘭折翠之謀。種夙世之冤孽,煞一時之風景……他對這文兒大概挺滿意,多少年後還寫進了回憶錄,可我真的很懷疑,那麽多掌故對偶,那傖父有無耐心看清楚?再說了,檄文的功用是什麽?煽動民憤,鼓舞鬥誌,就你們娛樂圈裏的這點子破事,普羅大眾還真不願勞那個神。



   這封信後來還是起到了一點作用,因餘懷曾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幕僚,“傖父”的叔叔不願得罪頂頭上司的門客,加上也恨侄子不爭氣,叫來一通臭罵,攆他回浙東老家去。顧媚這邊也見好就收,由陳則梁出麵,擺了個場子,讓顧媚給“傖父”陪了個不是,免得這廝日後報複,才算了局。



   “傖父”事件影響了顧媚的人生,她發現,眾星捧月乃是虛假繁榮,再怎麽風光,她在社會上仍是邊緣人物,要想改變這一處境,隻能依靠男人,有能力的男人。這時,那個惹是生非的詞客就不在候選人之列了,顧媚快速翻動大腦裏那本通訊錄,龔鼎孳的大名浮出水麵。



   這個男人大她四歲,年輕有為,冒辟疆三十好幾了還吭哧吭哧地奔波在趕考路上,龔鼎孳二十歲就中了進士,外放到蘄水做縣令。那一年他北上過金陵,像廣大浪漫的才子一樣,少不了有狎邪之遊,如此認識了顧媚,淪陷到她無邊的溫柔裏,不去想回頭的路。



   崇禎十二年七夕,二十五歲的龔鼎孳已向二十一歲的顧媚流露出求婚之意,在她的小像下題詩:腰妒楊柳發妒雲,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言下之意,楚王有情,神女也不是無意,但還沒能走到最後一步,是什麽,使這對有情人沒有成為眷屬?



   第二年正月二十三,顧媚在這首詩下添了四句,識盡飄零苦,而今始有家。燈煤知妾喜,特著兩頭花。聽口氣,好像是已答應了,實際上,仍然拖延著,直到數年後被“傖父”嚇得花顏失色,又經陳則梁一勸,才真正地摧棟息機,矢脫風塵。



   從良,是每一個青樓女子的終極夢想,即便她在這一行當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心中的輝煌,仍然在嫁人的時候。按說,龔鼎孳是一個極理想的人選,年齡相當,事業正處於上升期,最關鍵的是,他有足夠的誠意,願意娶她,這麽一比,藍顏知己什麽的,都成了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銀樣蠟槍頭。



   顧媚猶豫不定,倒不是故意拿捏身段,讓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若是她,怕也不敢將身輕許人。



   美人出嫁,如新車落地,身價與前一分鍾不可等日而語,這準則在青樓裏同樣適用。比起良家女子,還多一重擔心,她們的婚姻,沒有倫理道德和社會關係的牽連維護,完全依靠男人的愛情,可是男人的愛情最靠不住,用紫鵑的話,就算弄個仙女,不過三天兩日,就丟到腦後去了。



   沒有能耐的,隻好在牆角慘淡度過餘生,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有點本事的,像寇白門,重新拾起老本行,徒增笑耳不說,那段短暫的婚史也會折了自個的“腕兒”,踢出排行榜都有可能。顧媚活得好好的,幹嗎要投身到那水深火熱之中呢?人最終是要嫁的,但她得睜大眼睛,看個清楚,別像某些沉不住氣的姐妹,見個眉眼端正的就以為是社會精英,生生把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當然,她也知道,龔鼎孳這樣的人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過了這個村,不一定還有那個店,不妨先應承著,把他當成後備軍,欲將如何,日後再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那位“傖父”成全了龔鼎孳,使他終於抱得美人歸。崇禎十五年,餘悸未消的顧媚下定決心,不再搖擺。因為龔鼎孳尚在京城任職,她先充任金陵外室,一年之後,她翩然來京團聚,再沒有與他分開。



   按說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收尾,連那位“傖父”都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小醜,但是,在我的敘述中,落下了一個人,那位詞客劉芳,我們以為,無能的他,應該接受顧媚的安排,識時務地從她的生命中淡出。但是,這一次她估計錯了,劉詩人選擇了最為激烈的告別方式,殉情而死。說實話,這件事我覺得真不能怪顧媚,靠,歡場上還活動著梁山伯或羅密歐啊?任她想像力再豐富,也料不到這一點。



