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迅速席卷了整個中國,連永泰裏這個小小的角落也不能幸免,其大門口兩側的街牆上開始出現形形色色的大字報、小字報。
達源跟以往一樣,下班回家前先看大字報,這日,一張墨跡未幹的大字報引起了他的注意,標題醒目,“打倒反動妓女、破鞋蕭豔婷”,內容聳人聽聞,是籃子娘揭發永泰裏的資本家房東蕭豔婷,如何勾結她的姘頭、警察局的陳至魁,迫害勞動人民,將無辜的‘紅五類’子女趙忠義打成終身殘疾,害得他喪失勞動能力,連媳婦都娶不上雲雲。
達源把那大字報仔仔細細讀了兩遍,他內心忐忑不安,有種不詳的預感,雖說這種大字報鋪天蓋地,他早已司空見慣,可真臨到自己的親人頭上了,他還是不免憂心忡忡。
達源進了家門,見蕭豔婷與櫥嫚已經做好了晚飯,正坐在飯桌邊等他回家,他故作輕鬆,問:“大娘,今兒又不是年節,怎麽整這麽多好吃的?”
蕭豔婷沒接茬,努了努嘴,問:“大門口,看見了?”
達源見瞞不過,就道:“哦……言過其實的東西,大娘您不必掛懷。”
蕭豔婷忿然道:“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我下的手,當初我也是好心,可憐饅頭遭罪,就給籃子娘包了兩塊大洋,讓她拿去給饅頭治腿,可誰承想,她貪下了銀子,卻不給饅頭治,饅頭後來落下了殘疾,與我何幹?唉,積德行善之人,不一定都有福報善報,碰上籃子娘這般宵小,我好心賺個驢肝肺,唉,虎落平川遭犬欺,落地鳳凰不如雞。”
達源勸道:“籃子娘這種勢利小人一向見風使舵,剛解放那年,箱嫚急火火地來找我,讓我幫著饅頭尋份體麵工作,我到處托關係,費好大事才給他辦了個拿錢不操心的閑差,不說我對他們多大的恩情了,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會如此忘恩負義吧?大娘,您甭怕,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蕭豔婷歎道:“唉,隻怕被籃子娘這種無賴給咬住了,比被鱉咬住了還紮實,兩個人之間的陳年舊事,全憑良心公道,遇上此等無賴潑皮,怕是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旁邊一直沒搭腔的櫥嫚此時插了一嘴:“娘,您甭擔心,惡人須有惡人磨,我找個人收拾她,籃子娘一向欺軟怕硬,嬸娘曾經跟她打過一架,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自此她見了嬸娘乖著呢,這等下三濫的人就是欠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箱嫚聽姐姐說,蕭大娘被籃子娘給貼了大字報,而且還是貼在了永泰裏的大門口,內容極盡誣蔑之能事,還夾雜著汙言穢語,不堪入目,永泰裏地處繁華的市區中心地帶,門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老鄰居們進進出出,凡是個識文斷字的,哪個會看不見?
箱嫚一向好抱打不平,她二話不說,把孩子們丟給保姆,一個人馬上趕回來娘家,次日一早,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趕去了趙忠義的單位。
忠義見了箱嫚,又驚又喜,忙不迭地獻殷勤:“箱嫚兒……喲嗬,還真是你,多咱回來的?來前怎麽也不吱一聲?我,我中午請你吃春和樓。”
箱嫚虎著臉,道:“忠義哥,我此番是來還債的。”
忠義疑惑,問:“還債,你欠誰債了?我麽?”
箱嫚道:“還記得麽?當初你救我一命,我在你麵前發誓,永不再唱大鼓書,可是你說,若咱們都還活著,你想聽我唱一段西廂,專門唱給你聽的……我這人不喜歡欠著人家,今兒我就來還債。”
忠義喜出望外,趕緊端端正正坐好了,箱嫚道:“忠義哥,我都二十年沒唱了,嗓子緊,跟年輕時比差得遠,有些詞兒也忘得差不多了,你多包涵。”
箱嫚認認真真清唱了一段當年她最拿手的《紅娘下書》,雖說她唱得很賣力,甚至有點聲嘶力竭,磕磕巴巴,中間還忘了詞,忠義看得出,她盡力了,而且她這是為自己破例專門唱的,忠義十分感動,竟不知如何感謝她,愣在那裏隻知道傻笑。
箱嫚收起笑容,嚴肅道:“忠義哥,債我還你了,咱兩清,從今往後,路歸路、橋歸橋,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從此恩斷義絕,永不再見!”
箱嫚變臉之快,忠義嚇出一身冷汗,忙問:“剛才不還好好的,咋了?我哪兒得罪你了?箱嫚兒你說清楚,啥叫恩斷義絕?為何要不再見?”
箱嫚冷笑一聲,譏嘲道:“去永泰裏看看,你娘幹的好事,哼,你也別跟我這兒裝癡賣傻,說你不知情,她連個字都不識,還能寫大字報?霍霍,看把她本事的。”
箱嫚口舌淩厲,向來得理不饒人,忠義被她這一通數落,臉上掛不住,可他又不相信這是娘幹的事,就跟著箱嫚去了趟永泰裏,果然在大門口看到了他娘寫的那張大字報。忠義原本不識字,解放後參加了“識字班”學了不少字,自己的名字他還是認得的,箱嫚把那大字報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給他聽,忠義心下也覺得這事娘做得過分,都已經幾十年了的陳年舊事何必還要糾纏?當初也是因為自己淘氣,先出口罵了連升和櫥嫚是“婊子養的”,雖然他並不清楚那些罵人的話到底是個啥意思,以至於後來引發了一係列的鄰裏間的齟齬,後果也是自己承擔的。
忠義將那張大字報三把兩把扯下扔地上,道:“箱嫚兒,咱扯平了,我還是你忠義哥。”
都是城市小資本家,既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有權有勢,每次運動都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