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中關村生活雜記(4)
(2007-03-23 11:55:37)
下一個
我在電腦旁,看那麽一會兒,就會習慣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望望後院的草地或樹養養眼睛。望著一棵翠綠的樹,我想起前幾年曾有一隻蜂鳥在樹上築了一個精致的小窩,蜂鳥在這裏生蛋,又用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一動也不動地孵蛋,終於孵化出來兩隻極小的蜂鳥。每天蜂鳥媽媽穿梭一般來去,給小蜂鳥喂食,眼看著兩隻小蜂鳥就可以飛出鳥巢,誰知一場洛杉磯絕少發生的狂風暴雨把那個鳥巢吹翻了。第二天清晨,我在樹下找到了兩個小蜂鳥,它們眼睛緊閉,躺在地上,再也不可能飛上天了,我把它們埋掉,抬頭望著在窩旁徘徊著的蜂鳥媽媽,我很難過,這麽一個美好的蜂鳥之家就這樣在一場風暴中被顛覆。而人,有時就像我看到的蜂鳥的遭遇一樣,在政治鬥爭的狂風暴雨裏,他的命運、他家庭的命運是無法預測的。
1957年,在我的記憶裏是很特殊的一年。春末夏初,在中國的大地上突如其來一場無法躲避的政治風暴,不僅讓成年人感到措手不及,連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也茫茫然。盡管前幾年,我也隱約感受到政治運動給親屬帶來了不少衝擊,給父母心靈造成了很深的傷害。但我眼中的世界總的來說是陽光明媚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可以無憂無慮地學習、戲耍,如我前幾篇中關村的雜記所述。而1957年的反右鬥爭,雖然我從未正麵接觸鬥爭和批判右派的場麵,但通過父母回到家中談及,和我親見的“右派分子”及他們家屬的遭遇,就像是一片片陰霾,籠罩在我的心頭,讓我感到壓抑,而這種感覺,我過去從來沒有過。
我說一個人和兩個家庭。
先說一個人,馬思周。
馬思周是語言所一位青年研究人員。語言所搬到中關村以後,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常去所裏。一是那裏有乒乓球台,可以打球;再是那裏有無人圖書館,可以看書借書;小會議室還有留聲機,很多唱片,願意聽什麽就聽什麽,沒人管你。馬思周那時好像是單身,我常看見他下班後還呆在所裏,沒有像別人那樣急忙回家,星期日也總見他在辦公室看書,寫什麽文章。我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要是路過,會指點我一下。我要是打出個好球,他什麽也不說。要是沒打好,他會罵我,說:“你這麽打,一輩子都打不出來,別打了。”把拍子往球台上一丟就走,讓我覺得他脾氣有點怪。有一天,我正在小會議室放一張唱片,是馬思聰的小提琴《思鄉曲》。馬思周靜悄悄走了進來,不說什麽話,坐下和我一起聽。唱片放完,他也沒動,好像還沉浸在那優美的旋律中沒有回過神。我就問他,你叫馬思周,唱片裏拉小提琴的馬思聰是你的親戚吧?他說,你猜對了,他是我堂哥。哦,原來如此!