   撇開這點不和諧音——容我先為癡情郎劉芳默一個,顧媚這縱身一躍,跌入了幸福的旋渦,事實證明,她在經營上有著超乎常人的天賦,即使這次不無衝動的投資,仍然收到了良好的回報。



   顧媚與龔鼎孳的關係,不能用“知音”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甚至都不一定懂得她,可是“懂得”這件事,真的那麽重要嗎?白流蘇和範柳原是相互懂得的,薑喜寶和勖存姿是相互懂得的,李碧華的青蛇與許仙是相互懂得的,那種“懂得”,如一柄鋒利的小刀,割開溫情脈脈的麵紗,後麵,是男人女人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對望。



   若沒有達到一定的修行,可以化解,可以寬容,可以像神一樣體貼原諒,也許,迷戀比懂得更好一點。從龔鼎孳初娶顧媚的詩裏,能看出他對這個女人的迷戀,比如“傾國溫柔老是鄉,卻憐袱被待明光”,比如“秋砧遙送玉壺遲,辜負香衾是此時”,又比如“珍重近來千喚熟,珊瑚敲枕易分明”,連明史專家孟森先生都驚呼“淫豔”,可以想像,婚後的顧媚,是何等的成熟性感,龔鼎孳孜孜於宣告這份情欲的沉迷,也算一個另類。



   崇禎十六年秋天,龔鼎孳的感覺一如赤壁之戰前的周公瑾,雄姿英發,小喬初嫁,再能建上一番功業,就是錦上添花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當時身為諫官的他,一個月就上了十七道奏疏,又是建議遷都南京避兵,又是攻擊內閣庇貪誤國,慷慨激昂,很像是那麽回事。但是,諫言這件事,帶有一定的投機性,你若一不小心說到皇帝老兒的心坎上,沒準會給你一個大大的賞賜,若他心裏正煩著,你還不識時務,得吧得吧沒完沒了,他的眼神斜睨過來,不說你是訕君賣直已是客氣,定個機會主義分子是起碼的。



   龔鼎孳情場得意,官場失意,他的一鳴非但沒有驚人,還把自己弄到了監獄裏,這個小插曲對於歡情正恰的男女,如給鮮湯裏加點胡椒麵,來得更有滋味。獄中的龔鼎孳擁著顧媚送來的被子,口占二首,詩雲:



   霜落並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纖勞。



   停針莫怨珠簾月,正為羈臣照二毛。



   金猊深擁繡床寒,銀剪頻催夜色殘。



   百和自將羅袖倚,餘香長繞玉闌幹。



   難中的詩,都能寫得這麽香豔,到底年輕,聲勢壯。另一方麵,亦可看出,這龔鼎孳不是一個心事沉沉的人,他的一生,順風順水,一切來得太容易,他對失去還無概念。享受每一天!《泰坦尼克號》裏的傑克這樣蠱惑不快樂的富家女露絲,龔鼎孳也許沒有這樣總結提煉過,但他始終不自覺地,這麽活著。



   不久,河山變色。李自成率領他的農民軍走進了北京城,崇禎吊死在景山上,官員們無非三種選擇,逃跑、投降、或者殉國。龔鼎孳的學生嚴正矩說他選擇了最後一種:寇陷都門,公闔門投井,為居民救蘇。寇脅從不屈,夾拷慘毒,脛骨俱折,未遂南歸。



   對龔鼎孳的底細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會失笑,他老人家那會兒是在井底不錯,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禍,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帶著顧媚,躲在裏麵。



   出賣了嚴同學的,是龔鼎孳本人,雖然這位門生有意替老師遮掩,但老師乃是不羈人,不肯幫學生圓謊,做苦大仇深的秀。他有一闋《綺羅香》,下麵的題目是:同起自井中賦記,用史邦卿《春雨》韻.詞雲:



   弱羽填湖,愁鵑帶血,凝望宮槐煙暮。並命鴛鴦,誰倩藕絲留住。搴杜藥、正則懷湘,珥瑤碧、宓妃橫浦。誤承受,司命多情,一聲喚轉斷腸路。 人間兵甲滿地,辛苦蛟龍,辛苦蛟龍外、前溪難渡。壯發三千,粘濕遠山香嫵。憑蝶夢、吹恨重生,間竹簡,殉花何處。肯輕負,女史萇弘,止耽鶯語句。



