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前10天,蘇州軋鋼廠退休工人馬海龍勸當地居委會幹部:“我弟弟老實,但他認死理,你們不要把人逼急了。”
馬海龍不幸言中了。3月22日,他的弟弟馬雪明把兩名拆遷人員和一名街道幹部堵在家裏,將凳子狠狠砸向他們的腦袋。蘇州拆遷公司項目經理張金龍、幹部錢先莉當場死亡,拆遷公司職員陶小勇負傷逃出。
51歲的殺人疑犯是洋灣民主路165號戶主,蘇州“金閶新城物流園”白洋灣鋼材交易中心工地上的“釘子戶”,蘇州鋼廠高速線材車間工人。
最難啃的骨頭
3月21日,鄰居張虎英最後一次來到馬雪明家。和馬雪明一樣,她是這裏的“釘子戶”。從2004年底通知拆遷以來,當地住戶陸續搬走。今年1月,鋼鐵交易中心奠基開工時,工地上隻剩下馬家、張家兩棟二層小樓,直麵鋼筋、水泥,以及攪拌機、推土機的轟鳴。
“我聽說已經通知馬雪明要強拆了,就去問問。”張虎英回憶道。
馬雪明買菜去了,他的妻子楊根英和兒子馬春淩在家。楊根英確認,她收到了強拆通知。這位女人同時說:“我去搞點汽油,當場死給他們看。”
此後,張虎英再也沒見到馬雪明一家。
按照圖紙規劃,“釘子戶”的家將變成“蘇州地區第一座集現貨交易、電子期貨交易於一體的首腦型鋼材交易市場”,並成為蘇州金閶新城綜合物流園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蘇州拆遷公司項目經理張金龍,就是執行人。“這個人不簡單。”曾經的住戶李盤金稱,“跟我們沒什麽廢話的,就是狠狠告訴你,快點搬走!”
馬雪明無疑成了張金龍最難啃的骨頭。有未經證實的傳言,3月21日晚,張金龍和馬雪明通過電話。但無從得知,一度激烈對立的他們談了什麽。
賠償,越拖越少
曾經的鄰居李盤金最後一次見到馬雪明,是在今年1月28日的“鋼材交易中心開工奠基典禮”上。其時,李盤金和大多數住戶已經搬走,這天來看熱鬧。
現場旌旗招展、貴客如雲。喜慶的人群中,麵帶悲憤的馬雪明和張虎英顯得很不協調。馬雪明帶著他的一家,還捧著一份《蘇州市建設局房屋拆遷裁決書》。按照裁決,馬雪明必須騰讓所居住房子,否則將被“申請強製執行”。
按照拆遷公司通知的補償標準,每平方米土地基建補償2500元,市政府補貼600元,房屋修建費400元。另外,整體補償裝修費6萬-7萬。
住戶和拆遷公司的分歧集中在房屋麵積上。拆遷公司隻按原始房產證上的麵積補償,但住戶們房子大多修建於1980年代,此後各家都在自家宅基地上逐漸加修房屋。如今,這些房屋不能計入賠償麵積。
“我拉住他,因為越鬧越沒好處。”李盤金說。他深知其中利害,“搬得早,補償還給你多一點;搬得越晚,錢扣得越多。”
李家的房子被拆遷公司評估賠償八十餘萬,但李盤金最初沒在拆遷協議上簽字。一周後,拆遷公司給李家的賠償協議上的數額卻變成了70萬出頭。李盤金找到經理張金龍,張金龍把她訓了一頓,“誰叫你去鄰居打聽消息的,早叫你簽字你不簽!”2005年10月,李家在拆遷協議上簽了字——10萬元沒有了。
“釘子戶”馬雪明的待遇可想而知。在2006年3月出具的裁決書上,馬家的賠償已經被定為48萬,扣除安置房款,馬雪明最後可以拿到12萬出頭。而馬家的房子,麵積和李盤金家幾乎一樣。
在開工典禮上,馬雪明沒有理會李盤金的勸阻,他和張虎英高舉裁決書衝向典禮主席台,試圖跪倒在來賓們麵前。但被工作人員迅速拖走了。
在場多位人士證明:張虎英當時大哭,馬雪明沉默以對。
在熟人眼裏,馬雪明平時是個沉默寡言、喜歡認死理的人。“我們這些人裏,隻有他專門研究了文件。”張虎英說,“另外他兒子是大學生,幫他找了很多資料。”
有鄰居證實:馬雪明根本不讓拆遷公司的評估人員進屋。他要對方“拿出拆遷許可證和評估上崗證才準進門”。“他們從來沒把這兩個證給我們看過,但我們不懂,拆遷公司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了。”一位鄰居說。
