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霜

竹林曉風 風奏竹琴 琴唱竹情 曲以載道 道以養德 德以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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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到盡頭

(2007-03-16 19:06:59) 下一個
       

 

    楊曉光朝窗外望去,看到遠處的馬路上,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正朝學校走來。他的心頭感到一陣熱,不由得在心裏暗暗喊道:“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他看到,她還是提著那個舊編織袋,沐著一身初春的陽光,顯得非常精神。她越接近學校,越走越快。自初中至高中,媽媽來看他,都選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給他送錢、送物、送吃喝。

“楊曉光同學!”老師在點他的名。

他一怔,脹紅著臉,尷尬地站起來,等待著老師的懲罰。

“請集中注意力,坐下吧!”

他坐下,仍沉浸在原來的氛圍裏。他仿佛聽到了媽媽進教學樓、上樓梯的腳步聲。這聲音是那麽的輕,生怕驚擾了學校的寧靜,隻有楊曉光聽得清楚,像踏著節拍似的,一直響到高三(一)班教室的門外,然後是媽媽放下編織袋,靠著牆壁的喘息聲。

“叮呤呤,叮呤呤!……”

下課鈴響過,隻待老師一走出教室,楊曉光就直奔出來,撲到她的麵前,喊了一聲“媽媽”,要不是已長這麽大,人又多,他真想投入媽媽的懷抱,接受媽媽愛的撫摸。他隻好接過那隻編織袋,與媽媽一塊朝宿舍走去。

他挨著媽媽走著,覺得她的周身似乎在散發出一種熱、一種光,在擁抱著、撫摸著自己。而他自己似乎有初春之新竹,沐浴著陽光、雨露,拔節而長之感覺。這使他陶醉於熾熱的母愛之中。突然,他從媽媽散發出的溫馨之中,聞到了一股說不出滋味的香味。一路走著,一路回憶這種似曾相識的異香。啊,想起來了,是那次進百貨大樓,從幾個穿著入時的女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香水味。當時,他曾朝那幾個女人投以卑視的目光,並還啐了她們一口。再一想,媽媽是位農村婦女,怎麽會用這種東西?他否定了自己的嗅覺,隨之心裏產生了一種負罪感,認為自己胡思亂想,是對一貫信賴、愛戴的媽媽的種褻瀆。

楊曉光和媽媽一同走進高三(一)班的男生宿舍。媽媽從他的手裏接過編織袋,打開,從裏麵提出一隻保溫筒,接著,還從裏麵拿出一件水洗衫上裝,一雙旅遊鞋;並從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錢,遞給他。

“媽媽,您又把家裏的口糧賣了吧!”他接過東西後問。

“曉光,你放心吧!”

楊曉光怎麽能放心呢?因為他知道每年春上對於農民來說,是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是一個比較苦澀的時期。記得讀小學六年級時,為了交那一百二十元的集資費,媽媽竟把一家六口的口糧賣了三石,以致全家一春沒吃過一餐淨白米飯。

“媽媽,您不要瞞我了,我已經十八歲啦!”楊曉光拉著媽媽的手搖著說。

“曉光,我的苕仔,你放心吧,是媽嫌的錢!”

“你賺的?”

“你不信嗎!曉光,難道你不知道你媽還是個高中畢業生嗎?”

“嗯!”楊曉光點點頭。因為他想到,以前讀小學、初中時,媽媽都能檢查他的作業。

“來,曉光,先喝碗熱湯,墊墊肚子再去買飯。”

說罷,媽媽從壁廚裏找出兒子吃飯的盆子,從保溫筒裏倒了一盆熱騰騰的蓮藕肉湯,遞給他。

“媽!——”楊曉光接過盆子,幾乎要流出眼淚。他離家讀書八年,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到高中近三年,媽媽總是堅持每月給他送一次煨的肉湯,而且是他最喜歡吃的板粟煨肉、蓮藕燉肉等,有時竟是清蒸雛鴿或豬心。上高中後,他曾多次不讓媽媽這麽送,可是媽媽總以“讀書費腦子,需要補充營養”為理由而堅持至今。有一回,他竟以“絕食”的手段相待,但最後還是在媽媽一把眼淚接一把眼淚的哭泣下,他繳械投降了。

他想到這兒,眼淚便潸然奪眶而出。在他讀小學、初中時,媽媽是用砂罐送湯的。為了保溫,她專門縫了一個棉套子,包裹砂罐。這樣,雖然走七八裏山路,送到兒子手裏時,湯還是熱的。有一回送湯,媽媽在路上摔了一跤,把砂罐摔破,將湯全流在棉套子裏,急得她坐在田塍上大哭了一場,當她想到兒子這天在盼肉湯時,便連忙折回家,借錢買肉、買砂罐;為了趕兒子吃中午飯,她幾乎是跑到學校的。當時,她喘著粗氣,臉色煞白,差點兒昏了過去。那時的楊曉光已十二歲了。他喝著肉湯時,竟然梗塞著喉嚨,咽不下去。

母親疼愛兒子,都有割補之心。楊曉光上高中後,離家有四十多裏崎嶇山路,坐汽車也要半個多小時。媽媽每月送湯,為了節省搭車的錢,都是清晨動身,步行五個多小時,在吃中午飯前趕到到學校,因此,再用棉套子包裹砂罐保溫是不行了,隻好花二十幾元錢買了一隻保溫筒。為了買這隻保溫筒,媽媽竟然賣了二百毫升的血。那次,他見到媽媽本來蒼白的臉色,顯得更加慘白時,便問:

“媽媽,您是不是病了?”

“曉光,你真是個苕仔,你看媽媽好得不得了,哪來的病呀!?”

“媽媽,您看您的臉色,多嚇人呀!”