   “搴杜藥、正則懷湘”,聽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報國,但他的真實表現,倒更像那位帶著張麗華躲進胭脂井的陳後主,聽得上麵兵荒馬亂,仍然一肚子的兒女情長。《天龍八部》裏,虛竹認為,世上最幸福的地方是枯井底,汙泥中。在那裏他與心愛的女子相聚。我懷疑老金庸的靈感,就是從龔鼎孳的故事裏來的,換副言情的眼鏡照一下,兩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沒準還把來生許給對方,大有在天願為什麽鳥,在水願為什麽魚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節就要現實得多,龔鼎孳投降了大順軍,接受直指使之職,巡視北城。不久,大順政權失敗,龔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做馮婦,他則於極短的時間內做了三回,龔鼎孳給別人的解釋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從何。



   我曾以為這是龔顧兩人的共謀,他替她掙金錢地位,她替他擔當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節上本來就被看輕,貪生怕死,更對得上大眾的想像,倆人分工合作,齊心協力搞好小家庭建設。再一想,不對,我在關於董小宛的文章裏說了,曆來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臉,首先得對女人惡聲惡氣,在男性的社會裏,一個怕老婆的男人,比軟弱的男人更沒麵子,僅僅為應付世人,這實在不是一個上好的借口。



   更像是一種真性情,這麽想的,也就這麽說了,隻說一次可以理解成脫口而出,但他見人就說,除了跟人解釋之外,似乎還有那麽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得。龔鼎孳樂於別人知曉,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願意他死,他願意聽她的,這或者跟那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背景不搭調——那樣的背景下,隻有死亡,才顯得可歌可泣,但是憑什麽非要別人成為偉人呢?你沒有經過考驗,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殺身成仁?僅從女性的角度來看,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愛得多。



   一千多年前,項羽兵敗如山倒,四麵楚歌層層湧來,如逼人窒息的浪濤,絕望的男人把臉轉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譯成白話就是,虞姬虞姬我該拿你怎麽辦呢?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該怎麽辦,最困難的時候,他還掛念著自己,她該拿什麽回報?跟隨?礙手礙腳,徒增累贅;離去?若落入敵人手中受辱,等於給他的臉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際遇都關乎他的尊嚴體麵,舒蕪抨擊某些人把“淫人妻女”與“奪人財物”放在一塊說,認為是把女人當成了男人私有財產的一部分,考慮到國情,老先生發這樣的感慨,似乎不無書生氣。



   隻剩下一個死,用她的貞烈襯他的勇毅,如同在濃墨的烏雲上描一枝血色薔薇,筆意恣肆,墨跡飽滿,陽剛與陰麗,堅硬與柔軟,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參差對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為經典中的經典。



   經典不可複製,唯美難以仿效,沒關係,能做到慘烈就可以了。男人們這樣塑造自己的光輝形象:當敵人匪盜到來時,他們先把刀刃對準家裏的女人,死掉事小,失節事大,說來是為她們好;如果他們是地方官員,守城將領,被敵人圍困至彈盡糧絕,他們的妾,最好是愛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經纏綿竟夕的身體,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們感動莫名,一時間士氣高揚。



   這樣的故事千百年來屢見不鮮,大家敬仰呀感歎呀同情呀——全是針對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樣,現在,突然跳出一個口口聲聲“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龔鼎孳,也太各色了一點吧?





  像是一種反諷,他再老是那麽說來說去的,就類似於行為藝術了。可惜,沒人有耐心仔細玩味,一句無恥便打發掉,即使同樣投降過來的人,在他麵前也有道德上的優越感,起碼,人家不是因為小老婆不幹才投降的。



   降清之初,他仕途不順,他老是把小妾掛在嘴邊,人家擠兌他,也拿他的小老婆說事。順治三年他爹去世,他循例申請恤典,言官孫昌齡參上一本,在罵他是“明朝罪人,流賊禦史”之後,又說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哄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孥於度外。及聞父訃,而歌飲流連如故。虧行滅倫,獨冀邀非分之典,誇耀鄉裏,欲大肆其武斷把持之焰”。這麽一來,照顧沒混到,還被連降二級,而顧媚女士以一個名妓、小老婆的名字上了官員的奏折,也算獨步古今。



   雖說根本原因,在於清廷想殺一殺漢臣的威風,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但說起來總是被顧媚斷送了政治前途,換成一般人,怎麽著都要遷怒一下的。但龔鼎孳就是牛,照樣帶著顧媚尋歡作樂,“虎噬都無避,蛾眉哪可捐”,他的這兩句詩,真是氣衝鬥牛。