今年過年後,哥哥馬海龍曾經按照居委會要求去“做兄弟的工作”。馬雪明稱,他決心已定,要堅守家園。
堅守
馬雪明並沒有選擇告狀和上訪。他的同事李炳泉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出事前1天早上。馬雪明低著頭走路,臉上是一貫的沉默。
“20日他沒來上班。”李炳泉說。這和16日的強拆通知有關,“我聽他們車間的人說,廠裏讓他先回去把房子的事情處理完再來上班。”
而在3月17日上午,張虎英遠遠地望見馬家小樓外來了一大幫人,足有二三十個。他們也不進屋,就拿著攝像機,圍著馬家拍了一通。
張虎英心裏一沉。從去年10月開始,張虎英和自己的父親開始堅守,他們總是盡可能地呆在房子裏,至少保持有一個人在。如此下策源於一次虛驚,當時張虎英正在外麵辦事,突然接到朋友電話報信,張虎英和父親急忙趕回家中,“推土機都已經開到房門外麵了,我爸躺到屋裏,他們才沒拆成”。
堅守的任務並不簡單,夜晚尤其難熬。經常會有磚頭飛進窗戶,或者半夜有人敲門。和張家相比,馬家承受的“意外”更多———於是,馬家堆起了滑石粉。一是用來防潮,另外,“晚上可能拿來對付流氓”。
但現在馬家已被通知強拆,張虎英覺得自己的房子也保不住了。她專門跑到拆遷公司要說法。據她稱,經理張金龍看見她,高聲笑著說,“你還是來了?我告訴你,你再去買兩雙新鞋,鞋底跑穿了,還要來見我。”
張虎英再跑回馬家商量,這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愈發沉默,半天才說一句話,“他們這是要把我往死裏逼啊!”
殺戮現場,保不住的房子
3月22日,10∶20。蘇鋼廠線材車間重油庫當班班長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馬雪明。他聲音低沉:“這下我真的不來上班了。”沉默片刻後又說:“下世再見!”隨後掛斷了電話。
十多分鍾後,張虎英聽見父親在屋外院子裏大喊:“殺人了,老四(馬雪明排行第四)殺人了!”張虎英跑出院子,看見警車已經開到了馬雪明家門外,警燈閃爍中一大群人把房子圍得水泄不通。一個頭上流血的人坐在一邊打電話,那是拆遷公司工作人員陶小勇。
張虎英沒有看見馬雪明,她隱約看到楊根英,在警察們的簇擁下,被戴上手銬。馬家的孩子馬春淩也被警方帶走。
此時,拆遷公司經理張金龍和街道幹部錢先莉已被救護車送往醫院。“砸得不成樣子了,送來的時候就不行了。”蘇州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的一名工作人員回憶。
醫院的工作人員稱:兩人的眼裏有石灰一類的粉末———滑石粉發揮了作用,當地的居民傳言:陶小勇戴著眼鏡,保護住了眼睛,得以從後門逃出。目擊者稱,從拆遷公司項目經理張金龍等3人進入馬雪明家,到陶小勇逃出呼救,其間不過20分鍾。進入馬家查看過的馬海龍稱:廳堂裏桌旁椅子是拉開的,桌上有茶水,證明事前雙方曾經有最後的交談。此前,馬春淩自己打電話到當地派出所,“我爸爸殺人了”。
出事後數日,張虎英看見幾名法醫腳套膠袋進入馬家,隨後拿出一隻凳子和兩隻鐵皮小水桶。據傳,這就是馬雪明當時所用。
又過了半個月,馬海龍接到拆遷公司通知,要他去弟弟馬雪明家把東西收拾了。馬海龍趕到白洋灣,孤零零的房子前,聚了五卡車的人。沒有人說話,就那麽站著,馬海龍在一片寂靜中把家具什物一一搬出。所有的家具裝了不到一車。
馬海龍禁不住掉淚,他搬出的被子都是白色的被麵,“老四家的被麵,都是到別人家喪事上揀的白布回來縫成的。他老婆下崗,兒子讀書,從沒過什麽好日子。”
另一個“釘子戶”張虎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卡車載著家具揚塵而去。她背後挖掘機的巨大噪音響起,“釘子戶”馬雪明曾經的家,這棟曾被堅守的兩層小樓,就轟隆隆地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