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右派的故事
第一章, 大叔對我說:“當了右派,你就必須是一個有毅力的人。”(2)
(上接昨天)
“可是您沒有讀完大學,又在勞改大隊裏度過了二十多年,您怎麽會懂英文,還能考那麽高的分數呢?”我不解地問道。
“我的那點英文是當年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呀!”說到這時,大叔從挎包裏拿出了兩個大窩頭,遞給我一個說道:“今天來給你講這個故事,也是為了我自己能充充電。人過上了好日子就容易忘本,我特意做了這兩個窩窩頭,告訴自己不能忘了這段曆史啊!”
“您快說,我聽著那。”狠狠地咬了一口大窩頭,我緊張地意識到大叔就要告訴我一段他不平凡的經曆了。
“那還是1962年底的時候,我進勞改大隊已經五年了,由於在長身體的時候營養極度缺乏,我人很瘦,身子骨更單薄。進入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城裏有戶口有糧本的人都餓得受不了,更何況我們勞改大隊的犯人了。監獄的看守們克扣勞改犯的口糧,我們白天的活又重,監獄裏幾乎每天都有死屍給抬出去。大家的眼睛都是紅紅的,脖子是長長的,肚子是癟癟的,每天從早到晚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餓。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地裏的秫秸和野菜,樹上的樹皮樹葉,山坡上的花草和樹根,一切能吃的東西都進了肚子,可肚子裏還是空空的,人是虛虛的,那時候沒有人想過饅頭,有窩頭吃就是神仙了。”
講這些話的時候,大叔沒有吃他手裏的窩頭,而是把它翻來複去地摸來摸去,像是要從那個窩頭裏找回什麽。
“勞改大隊裏有一位最年長的學者,大家都叫他秦老師,他瘦小的雙肩上架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腦袋,過早的一頭白發零亂地飄在頭上和兩個肩頭,簡直有些像畫裏的牛頓。他早年和董必武是同學,後來在美國和楊振寧又是同學,大陸解放後董必武給他寫了一封信讓他回來報效祖國,秦老師接到信後二話沒說,連家具都沒處理,買張飛機票繞道香港就回來了。可能是知識分子人太直,說話得罪了什麽人,回國沒有幾年就給打成了右派,給關在這裏好幾年了,秦老師是欲哭無淚,入地無門啊。”
“那這個秦老師和您有什麽關係啊?”我有些不解地問道。
“有一天,這個秦老師在地裏幹活時餓得實在是頂不住了,吃飯的時候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了一邊,從一個幹枯的樹洞裏拿出了一本破舊的英文詞典,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英文詞典。秦老師對我說他想用這本英語詞典和我換四個窩頭!”
“那您換了嗎”我急忙問到。
“我們當時每人每天隻發兩個窩窩頭,四個窩頭是我兩天的口糧,還要下地幹重體力活,如果給他四個窩頭無疑我就是在自殺。可是見到那本英語詞典我饞哪,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做夢都想著有一本英語詞典啊。”
“那也不能換啊,這個時候保命最要緊,哪裏還能顧得上別的!。”我又插嘴說到。
“仗著年輕,我咬咬牙,對秦老師說:我給你兩個窩頭,每天給你半個,分四次給完,換就換,不換拉到。秦老師已經餓得受不了了,他一把搶過我的半個窩頭,咬了一口吞下肚又喘了口氣才點頭說同意了。”
“這麽說您換到了那本英文詞典?”我高興又擔心地叫道。