   南歸之後,龔鼎孳和顧媚回到了更適宜的土壤裏,湖光山色,風晨雨夕,兩人盡享風月之美。龔鼎孳這樣描述那些辰光:



   五月十四日夜,湖風酣暢,月明如洗,繁星盡斂,天水一碧,偕內子係艇子於寓樓下,剝菱煮芡,小飲達曙。人聲既絕,燈火樓台,周視悄然,惟四山蒼翠,時時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獨為吾有,徘徊顧戀,不謂人世也。酒話情話,因口占四調以紀其事。子瞻有雲:“何地無月,但少閑人如吾兩人。”予謂何地無閑人,無事尋事如吾兩人者,未易多得爾。



   多少年後的今天,坐在一層不變的生活格局裏,讀這些句子,不羨慕是不可能的,尤其“四山蒼翠,時時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獨為吾有”一語,幽幽古意,沁人心脾。該是怎樣一個瞬間,我望著你的臉,刹那,永恒,真實,恍然,花開花謝,雨飛雲卷,時光迢遞,而你,猶在我身邊。在龔鼎孳有關顧媚的詩文裏,總看見情欲如花綻放,唯有這幾句,沉靜了下來,如同燈火闌珊處的悄然攜手,比華麗婚禮上的擁吻,更來得珍重。



   假如能夠忘掉龔鼎孳這時尚在丁憂期間,我們可以讚歎一句“神仙眷屬”,可是就算我們能忘掉,他的政敵,還有大把大把的正經人,是忘不掉的。龔鼎孳的放蕩形骸,屢屢成為公眾攻擊他的口實,奇怪的是,他從來不曾為自己辯護一句,那些被孟森先生考證為扶梓途中所在的詩,不見戚意,隻見善持(顧媚嫁後改名徐善持),“同善持君限韻”“諧善持君至山半西來精舍”……他時時刻刻與他的善持在一起,不離不棄。



   到了這會兒,我真有點懷疑他是故意的了,就算是情不自禁慣於誇張,經人一提醒,總會收斂一下下吧,事實上,他寫這種不著調的詩不是一次兩次了。比如說,人家恨他朝三暮四當叛徒,寫詩咒他死,處理這種情況,上策是裝不知道,中策是辯白,下策跟對方翻臉互毆,龔同學的選擇不在這上中下之列,竟跟對方唱和起來,說“感君多難期我死”,還收入自己的文集中,無厘頭得緊,自然又一次招來正經人的鄙視。



   難道龔鼎孳真的缺心眼,孩子氣?這樣又把他想簡單了。他要是個職業才子還有高智商低情商的可能,可是人家打小就是一考試高手,八股文章寫得那叫一個溜,對於仕途經濟世故人心那一套決不可能不知道。我覺得正是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對假的那一套太熟悉,才更容易生出厭倦之心。



   本來吧,他知道也就算了,最多心裏暗笑一聲,到了還得在這個圈子裏麵混,裝得像個正經人。無奈裝正經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喜歡生動熱辣的性感美女,他珍惜自己的小命貪生怕死,這倒也罷了,其實男人都這樣,但他的問題在於,他懶得掩飾這些,不像某些定性十足的家夥,男盜女娼之後,還篤信自己口中的仁義道德。



   假如不能真的頂天立地,他寧可就勢躺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麵前,充當一個無賴小兒。“我就無恥我怕誰”,他都躺那兒了,你還能拿他怎麽辦呢。



   但是,真的可以坦然地把“無賴”堅持到底嗎?我有點懷疑,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誰”的背後,都有他不易被人知曉的柔弱,龔鼎孳雖借此與偽君子們分道揚鑣,但他畢竟在儒家文化裏浸淫良久,就算學了點老莊的虛無與通達,也不可能完全放棄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的思想,麵對著納入異族之手的故國神州,也決不可能全無心肝,他那首《贈歌者南歸》裏,或者可以窺見一點端倪:



   長恨飄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羅巾。



   後庭花落腸應斷,也是陳宮失路人。



   這些痛,不知道顧媚是否了解。



   之後,他和顧媚輕財好客,憐才下士,多次解救朋友於危難之中,有人說這是對自己“大節有虧”的一種心理補償,我不這麽看。大節和小節本來就是兩回事,大節因為“大”,難免虛空、遊移、紛紜,公理婆理地鬧不明白,而小節卻是清晰可見的,作家梁曉聲說,他要求自己“大事糊塗,小事明白”,大事是正義真理之類,小事,則是不偷盜,借人財物要還,不要損人利己。