“是嗎?”

他便給媽媽舀了一碗湯,“媽媽,您喝了吧,你不喝的話,我也不喝!”

他硬是看到媽媽喝完,自己才開始吃喝。

每當楊曉光在吃喝時,他總是時而瞅瞅媽媽,看她那副表情,那副望著自己的樣子:臉上流露出微笑,微笑中飽含著慈愛,慈愛傳遞著溫暖,真是銘心刻骨。而楊曉光此時此刻的心態,真好像那吸吮著母乳的羔羊一樣,正長跪在母親的麵前,在品嚐著甜蜜的乳漿,在享受著舔犢的愛撫。盡管媽媽每次打著餓肚回家,(不管楊曉光買來飯菜也好),從神色看,她都是滿意而走的。給兒子送一次湯來回八十多裏,忍饑耐渴一整天,無怨無悔。

楊曉光吃喝完剛才媽媽盛的肉湯後,便說:“媽媽,我去買飯了,給您也買個吧?”

“不!”媽媽搖搖頭。

“媽媽,您總是這樣,要不,我也不吃不喝了!”

“曉光,苕仔,難道媽媽會打餓肚嗎?我來時,在街上吃了一碗熱幹麵,你快去買飯吧。”

她一待兒子走出,便在高三(一)班的男生宿舍忙碌起來了。她先把地掃幹淨,再把每張床上的被褥整理好,然後找來一個拖把,拖擦著地麵。這時,進進出出的學生都親切地喊她“楊媽媽”,把她高興得笑得合不攏嘴。

她拖到楊曉光的床底下時,竟從裏麵帶出一包髒衣服。這使她雙眉一擰,臉上倏然漫過一片陰雲。剛好,這時楊曉光買飯回來,她仍然將衣服用拖把推到原處,繼續拖著地麵。一俟楊曉光吃罷飯,她便從床底拖出那包髒衣服,說:

“曉光,這是你換下的吧?幾天啦?為什麽不洗?”

“這……”楊曉光張口結舌。

“難道你還要依賴媽媽嗎?一點誌氣都沒有,真令媽媽傷心!”

“不,不是的……”

楊曉光想到媽媽的愛,還包含著她的嚴格要求。要他自己洗衣服,是讀初中一年級的事。頭一回,他撅著嘴,遲遲不動手,氣得媽媽用竹板子,打了他一頓。一邊打,一邊說“板子南山竹,不打不成熟”,打完硬逼著他把換下的衣服洗完,曬完。從此,養成了他生活自理的習慣。不過,在讀初中時媽媽還每月幫他洗一次衣服,把那些他已洗過而沒洗淨的,全洗一遍。上高中後,媽媽說再不幫他洗東西了,要他學會完全獨立生活。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感到羞愧、負疚,不敢抬頭正視媽媽一眼。

“曉光!”媽媽絮叨開了,“你要想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就得嚴格要求自己,要明白‘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萬丈之堤毀於螻穴’、‘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之’的道理。……”

媽媽那副嚴肅的樣子,與剛才相比判若兩人。他隻好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髒衣服,撿到一個臉盆裏,端著,出去洗去了。

不一會兒,楊曉光端著洗淨的衣服回來了,媽媽過去,取了一件襯衣,看著衣領,看著衣袖,開心地笑了。

“曉光,一個有誌向的人,從小就應當受些磨難,不僅生活上自理,而且人格上要自強,要於細微之處見精神。當日事當日畢,明日自有明日事等你!”媽媽隨他到陽台上曬衣服,一邊說。

曬完衣服,媽媽要走。楊曉光一直把她送出校門,送到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分手時,他在轉向的一瞬間,又聞到了那股異香味。他環顧四周,無疑,這香水味是從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

楊曉光自語:媽媽開始變了。

                     

            

 

    楊曉光朝窗外望去,看到遠處的馬路上,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正朝學校走來。他的心頭感到一陣熱,不由得在心裏暗暗喊道:“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他看到,她還是提著那個舊編織袋,沐著一身仲春的陽光,顯得非常精神。她越接近學校,越走越快。自初中至高中,媽媽來看他,都選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給他送錢、送物、送吃喝。

“楊曉光同學!”老師在點他的名。

他一怔,脹紅著臉,尷尬地站起來,等待著老師的懲罰。

“請集中注意力,坐下吧!”

他坐下,仍沉浸在原來的氛圍裏。他仿佛聽到了媽媽進教學樓、上樓梯的腳步聲。這聲音是那麽的輕,生怕驚擾了學校的寧靜,隻有楊曉光聽得清楚,像踏著節拍似的,一直響到高三(一)班教室的門外,然後是媽媽放下編織袋,靠著牆壁的喘息聲。

“叮呤呤,叮呤呤!……”

下課鈴響過,隻待老師一走出教室,楊曉光就直奔出來,撲到她的麵前,喊了一聲“媽媽”,要不是已長這麽大,人又多,他真想投入媽媽的懷抱,接受媽媽愛的撫摸。他隻好接過那隻編織袋,與媽媽一塊朝宿舍走去。

他挨著媽媽走著,覺得她的周身似乎在散發出一種熱、一種光,在擁抱著、撫摸著自己。而他自己似乎有初春之新竹,沐浴著陽光、雨露,拔節而長之感覺。這使他陶醉於熾熱的母愛之中。然而,他又一次從媽媽散發出的溫馨之中,聞到了那股似曾相識的香水味。媽媽已過而立之年,怎麽會用這種東西?他肯定了自己的嗅覺,肯定了前次的判斷,媽媽開始變了。

楊曉光和媽媽一同走進高三(一)班的男生宿舍。媽媽從他的手裏接過編織袋。啊,那伸出的手指,五個指甲竟然塗著血紅的指甲油。他楞住了,隻覺得腦袋“嗡嗡”地響。

媽媽打開編織袋,從裏麵提出一隻保溫筒,接著,還從裏麵拿出一套牛仔服,一雙黃色的皮鞋;還從身上掏出了一百五十元錢,遞給他。

他還在凝望著媽媽那五個血紅的指甲,心裏在翻騰著。

“曉光,媽媽給你東西,給你錢啦!”