反右開始,馬思周不知為何,成了語言所首當其衝的批判對象。所裏滿牆的大字報上,都是批他的。我還是能在所裏看到他,脾氣很壞,匆匆進出,誰也不理。一天,我父親下班,樣子很緊張地說,今天在全所批判馬思周的大會上,他急了,拿出一把藏在身上的刀子就要抹脖子,叫人給製止了。那時這樣的舉動叫作對抗運動,尤其是以自殺來對抗,後果是非常嚴重的。不久我就聽說馬思周被定為右派分子,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
某日晚上,我到福利樓給家裏買點心。福利樓的那家賣西式糕點的商店,是不久前從城裏搬到中關村的。這家西點鋪的點心做得特別好,很遠你就能夠聞到糕點飄散在空氣裏的奶油和香料的誘人香味。商店裏還設有雅座,可以在那裏喝咖啡品嚐糕點。當時,就是全北京,也很難找到如此西化的咖啡廳。我走進商店的大門,就看見馬思周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咖啡杯放在桌子上,他麵無表情望著窗外發愣。我已經知道他是右派分子了,誰還敢和右派接觸,找麻煩不是?我很小心到櫃台,買了點心,正想溜走,就聽那邊馬思周叫我。我隻好停下,轉過身望著他。他招手讓我過去,我很不情願地走過去,問什麽事?他的眼球充滿了血絲,但衣著整潔,白色的襯衫領子很挺地瀟灑翻開來。他問我要不要來杯咖啡?我連忙說,太苦,我喝不慣,不喝,不喝。其實我很喜歡喝咖啡,要是別人請我喝,我會樂得屁顛屁顛的。他苦笑了一下,說能不能幫個忙?別緊張,小事一樁。我隻好問,什麽事。他說,你不是和我一起聽過《思鄉曲》嗎?我還想聽聽。這裏(指的是咖啡廳)播放的西洋音樂,我不愛聽。幫幫忙,你到語言所小會議室,把那張《思鄉曲》拿來,不,是借來,讓他們放一下,我想聽,行嗎?聽他這樣,近於懇求的樣子,我覺得這也不關什麽“政治”,想了想說,行吧,你等著。
語言所與福利樓離得很近,幾分鍾就到。我是語言所的常客,進出非常自由,傳達室的老安,正在和人下象棋,抬頭從眼鏡縫望了我一眼,理都不理我,就繼續對弈。我很快 就找到了《思鄉曲》,用張報紙一包,就走出語言所。 就要到糕點店,就見門口停了一輛吉普車。那時,很少有車輛在中關村行駛。電影裏麵,國民黨軍官才乘吉普。解放後,好像也隻有軍隊和公安才使用它。感到有點異常,就停在不遠處看,沒敢過去。不一會兒,三四個人從裏麵出來。我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人是馬思周,他個頭很高,穿著白色的襯衣,而別的幾個都是黃色的衣褲。這是怎麽回事?還不來得及想,他們就帶著馬思周上了吉普。車一下就開走,隻留下汽油的味道,與糕點的奶油香味很不協調地混雜在一起。 這時,從店內走出些顧客和店員,在那裏小聲說著什麽,我湊過去,隻聽他們議論著,說來的是公安,進門就把那個喝咖啡的人帶走了。那人什麽也沒說,非常安靜跟著他們就上了車。我知道,馬思周被捕了!我夾著《思鄉曲》的唱片,發呆。心裏隻想到,他還想聽《思鄉曲》呢!可惜他連這樣一個願望都沒能實現,就被帶走了,他到哪裏去了呢? 後來我聽說,因為他的反黨言論和對抗運動的行為,被當作極右分子處理。他已經被送到東北接受勞動改造。不過,我一直為他沒有在走前聽到《思鄉曲》而感到遺憾,不知道他在遠離故鄉廣州的東北能不能聽到那感人肺腑的美妙樂曲?
就在馬思周被公安機構帶走後不久後的一天晚上,夜很靜。我正要睡覺,就聽樓下有很大的吵架和孩子哭的聲音,而且越來聲音越大。我想下樓看看怎麽回事,被父母阻止了。父親說,又是彭楚南和他太太(我父親從來不用“愛人”一詞)在吵架。說著,深深歎了口氣。
彭楚南也是語言所的年輕學者,他們家在我家的樓下住。在我的印象裏他們夫妻好像是從國外回來的,算是“海歸”。他們有一男一女兩個很小的孩子,記得較大的男孩叫彭聽濤,也就五六歲的樣子。我的父母常帶我到他們家串門,熟了以後,我就獨自跑到他們家找彭聽濤玩。其實找比我小得多的小孩玩隻是一個借口,我是看上了他們家許多的外國畫報和雜誌,雖然都是些洋文,除了阿拉伯字母,我一個子都不認識。但那些花花綠綠頁麵,還有精美插圖太吸引我的眼球了。過去,我從未看到過這些,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得到的。每次到他家,彭楚南夫妻就讓我自己隨便翻看雜誌和畫報,他們各自捧著書看,根本不管我。有時他們用外語交談,甚至孩子鬧了,彭太太也用外語哄他們。他們住了房間不大,而書籍和孩子的玩具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床單和窗簾都是紅色的花紋,讓我感到這是一個紅紅火火,溫馨的小家庭,而家庭的兩位主人又都是很有學問的。