   不管怎樣,龔鼎孳把自己從正人君子的世界裏放逐了,仕途上,靠天吃飯,幾番沉浮,他不憂不懼,且和顧媚一起及時行樂。



   順治十四年十一月初三,是顧媚的三十九生日,中國人過大生日,喜歡提前一年,因此,算是四十大壽。正巧他兩人北上路過金陵,特意請來曲中姐妹一聚。雖然已是初冬時候,但美人依舊,紅顏未老,觥籌交錯,衣袂蹁躚,足以有花紅柳綠之感。她們垂下珠簾,看道賀的官員穿上戲服,串《王母瑤池宴》,更妙的是龔鼎孳的門客,就是前麵提到的那位嚴同學 ,他褰簾長跪,捧卮稱“賤子上壽”,其他人也紛紛離席湊趣,顧媚欣然痛飲三杯,龔鼎孳也大為得意。



   這才叫做解語花,如意珠,人到中年,他對她的愛,還沒有進入倦怠期,難怪有人說她是秦淮八豔裏,最好命的一個。但是,上天不會真的給人間設計如此完美的樣本,顧媚同樣有她的煩惱,他們,沒有孩子。



   給龔鼎孳生一個兒子,是顧媚多年的心願,順治八年,他們居住在西湖邊上,經常去廟裏燒香求子,顧媚甚至用香木刻了個手腳會動的小男孩,錦繃繡褓不算,還雇了奶媽做哺乳狀,拉開衣服把屎把尿,家人都喚做小相公。這一離譜之舉超出了大眾的承受極限,杭州人目之為人妖,他們也不在乎。



   顧媚百計求子,乃至於有這麽變態的舉動的背後,應是這樣幾種心理:一是母性本能,每個女人的身體裏,天生有著宏大的母性;二是感恩,想要生個兒子報答他;三是缺乏安全感,那樣熱烈的愛浮在上麵,女人的心還是虛的,人生太長,風險藏在暗處,愛情能否最終贏了時間?她需要多幾個支點,幫她穩立於不敗之地。



   那時節,賈寶玉對他的林妹妹說,你放心。但是,林黛玉怎麽能夠放心呢?不是信不過他,是信不過人性,尤其是男性本身存在的不完美,唐玄宗那樣愛楊玉環,也能做到懸崖撒手,李碧華的《青蛇》裏,許仙請青蛇跟他走,遭拒之後,臉色一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東西?看到這一節,我擊節稱好。我們習慣了被傷害,對傷害有了足夠的想像力與承受力,有了這樣的前提,龔鼎孳再多的愛戀,也無法將顧媚的心填滿。她苦苦求子,未雨綢繆。



   她最終沒有求到兒子,四十歲那年,她生下一個女兒,又在數月後出天花死去,借用錢鍾書在《貓》裏麵的刻薄話,她成了真正的絕代佳人。



   惟有依憑他的愛,他幫她掙來了一品誥命的頭銜,據說這頭銜本來屬於正室童夫人,但是,童夫人說,我已在前朝兩度受封,這次封賞,讓給顧太太也可。



   是不“仕”新朝的節氣,還是女人間的醋意,抑或欲擒故縱,等老公回過頭來好言好語來哄自己?童夫人也許不曾料到,他竟然順水推舟,真的就把鳳冠霞帔給了顧太太。想讓龔鼎孳落入彀中,絕對是一種冒險,你參照的是人之常情,可他本來就不按牌理出牌。



   四十五歲那年,顧媚去世,如曹公感慨李紈,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可是,相對於她風雨飄搖的姐妹,這已是善始善終。但善始善終的人生為人向往,卻不適合觀看,人們總想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淚,完成一次感情消費,作為對平鋪直敘的生活的補充。而顧媚的人生,矛盾衝突太少,撕心裂肺缺缺,不能提供太多茶餘飯後的話題,也不適合拍成影視劇。



   這也許是她在大眾中名聲不太響的原因,僅以後世的知名度論,這個大美人,反而變成了二線的人物,但我想,即使顧媚在天有靈,她也一定不會在乎這些,以她務實的性格推想,與其做個著名的薄命紅顏,她可能更願意做個悶聲發大財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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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瑞德 回複 悄悄話 水手好!
第一次來,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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