“……”

“曉光,你聽到了嗎?媽媽給你東西,給你錢啦!”

“媽媽,你哪來這麽多錢呀?”

“掙的!”

“……”

“曉光,你應當理解媽媽。媽媽把整個心思都放在你的身上。以前媽媽,吃,怕餓了你;穿,怕凍了你!現在媽媽找了點事做,吃,讓你吃好,穿,讓你穿好!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不讓你落在同學們的後麵。媽媽,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嗎?……”

“媽媽,我的好媽媽,請您別說了!”楊曉光最怕媽媽的“憶苦”教育,便打斷了她的話。

盡管如此,楊曉光思維中儲存的信息,還是被撿索出來,那是一段關於他媽媽求學遭遇的故事。一九七三年,那時他媽媽才十六歲,高中畢業後遇上推薦上大學。本來她已被推薦上報,隻待發錄取通知書,誰知後來竟被本大隊一位幹部的女兒頂替了。他四處奔走一個多月,毫無結果。一九七八年恢複高考時,她剛好懷孕,懷上楊曉光的弟弟。再往後,三個小孩的拖累,使她失望了。她除了哀歎自己生不逢時外,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好學聽話,學業優秀的兒子身上,……

“好,媽媽不說了!”

說罷,便從壁廚取出楊曉光的吃飯盆子,從保溫筒倒出一隻熱騰騰的清蒸雛鴿,遞給兒子,“曉光,先把鴿子吃了,再去買飯。”

媽!——“楊曉光接過盆子,幾乎要流出眼淚。因為媽媽飼了一群鴿子,能吃上清蒸雛鴿的,全家六口就他一人。他從小就吃起,起碼不下百隻;媽媽每次一送就是兩隻,兩隻雛鴿,要在市場上買,起碼得花二十元錢。

每當楊曉光在吃喝時,他總是時而瞅瞅媽媽,看她那副表情,那副望著自己的樣子:臉上流露出微笑,微笑中飽含著慈愛,慈愛傳遞著溫暖,真是銘心刻骨。而楊曉光此時此刻的心態,真好像那吸吮著母乳的羔羊一樣,正長跪在母親的麵前,在品嚐著甜蜜的乳漿,在享受著舔犢的愛撫。

媽媽一俟兒子吃完後,便說:“曉光,你去買飯吧!讓媽媽趁中午的時間,把你換下的衣服洗幹淨,再說,你的被子也該拆洗了,媽媽給你換床薄絮釘好!”

“不,媽媽,我會洗的!自從上次您批評以後,我都是當天換的髒衣,當天洗!”

“不,曉光,我的苕仔!上次是媽媽不對,沒想到你已讀三年級了,料理這些事會耽誤學業的!”

“媽媽,我……”楊曉光聽出了媽媽弦外之音,便不由得飛起羞郝,臉頰緋紅,低下頭,木納地立著。

“曉光,不說這些,你快去買飯吧!”

楊曉光拿起二個盆子,“媽媽,給您也買個飯吧!”

“不!”媽媽搖搖頭,“媽媽是吃了來的!”

她說罷便忙碌起來了。她先把兒子的蓋被拆下,和床單一起,泡在一個盆子裏,端到宿舍的盥洗室去洗。剛準備動手時,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際,便再回宿舍,把兒子同學的床單全收到一塊,抱到盥洗室,又找來幾個大盆子泡好,這才動手洗起來。她打算趕中午洗好,趕太陽晾幹,讓兒子和他的同學晚上能墊上幹淨的床單,兒子的包被還要換一床薄棉絮,給他縫好。

楊曉光吃罷飯來到盥洗室,看到媽媽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便說:

“這麽多?,媽媽,讓我來洗吧!”

“不,曉光,離高考隻有二個多月了,再不能讓這些事來與你爭時間,分散你的精力!你快去休息,或者學習也行。”

他與媽媽,倆人都是心照不宣的,都沒有把一件事的窗戶紙捅破。在兒子的感覺來說,母親行為的潛台詞,暗含著譴責之意;在媽媽的行為來說,暗示的教育魅力,比說教的語言要大得多。

“媽媽,我心裏明白!”楊曉光終於耐不住,因為他覺得不說出來,更對不住媽媽對自己的愛,“我期中考試,成績不理想!媽媽,你責怪吧,你罵吧!兒子永遠無悔無怨。”

“不理想,在下一輪的複習中趕上來就行了。”媽媽甩了甩兩手的泡沫,“曉光,我的苕仔,你以為在班上考個前十名就有把握吧!其實,不是這樣的。你們學校公布的百分之四十幾的高考升學率,有水份!學生總數隻算應屆畢業生,而考取大學的則把委培生、自費生和複讀生中的佼佼者均算在內。真正真實的升學率,你們學校隻有百分之十幾。因此,曉光,你要想今年高考上省線,必須是班裏的前五名才有希望!”

媽媽的解釋使他大吃一驚,“媽媽,我錯了,聽信了這些謊言,滿足於前十名,下的功夫不夠,才考得如此的糟!”