誰知禍從天降,彭楚南被打成了右派,從此這個家庭的命運就開始惡轉。他被批判期間,我到他家串過門,發現他家比過去亂得多,而且是髒亂。他們夫妻倆人也不理孩子,在一起小聲議論著什麽。唉聲歎氣,彭太太悄悄地擦眼淚。我覺得氣氛不對,也就知趣離開了他們家。再後來,我就聽說彭楚南也當了右派,我就不再敢到他們家去了。住一個單元,抬頭不見低頭見,彭先生明顯地憔悴,精神也很差。不久就聽說和他回到家就和太太吵架,摔東西。可我並沒有看到或聽到,直到那天晚上,因為動靜實在太大,我才知道彭先生家的確發生了“地震”。
彭楚南大約是在1957年的年底,被送往河南一個勞改農場接受改造。他的命運沒有馬思周好,他沒有熬到平反,就被折磨而死。而他的太太在他去河南之後,獨自帶著一雙兒女搬離了3號樓,誰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就此瓦解。
我最近在網上查閱了有關彭楚南的資料,盡管他已經去世了將近半個世紀,但他當年的學術譯作不斷地再版,一些論述和觀點依舊沒有過時。當我們今天億萬人使用漢語拚音,作為輸入法來書寫文章時,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當年這個“漢語拚音方案”的問世,也傾注了彭楚南先生的心血。如果他沒有被打成右派,如果他還活在人世,我敢斷定,他會為我們國家的社會科學作出更大的貢獻。
我要說的另外一家,他們是哪個所的,叫什麽名字我到今天都不知道。
1957年以前,在福利樓的北麵,靠南北向馬路的西側,曾有一個不算太大的廣場。裏麵有滑梯、秋千和蹺蹺板之類兒童玩耍的器械,我就稱它為兒童遊樂場。(1958年,那裏飛快建起一個稱之為“四不要”的禮堂,那個廣場和兒童樂園自然不複存在。“四不要”禮堂後來因為嚴重的質量問題而被扒掉重蓋。不過由於京劇大師梅蘭芳漫長演出生涯的最後一站,是在那個“四不要”禮堂裏畫上圓滿句號的,因此你在梅蘭芳的傳記裏還會看到那座禮堂的記載。)我常穿過這裏,去福利樓或大操場。有時我也喜歡停下來在這裏玩一會兒,盡管玩兒童玩的蹺蹺板之類,對於我這樣半大不大的小子來說,在上麵玩有“裝嫰”的嫌疑,我也不在乎別人去說。我在那個地方常會看到一對很年輕的夫妻,帶著一個大約三四歲的男孩來這裏玩。小男孩滑滑梯,他們的父母就在下麵接著他,怕他滑到地上。小男孩玩秋千,年輕爸爸媽媽就在前後推,把小男孩蕩得很高。小男孩玩蹺蹺板,他們就在另一頭輕輕地壓,慢慢地放。小孩玩得大笑大叫,爸爸媽媽也跟著他笑。爸爸清瘦而文靜,媽媽的眼睛很大而有神。她長得和當時有名的香港影星夏夢有些神似,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一家大概是每天下班都來,我每次經過這裏幾乎都可以碰到他們,他們總是很開心。
一天早上,我照例背著書包去學校。剛走到樓下,就見許多人,有大人也有和我一樣背著書包要去學校的學生,往西北方向跑去。聽到有人悄悄邊跑邊說,死人了,死人了!我也下意識地跟著這些人跑過去看。那是中關村和中關園交接處一片小鬆林,人已經聚集了很多,有人攔著群眾不讓再向前,隻隱約看到地上有被布單蓋著的什麽,顯然是一個人的屍體。大家小聲議論,說是有人晚上在鬆林裏上吊了。是誰?還不知道。我不不敢也不忍再看下去,分開人群,趕路上學。這時,突見那位常在兒童遊樂場帶小男孩玩耍的漂亮媽媽,披頭散發發瘋一樣,跌跌撞撞跑過來。她從我身旁掠過時,我看到往日那雙美麗的眼睛現在變得無法形容地可怕。我驚訝地停住,回身望著她衝開人圍,從我眼中消失。不一會兒,隻聽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像琴弦突然崩斷般,顫動著初秋微寒的天空,我感到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向上竄升,讓我脊背發涼而渾身顫抖。什麽都不要說了,人世間一幕慘劇,就發生在我眼前,就發生在那麽令人羨慕的一個美滿的家庭裏......