“看著這本破舊的英文詞典,我百感交加。它,就是我今後幾年的精神寄托了。為了防止詞典被獄警查獲沒收,那我可就沒命了,我小心地把它藏在了一個很高的樹洞裏。每隔三天就上去撕下一頁,硬往腦子裏記。幹活記,走路記,白天出工背,晚上睡覺背,然後再把它撕成碎片,一點點地吃進肚子裏,我想吃到肚子裏的東西總不會再跑掉了吧。整整四年的時間,我幾乎沒有和別人再說過一句話,整天就像呆子傻子一樣,隻想著背單詞這一件事情。因為我是一頁一頁地背詞典,所以對同根詞特別敏感,這次考托福可是幫了我大忙。四年的時間裏,無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生病長瘡,批鬥檢查,我無時無刻不在背單詞,那個時候仗著年輕,我不僅可以整頁整頁地背誦單詞和例句,甚至可以清楚地記住任何單詞在詞典那一頁的哪個位置上,到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硬是把那本一千多頁的詞典給背了下來。”
“您太了不起了!大叔!”我激動地望著眼前這位粗壯的中年人,心裏想在那種惡略的環境下能背下一本詞典的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他當時沒有出獄的希望,更不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多少年,他需要多麽堅強的毅力啊!這樣的人別說是考托福,什麽樣的困難也擋不住他呀。
“當了右派,你就必須是一個有毅力的人。”大叔深深地吞了一口香煙,讓海風吹著他那早已花白的頭發和粗獷的臉龐,然後轉過身子對我說到。“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當時本來口糧就少,沒油沒鹽,每天再少吃半個窩頭,差點就要了我的命啊!這回就是憑著這點英文底子,我考過了托福,打通了在美國的第一關,現在看來應該感謝秦老師,是他的在天之靈保佑著我啊。”
這時候,魚兒咬杆了,水麵的浮漂往下一沉,蔣大叔機敏地抬臂揚手,一條閃動著銀光的鯽魚跳出了水麵。大叔笑著收起魚線,把那條半斤多歡蹦亂跳的魚放進魚桶,然後笑著對我說,你運氣不錯,今晚我們有魚吃了。
當晚蔣叔燉的魚湯清香撲鼻,讓人垂涎欲滴,可是我一口沒動,隻是把那塊白天吃剩的窩頭拿出來接著吃,舔幹淨我手裏的最後一點窩頭渣滓,我暗暗下定決心: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大叔在那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都可以背下一本詞典,我就不信考不過托福。
轉身看著燈下飽受磨難的蔣叔,默誦著他不經意間說出來的那句名言:我好像懂得了, “當了右派,你就必須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未完待續)
第二章, 大叔對我說:“當了右派,你就必須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第三章, 老百姓都說:“勞改大隊裏有一個“神人”。“
第四章, 大叔的母親說:“他死不了,他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人。”
第四章, 他的女朋友說:“遭遇注定了他是一個讓人愛憐的人。”
第五章, 工作組的人說:“不能讓他有孩子,他的孩子也一定是個聰明人。”
(我和大叔一起在河邊釣魚,一邊給我講他的故事)
不知為什麽,我以為大家對這類題材不感興趣了,
加上遇到些雜事,就沒有繼續下去。
看來我要完成這個放在心裏麵很久的故事。
謝謝青蓮,花姐,Breezebrook, 高子,丹橘林,老楊,三岔河,天涯過客,
其實故事的主人公還在我們身邊,
等那天我寫完了,讓他出來和大家見麵好不好?
一個知識分子, 為了半個窩頭, 被逼到如此毫無尊嚴的境地, 真是讓人潸然淚下。文革對人性的摧殘真是人類曆史上最大的悲劇。
我的高中語文兼曆史兼地理兼音樂老師與蔣幹是同期右派,也是才華橫溢,遺憾前幾年癌症去世。
很感人的故事。生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後,不但沒有毀滅在地獄裏,反而找到更高的起點,令人敬佩。
在打成右派後,隻能修理設備,不準上課,不準搞研究,不準接觸任何研究項目。
毛澤幹的這些整人爛事!總有一天要徹底清算!
反黨反社會主義,哪裏有那麽嚴重嗎?
楊小凱不就是一個例子嘛.
這句是那位老右先生的原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