“不吃一塹,不長一智,你明白就行!曉光,我們一沒麵子,二沒票子,讀委培、自費沒門,隻有靠自己的真實本領考上大學,才是我們這樣家庭子女的唯一出路。再說現在讀大學,每年學費一兩千,農家子弟有幾多讀得起。為了送你上高中,你的兩個弟弟都輟學在家。你爸爸剛到不惑之年,由於農村工夫做得苦,把背都累彎了。”

媽媽說得痛心,連忙轉過臉去揩拭淚水,其實楊曉光也一樣的淚珠晶瑩。

“曉光,你快走吧,別妨礙媽媽洗東西!”

她知道兒子大了,該點到為止。兒子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馬駒,是聽話的。她教育兒子隨著兒子年齡的增長,有一個三部曲。兒子年幼時,“板子南山竹,不打書不讀”、“黃荊條下出孝子”是她信奉的宗旨。當然,她不是像有的父母那樣,把孩子當罄,經常敲打;平日她手持竹板子,嚇唬的多,小學六年隻打了一次,那還是兒子讀四年級的事。那時,楊曉光經常不按時交作業,放了學還要在路上玩個把兩個鍾頭。有一次,玩到天黑才回。媽媽讓他脫得個光屁股,打了三十板子。從此,便改正了貪玩的毛病,學習成績也上去了。讀初中時,媽媽采取的是恩威並用的辦法;到高中時,則采用感化的方法,批評也是旁敲側擊,適可而止,的確行不通,媽媽就用眼淚去征服兒子不羈之心。

當她看到兒子還怔立在那裏,便說:“曉光,還不去忙你的事?”

她知道,過多的家庭憶苦教育會產生負效應,便潛心研究對兒子的教育,我國古代的教育家孔子、孟子、朱熹,外國的蘇霍姆林斯基、凱洛夫、布魯納等人的教育學著作、心理學著作讀了不少。她這麽做不僅僅是出於舔犢的母愛,而且是寄希望於兒子圓她上大學之夢,將來好出人頭地,光耀門庭。他總結了一下,農村有四種人吃得開:一是有人在外當官的,二是有錢的,三是書香門弟,四是人多勢眾的;農村也有四種人經常受欺淩:一是無人在外當官、做事的,二是家底薄、窮困的,三是單戶獨姓的,四是老實巴腳的。後四種人受了前四種人的侵害,有理也無濟於事,即或是打官司打贏了,但對方世代記仇,犁不到你也要耙到你,到頭來吃虧上當的還是你。她的丈夫,也就是楊曉光的爸爸,是三代單傳,磨盤大的石頭也壓不出一句通暢的話。當年她嫁給他,是出於躲避一名大隊幹部的糾纏。而且,當時像她丈夫這號老實人,幾乎被人們忘記他的存在,用不著擔驚受怕,隻要老實的勞動,農村的大鍋飯倒也吃得安逸。後來,隨著社會思潮的變化,農村也不例外,什麽為富不仁、爾虞我詐、以強淩弱、歧視婦女、宗族門閥等醜惡現象又冒出來了。這方麵的體會,她是深刻的,這也是她送子讀書的原因之一。

當她看到兒子仍楞立在那裏時,便說:“曉光,過去了的事不要去想,你快去忙自己的事吧!”

過去的那些事,楊曉光是記憶猶新的,好事不挨邊,壞事卻接連光顧他家。他八歲那年,生產隊的禾堆起火,卻拿楊曉光出氣,說是他玩火柴引起的火災。生產隊糧食的稻穀少了一擔,又賴他爸爸在領口糧時,故意不簽字搞走的。為此,生產隊開了他家兩個晚上的批鬥會。幸好他媽媽一肩扛住,問他們要證據,否則要替他家洗清冤屈。兩件事,雖然不了了之,可是媽媽卻悟出了一個道理,自己的門檻低,無人在外當官做事,曉光他爸無兄弟,憨厚善良,不找他找誰?

一直到天黑,媽媽才把事幹完:把晾幹的床單給每張床鋪好,把兒子的薄被釘好。走時楊曉光一直把媽媽送到了大街上。

街上,兩排路燈遠著像兩條火龍飛舞。街兩邊的建築物燈火輝煌,尤其那些賓館、舞廳的霓虹燈,分外耀眼;人流的喧鬧聲、車輛的轟鳴聲,加上流行的歌曲聲,類如一種大雜燴,顯得格外剌耳。

楊曉光與媽媽沿著街走著,突然“吱”的一聲,一輛“奔馳”小轎車停在他們身邊,從車上走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朝媽媽笑著說:

“馬女士,何時釣上這麽一隻小雞公呀!”

聽到這人的話,楊曉光怒從心上走,一步躥過去,“你在說什麽?再說一遍給爺們聽聽!”

“張先生!”媽媽上前圓場,“他是我兒子,請你說話注意分寸!”

“啊!對不起小兄弟!”轉向媽媽,“馬女士,要不我送你一程!”

“好,謝謝!”媽媽像躲避兒子似的,趕忙鑽進這輛小轎車,“曉光,你要抓緊呀!”

“嗯!”楊曉光點點頭。

他望著遠去的小轎車,自語:媽媽真的變了!

                          

      

 

    楊曉光朝窗外望去,看到遠處的馬路上,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正朝學校走來。他的心頭感到一陣熱,不由得在心裏暗暗喊道:“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他看到,她還是提著那個舊編織袋,沐著一身季春的陽光,顯得非常精神。她越接近學校,越走越快。自初中至高中,媽媽來看他,都選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給他送錢、送物、送吃喝。

“楊曉光同學!”老師在點他的名。

他一怔,脹紅著臉,尷尬地站起來,等待著老師的懲罰。

“請集中注意力,坐下吧!”