下午從學校回到中關村,我拐到小鬆林外停住腳步。還有些人,或七嘴八舌、或默默無語。小鬆林裏空無一人,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平靜。從一些人的議論中我知道死者是因為被定為右派分子,無法麵對人世,而選擇了這條絕路。我回過頭再一想,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在兒童遊樂場看到他們的身影,但並沒有意識到什麽。現在才知道,那時正是反右鬥爭搞得最為轟轟烈烈的時期,那個美好的家庭的男主人,一定被批判得七葷八素,哪還有心思陪妻子和兒子到遊樂場玩?
小鬆林出事以後,我在中關村的樓間小路上曾經見到過幾次那位年輕的媽媽。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變得呆滯而無光,麵色蒼白,那神似夏夢的笑容再也沒有浮現過,而我也沒有見到過她的那個可愛的兒子。
我還是常從那個廣場走過,直到“四不要”禮堂動工。
當我看到那些蹺蹺板、滑梯和秋千架當成廢鐵而被拆除拉走時,我想,拆就拆了吧,沒有人再需要這些東西了。
我不想再寫了,於是又站起來,走到窗前。當我把眼光轉向那棵大樹時,驚喜地發現又有一隻蜂鳥在那裏築巢。自然界總會有暴風,總會有驟雨。生物就是在和自然界的災難和災害的鬥爭中,延續著的。如果沒有人為的幹預,它們的生生死死隻具有自然的普遍性,而沒有社會的特征,人則不同,他們是二者兼之,更重要的是後者。死了一隻蜂鳥,還會有另外的蜂鳥的。這樣的延續,不具個性。這隻正在築窩的蜂鳥,和我前幾年見到的那隻蜂鳥,沒有本質的差別。而人,非此即彼。他們傳承了人類文明,又要為人類的文明作出貢獻。他們需要相對寬鬆的環境,而不需要人為的狂風暴雨。不錯,是有什麽“屈原逐而有《離騷》,司馬遷閹而有《史記》”這類說法。但多少有才華的人,並沒有能從人為的災難裏活下來,否則一定會有比《離騷》和《史記》更偉大的作品流傳下來。 就拿馬思周來說,如果沒有那場風暴,他會貢獻更大。而彭楚南和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年輕學者的死,就讓人們再也不能分享隻具有他們特色的,對社會作出的貢獻了。還有,如中關村人在文章中提到的極具才華和天分的束北星和許良英,如果他們沒有人為的災難,他們難道不會在各自的學術領域裏,取得我們無法估量的獨特成就?他們不是蜂鳥,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人!在那個年代,我隻是從側麵看到那場悲劇冰山的一角,但已經足夠我們思考了。我希望,在我們國家的大地上,再也看不到這些人為的悲劇,讓我們每一個人,具有唯一個性和學識的人,為我們的國家和全人類都作出他們無人能夠取代的貢獻。
(後記:馬思周多年後被平反,在東北繼續語言學的研究,在學術上頗有建樹。他曾回京拜訪過我父親,但我從福利樓一別後,從來沒有再見到過他。如今80開外的馬先生,在家鄉海豐頤養天年。他終於思鄉而回到了家鄉。我祝他健康長壽!
從下麵的資料可以知道為什麽馬思周對《思鄉曲》懷有深情:馬思聰自小離開家鄉到法國留學,除十七歲時回汕頭跟父兄見一次麵外,1942年那次回鄉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回到海豐。當時在當地城廈鎮中心小學當教師的馬思周有一天去找堂哥玩,房中沒見人,桌上卻攤著幾張樂譜,馬思周曾自學五線譜,看了後就將其中一首馬思聰1937年作的《思鄉曲》翻譯成簡譜抄了下來。次日,馬思周在院子裏問堂哥:“你那首《思鄉曲》的旋律能不能寫成中國曲?”馬思聰說可以,馬思周拿出手抄的簡譜,令堂哥大吃一驚。得知堂弟自學識了五線譜後馬思聰大為讚賞,他就與馬思周用海豐話填詞,有一句“舉目回望,四野荒涼,落日依山,雁兒飛散。”就是馬思周寫的,馬思聰讚道“有情有景,恰當”。填詞後沒幾天,馬思聰就將這首歌作為抗日宣傳歌曲第一次向家鄉父老作了演奏。這首充滿濃鬱鄉思鄉情鄉愁的歌曲,撥動了無數被日寇所逼而背井離鄉的中國人的心弦,成了一首流傳全國的抗戰歌曲。馬思聰在家鄉三個月的時間,積累了豐富的民間音樂素材,為他以後創作《鋼琴弦樂五重奏》、《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秋收舞曲》等打下了成功的基礎。)