他坐下,仍沉浸在原來的氛圍裏。他仿佛聽到了媽媽進教學樓、上樓梯的腳步聲。這聲音是那麽的輕,生怕驚擾了學校的寧靜,隻有楊曉光聽得清楚,像踏著節拍似的,一直響到高三(一)班教室的門外,然後是媽媽放下編織袋,靠著牆壁的喘息聲。

“叮呤呤,叮呤呤!……”

下課鈴響過,隻待老師一走出教室,楊曉光就直奔出來,撲到她的麵前,喊了一聲“媽媽”,要不是已長這麽大,人又多,他真想投入媽媽的懷抱,接受媽媽愛的撫摸。他隻好接過那隻編織袋,與媽媽一塊朝宿舍走去。

他挨著媽媽走著,覺得她的周身似乎在散發出一種熱、一種光,在擁抱著、撫摸著自己。而他自己似乎有初春之新竹,沐浴著陽光、雨露,拔節而長之感覺。這使他陶醉於熾熱的母愛之中。然而,他再一次從媽媽散發出的溫馨之中,聞到了那股早已熟悉的香水味。他故意放慢腳步,再細看她的打扮與走路姿式,竟然與過去不一樣,於是他在心裏作了一個肯定的判斷:媽媽真的變了。

楊曉光和媽媽一同走進高三(一)班的男生宿舍。媽媽從他的手裏接過編織袋。啊,還是那令人惡心的血紅指甲。他木然地望著媽媽,望著她打開編織袋,從裏麵取出保溫筒。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媽媽竟從裏麵拿出五本高考複習資料和一迭高考模擬試卷。

“媽媽,您是從哪裏弄來的?”他指著那些高考資料問。

“曉光,這是媽媽給你準備的第二輪、第三輪複習資料,是托同學從省城的一所重點高中搞出來的,應試命中率比較高!……”

楊曉光接過資料,一本本地翻閱著、撫摸著,內心誦起一股對媽媽無限感激之情。媽媽及時地送來好的複習資料,真好比給幹渴的禾苗送來了及時雨。

“這些資料的編著者都是第一批評的特級教師,沒有水貨作者。你們第一輪的那些東西都是老師東抄西揍的,拿它複習真好比走夜路高一腳低一腳,瞎摸一氣。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工資都不能全額按時發,不編資料搞點小收入,怎麽養家糊口?!”

“媽媽,您怎麽知道這麽多?”

“曉光,我的苕仔,媽媽不了解你們學校的情況,怎麽能保證你今年高考奪魁呀!要是聽信了你們學校吹噓的,那就上了大當。那些,隻是你們學校哄上級、哄社會、拉議價學生、收複讀學生、抓收入的廣告詞呀!嘿,媽媽這也叫‘知已知彼,百戰百勝’呀!”

又是一股母愛的熱流漫過楊曉光的心田,他為媽媽這麽煞費苦心的操勞所感動、激動。她對這所全縣唯一的重點高中,在教育與教學中所存在的弊端,看得這麽透徹,又為楊曉光所佩服。他知道,媽媽往日的同學,有的在政府,有的在教育部門擔任著要職,這也許是她的一個信息源吧!

媽媽打斷兒子的深思,掏出二百元錢,朝他遞去。

“媽媽,你那來這麽多錢呀?”楊曉光驚奇地問。

“掙的!曉光,現在是高考前的衝刺階段,身體是基礎。媽媽不光要你吃飽,還要你吃好,吃得有營養。學校的夥食糟透了,你可到學校對麵的小館子去包夥,錢不夠,媽媽再送來……”

“媽媽,別這樣。您越這樣,我就越發不安……”

“曉光,你應當理解媽媽……”

“媽媽,請您別再往下說了!”

楊曉光最怕媽媽提起往事,其實此時已在他的心裏泛起了漣猗。據媽媽講,那次生產隊禾堆失火和糧倉少穀的事件,雖然不了了之,但那位頂替媽媽上大學的大隊幹部的女兒,那時正在生產隊住隊,他對媽媽講的一句話,夠嗆死人的,她說:“馬秀蘭,你家沒人,誰叫你家不出個幹部!懂嗎,你的門檻矮些!”,噎得媽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抱著兒子大哭了一場,……

“不說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

媽媽說罷便從壁廚取出楊曉光吃飯的盆子,從保溫筒裏倒出一隻熱騰騰的清蒸甲魚,“來,曉光,先空肚吃點甲魚,再去買飯!”

楊曉光睜大著驚奇的眼睛,望著這隻貴重的甲魚,心想媽媽哪來這麽多錢買呀?同時又感到異常激動,媽媽無微不至的母愛,使他不知所措,猶豫著、遲疑著,未去接甲魚。

“曉光,我的苕仔,甲魚可是大補呀!馬家軍靠它出名,我們楊家將也要靠它跳龍門!”

“媽媽,您這麽說,我更不敢吃這甲魚了!”

“曉光,媽媽是借甲魚說的吉利話呀!你算算看,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除掉一日三餐,每天學習時間在十四個鍾頭左右,時間長。每天做的卷子,以一科二份計算,多達十份;又以每天每科閱讀二萬字計算,每天也有十萬字!這些要消耗多少腦力、多少體力呀?沒有強壯的身體是難以熬過這高考關的!”

他被媽媽入微的分析打動,便接過甲魚吃了起來。每當他在吃喝時,總是時而瞅瞅媽媽,看她那副表情,那副望著自己的樣子:臉上流露出微笑,微笑中飽含著慈愛,慈愛傳遞著溫暖,真是銘心刻骨。而楊曉光此時此刻的心態,真好像那吸吮著母乳的羔羊一樣,正長跪在母親的麵前,在品嚐著甜蜜的乳漿,在享受著舔犢的愛撫。

媽媽就這麽聚精會神盯著兒子吃喝一陣,俟他吃得差不多時,便說:“曉光,去買飯吧,讓媽媽趁中午的時間把你換下的衣服洗洗。”

“好,那就謝謝媽媽!”楊曉光狡黠地笑著說,並從床底下拖出五大堆髒衣服。

兒子與往日不同的舉動,使媽媽睜大著雙眼,驚異地思索著。

“媽媽,還請您發揚雷鋒精神,把同學們的床單也洗一下!他們和我一樣都在忙學習,沒有時間。”

“行!”她拍著兒子的肩膀說:“媽媽不是學雷鋒,而是為你,為我的兒子而替你的同學洗床單。這樣,今後你有什麽困難,他們也會幫你的。再說你迎高考也得有一個良好的環境,不然你的成績一出眾,有的成績差的同學會來打擾你的學習!”

“媽媽處處在替兒子著想”,楊曉光打心裏這麽說。他望著她端著一大盆東西走出的背影,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感到自己的作法有些過頭,對不住媽媽一片赤誠的愛心。

這天,直到夕陽收盡最後一束光輝,黑幕向大地圍攏來時,媽媽才走。兒子要她等洗好的衣服、床單晾幹,並把床鋪好才能走。這是楊曉光的一個小小的陰謀。

他隻把媽媽送出校門,便佇立大夜幕中望著媽媽遠去的身影。他從媽媽在大街上故作的步姿中,看到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協調;從他那漸漸變小的腳步聲中,聽到了一種說不清的不偕和。盡管燈光輝煌,然而那隨風搖曵的樹影像張著血盆大口要把它吞噬似的。他望著、聽著、想著,仿佛媽媽正遠離他向另一個世界走去似的。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眼看即將消失。楊曉光懷著一種不能失去媽媽的心情,邁開大步追了過去。

他尾隨媽媽來到一座燈光通明、霓虹閑灼的大酒樓前,隻見上麵閃著“伊甸園大酒樓”六個大字。“好一個漂亮的招牌”,難道這就是《聖經》所說的亞當與夏娃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的樂園?難道這就是亞當與夏娃偷食善惡樹上禁果的地方?難道這“伊甸圓大酒樓”就是媽媽理想工作的場所?

他看到媽媽在大廳被一名女招待引上了二樓,便跟了上去,見她進了“總經理辦公室”,便待女招待走後,躡手躡腳地過去,將耳朵貼在門縫偷聽著裏邊的談話。

“馬女士,看兒子看了半天,人家香港天利物業公司的劉老板等你也等了半天……”

“張總,請原諒,我這就去!”

“慢,馬女士,劉老板在三樓包了房間,這次是專點你去陪的。你可不能怠慢了他,人家可是我們的老主顧喲!……”

聽到這兒,楊曉光隻覺得那位張總經理的話有如五雷轟頂,頭像要爆炸似的;全身的血液澎湃,像要沸騰似的。緊跟著羞恥感漫遍全身,他眼不得腳底生洞,一下躲了進去。“好一個伊甸圓呀,原是藏汙納垢的地方!”“好一個工作,原來掙的是下賤錢”,想到這兒,他頭昏、惡心,像要嘔吐似的……然而,對話仍在繼續。

“張總,請原諒,我是酒樓的領班,我頂多隻能陪酒,不能陪夜!”

“哈哈,不陪夜,以前怎麽陪了?孩子都生過,又不是黃花閨女,拔了蘿卜眼子還在,一個半老徐娘,還豬鼻子插大蔥,裝什麽象!”

“張總,我求求您!我兒子大了,今年要考大學,再幹那事,讓兒子知道了,他的麵子往哪裏擱呀?”

“馬女士,正因為你兒子要考大學,考上要讀大學,一年沒有五六千,他能讀成大學嗎?別胡思亂想了,我這都是為你好,快去吧!”

“嗯,嗯!”

媽媽正欲轉身。驀地,楊曉光闖了進來,使辦公室裏的人大吃一驚。

“媽媽,你別去,我不考大學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媽媽麵前。

媽媽、張總經理被他的舉動驚住了。一個抱著頭發呆,一個睜大雙眼望著一幅壁畫發楞。

楊曉光也在凝視著那幅題名《黑森林》的壁畫。這是一幅出自名家的畫。畫麵大部分被一片黑色的樹林布滿,隻有那透過樹的幹、枝、葉,逆射來的絲絲縷縷陽光,才反襯托黑森林的存在。他望著,仿佛見一片陰霾正朝自己鋪天蓋地的襲來。那透過縫隙的金色光芒,像一支支的箭正朝自己射來。內心的驚悸、疼痛,頭腦的昏沉、脹大,淚水把眼球都凝固了。生自己、養自己的媽媽,最親近、最敬重的人,竟然幹這種最恥辱、最罪惡的勾當,而自己竟是用這種掙來的齷齪錢讀書、生活。他在內心咒罵著自己,原來一向自身命清高的自己竟然是這樣下賤,今後,背著這副沉重的十字架,怎麽麵對人生、麵對社會?他再一望那《黑森林》,仿佛那畫已變成一個黑泥潭,那烏黑的汙泥濁水正朝自己沒頭沒腦地澆來。於是,他在室內奔跑著、躲避著,連媽媽喊他都未聽見。他感覺渾身濕透,於是,他把媽媽買的那件襯衣,那雙皮鞋脫下,朝那幅畫砸去。本來想罵“下賤”、“卑劣”,但一看到媽媽可憐兮兮的樣子,便罵著“下流”跑了出去。

                    

             

 

    楊曉光朝窗外望去,看到遠處的馬路上,一個他似乎熟悉的人正朝學校走來。提著那隻熟悉的編織袋,沐著一身酷熱的陽光,顯得非常疲倦。“媽媽為什麽沒來?”他在心裏嘀咕著。

這,使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天晚上離開“伊甸園大酒店”後的情景。

他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似跑非跑地奔著,不顧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引得迎麵而來的車輛急忙刹住,罵道“找死”讓他過去;引得行人慌忙躲避,罵道“瘋子”。本來明亮的街燈,在他的眼裏變得撲朔迷離了;本來平坦的道路,在他的腳下變得坎坷不平了。他,高一腳低一腳,左一腳右一腳,前躥一下後仰一下,像個醉漢奔著。一雙腿像灌了鉛似的,費力地拖著,全身的骨骼像散了架似的,卻又像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艱難地奔著。他從心裏呼喚著風,風,你快來吧,快掀掉我一身的重荷;他從心裏呼喚著雨,雨,你快下吧,快衝掉我渾身的汙垢;他從心裏呼喚雷,呼喚電,呼喚火,願把自己投入到一場烈焰的燒煉中,從而獲得涅而新生。

媽媽在後邊追趕著兒子,呼喚著兒子。慌亂的腳步,顯示出她的緊張;蒼白的臉色,看出她的憔急;失神的目光,流露出她的憂傷。她睜大著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在街上的行人中搜索著兒子的身影。兒子是她的第一生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會覺得生活失去意義,活著沒有價值;為了兒子,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她覺得兩眼淌的不是淚水,而是從心裏流出來的鮮血。她想到血,那在血水中浸泡,在血水的孕育,在血水中誕生的生命。難道血水能洗涮汙垢、還人清白、重塑人生嗎?她願意以她的鮮血再重塑一下她的兒子楊曉光。

楊曉光來到城北的河邊。河水粼粼,映出星星,映出河畔高樓的倒影;這默默東流的河水,是多麽的清冽,多麽的純潔。他想到身負的重荷,想到染身的汙垢,說了一聲“水,隻有你才能解救我!”說完便縱身一躍,跳入河水之中,搗得滿河星光晃動。這時,媽媽趕到,一見兒子跳水,便大聲呼喊:“快來人啦,有人落水啦!……”

幸好這出事地點緊靠街道,媽媽一喊,便來了幾個青年人,跳入水中,把楊曉光救了上來。

楊曉光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環視一下,才知道這是一間擺設華麗的臥室,媽媽正坐在身邊,他明白,這是在“伊甸園大酒樓”,於是,他掙紮著要起身。

媽媽按著他,“曉光,今晚就在媽媽這裏休息吧,已經給你的班主任打電話請了病假!”

說著,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楊曉光最怕媽媽的眼淚。他感到媽媽的眼淚是無聲的語言,是無字的書籍,是在訴說著她的遭遇,她的坎坷,她的榮辱,寄予著她對兒子的期望,對兒子的母愛。這些,飽含著酸苦,也飽含著甘甜。前者耗費著媽媽的精神,給她的心靈,不斷地添加創傷;後者傳遞著媽媽無限的愛,直至春蠶到死、蠟燭成灰,把一生的光景全都奉獻給了兒女們。媽媽賣血買肉,提罐送湯……,一幕幕,像過電影似的湧上了他的眼簾。他真想說“媽媽,兒子錯了!”然而,他睜眼一看到這房間,這裏新潮的家俱,以及自己躺著的柔軟、舒適的席夢思,便有如入刀海,如躺針氈的感覺。他想到那些從影視上看到的鏡頭,那些打扮妖豔的妓女,坦胸露乳與嫖客狎笑的場麵,便隨之浮上他的眼簾,難道這就是媽媽所從事的職業?想到這兒,他像吃飯吃進了蒼蠅一樣感到惡心,想要嘔吐。再一想,自己吃的用的都是花的這種不幹淨的錢時,渾身好像進入了無數的毒菌一樣,在黴爛,在發臭。心裏不由得升起一種羞恥感、負罪感。以後就是考上大學,人家背地會怎麽議論?老師、同學會怎樣看待自己?“
世上的事多得很,媽媽為什麽會幹這一行?”想著想著,他恨起媽媽來,虧你還讀過高中,難道不懂得“貧者不飲盜泉之水”“富貴不能淫”的道理?為什麽不能潔身自愛呢?為什麽非要幹這種下賤的事?難道僅僅是為了送子讀書嗎?果真如此,自己豈不成了罪人?想到此,楊曉光一躍而起,大聲喊道:

“我不讀書!我不考大學了!”

剛要翻身下床,卻被媽媽按住,“曉光,是媽媽對不住你,給你的心靈帶來如此巨大的打擊!”她稍停一下,“曉光,媽媽下賤,不配當你的媽媽。你罵吧!罵了,媽媽心裏倒還安穩些。”

說罷,淚水如泉湧。

“不能罵!”張總經理過來接過話茬,“楊曉光,你媽媽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就像那盜天火的宙斯一樣偉大!為了你,她作出了如此偉大的犧牲……”

“張老板!”楊曉光打斷他的話,“我媽媽是為你賺錢,是為你的‘伊甸園’而作出的犧牲!”

“傻孩子!”張總經理接著說,“你想一想,當今是商品社會,一切都可以出售。你說,當官的貪汙受賄,不是在出賣權力、出賣人格,又是什麽?做生意的,賣假冒偽劣產品,不是在出賣良心,又是什麽?那些女影星、女歌星,扭扭屁股值萬金,不是在出賣色相,又是什麽?唯有那些一無所有的,才沒有什麽可出賣;人的軀體一直到死才會真正失去價值,但是在臨死以前還可以出賣自身的器官,如眼睛、內髒等。就說你家吧!你媽媽與我是往日的同學,你家的情況我全知道。那裏的山,光禿禿的,那裏的田,人均不到一畝。農民一年忙到頭,顧一家的嘴都困難,哪裏來的東西可出售的。唯一可出賣的就是人,在人的自身發掘價值……”

“莫說啦!”楊曉光吼了一句,坐起來,兩眼射出的是火。

“我還要說。其實那些出賣權力的人也是妓女,是一種政治妓女;那些出賣假貨的人也是妓女,是一種經濟妓女;那些女星們,如果長得醜陋,則是一文不值,還是一種出賣色相的舞台妓女,隻不是這些出賣肉體的妓女比她們要做的具體罷了。其實那些貪官、奸商、豔星並不比這些賣淫的妓女高貴多少,到一定的程度,貪官、奸商照樣要坐牢,嚴重的還要殺頭;豔星人老珠黃時,還不是鳳凰落水不如雞?”

“張總,請您不要說了!孩子還小,他心理承受不了!”媽媽說。

“楊曉光同學!”老師在點他的名。

他一怔,脹紅著臉,尷尬地站起來,等待老師的懲罰。

“請集中注意力,坐下吧!”

他坐下,側耳捕捉那進教學樓、上樓梯的腳步聲。這是一種時重時輕、有些慌亂的腳步聲,沒有媽媽腳步聲的那種節奏感、美感。“媽媽為什麽沒來?”盡管他不願見到她,可總還是惦記著她,總害怕失去她;十八年養育之恩,十八年相依為命,怎能忘懷?知母莫過於子,楊曉光太熟悉媽媽了,她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步一履,都像熟悉自己的每一個器官,每一根毛孔地那樣熟悉。就連媽媽走路帶來的那一股氣流,都使他留連迷戀。他隻待下課鈴一響過,就奔出教室,看到來的是二姨媽。盡管心裏浮起一股失落感,還是迎了過去,喊了一聲“姨媽”,便接過那隻編織袋,和她一塊朝高三(一)班男生宿舍走去。

一路上,楊曉光仍在想。那天晚上,他硬是從媽媽在“伊甸園大酒樓”的臥室跑了出來。媽媽跟在後麵,遭到了他的訓斥:

“我不願再見到你,你不要再跟了!要不,我就去跳水!”

他來到二姨媽家,躺了一天一夜,在姨媽的再三勸說下,他才答應先回學校,參加高考後再說其他的事。

楊曉光回到學校後,簡直與以前判若兩人,成天沉默寡言,無精打采,上課時常走神,使老師、同學都感到莫名其妙。

在宿舍,楊曉光問道:“姨媽,我媽媽為什麽不來呢?”

二姨媽的眼睛濕潤了,接著啜泣起來……。

“我媽媽,他,他怎麽啦?”

這時,她掏出一封信遞給楊曉光。他心裏一怔,趕忙接過拆開。

 

曉光,我的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媽媽希望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經得住任何挫折的考驗,原諒媽媽在世的一切。

媽媽去了,與水一塊去了,讓那清亮、純潔的水,把媽媽的靈魂洗滌幹淨。媽媽將化成水,伴隨著你。

曉光,因為張總經理的違法經營,“伊甸園大酒樓”被明令關閉了,張總經理已被捕,幸好當時我不在。但是,媽媽是領班,深知難逃此劫。若我身陷囹圄,就會給你帶來極大的傷害,以致影響你高考的政審,往下就會影響你的高考錄取。因此,媽媽隻好帶著無限的惆悵,無比的眷戀,到另一個冥冥世界報到去了。你以後在填表時,就填爸爸,苦填媽媽,就隻填“去世”二字,不必填得詳細,這兩個字包括各種死亡在內,表麵又像是“病世”,望我兒切記。

媽媽給你留下二萬元錢,如果精打細算的話,是夠我兒讀四五年大學的。雖然它來得不幹淨,但它是媽媽犧牲個人品德,用血淚換來的。希望我兒不要發憨,就是屈辱,你也要忍受,算是媽媽在九泉之下求求你吧!

媽媽窩囊一世,能活到此,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我兒。期望你能像個人樣,有所作為,是個人才。這,也可能就是人類,乃至動物、植物,不斷繁衍,一代勝過一代的緣故吧!我兒若是八月份拿到了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就請你複印一張燒給我吧,屆時媽媽將會含笑於九泉。

媽媽走了,唯一擔心的還是你,擔心我兒是否經受得住這一失去媽媽的打擊。若是經受住了,這就證明了我兒的成熟。若是懷念媽媽,就請你以優秀的成績,對著河水訴說,媽媽會聽見的。

別了,我的兒,媽媽盼望聽到你高考的喜訊。

 

                               媽媽絕筆

六月二十日

 

楊曉光看完,淚水隨著灑滿信箋。他牢記媽媽的遺言,強壓自己的悲傷,問道:

“姨媽,我媽媽的遺體現在在哪裏?”

二姨媽搖搖頭,“還在打撈。前天晚上,你媽媽提著編織袋來到到我家,交給我這封信和二萬元的存單,說酒樓出事,老板被抓,可能要涉及到她。說,如果她出了不測的話,就叫我把信和存單送給你,還要我堅持給你送湯,高考時幫你洗衣、做飯。”

二姨媽說完,就掏出那二張存單朝楊曉光遞去。

“姨媽,錢還是您保管吧!”

“行,你媽留有你的簽字在銀行,到時憑你的身份證和簽字兌取。放心吧,別人是取不出來的!”

楊曉光把那隻編織袋捧了好一陣才打開,從裏麵拿出那隻保溫筒,還有那件他那晚扔下的襯衣,已被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還有那雙他那晚扔下的皮鞋,已被擦得明明亮亮的。他從這些東西上似乎感受到了媽媽的愛,媽媽的溫馨。他在心裏說道:“媽媽的愛,真是愛到了盡頭;這愛到盡頭的母愛,是多麽的偉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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